第66章 夢幻大單
既然錢教授主動提起來,那潘家寧就不客氣了,她說奶奶,錢伯伯你們相信有活化石一樣的人么,看起來像是年輕人,內心卻一百多歲了,觀念記憶全都停留在很久以前。
錢清源說:「這種人是存在的,在美國和加拿大安大略地區,有一個族群叫阿米什人,他們是再洗禮教派門諾派的信徒,生活方式就停留在十九世紀,拒絕一切現代的生活方式,不用手機,不用電腦,不開汽車,不當兵,不買保險,也不享受社會福利,連他們的衣服都停留在一百多年前,活像是從歷史中穿越過來的人。」
潘家寧趕忙解釋:「我這位朋友不是這種,我剛見到他時,他一身中古裝扮,就是四十年代的打扮,髮型也是年代感足足……」
錢清源說:「這種也有,日本有個女青年,就喜歡三十年代的穿著打扮,英國有個男青年,喜歡維多利亞時期的服裝,他們在日常生活中也堅持這樣穿戴,算是雅趣吧,你這位朋友想必也是如此,有積極正面的愛好是好事,總比追星強,哈哈。」
「其實……」潘家寧還想分辨,但在演講欲超強的教授面前她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錢清源興頭上來能連說四五個鐘頭不帶停的,旁徵博引,插科打諢,絕對精彩絕倫,要不然也不會上百家講壇了,這會兒並不是在課堂上,聽眾也只有一個,他的動力沒那麼強勁,只是口若懸河的講了十五分鐘而已,主題還是近代史研究。
「口述史很重要,歷史上有很多可歌可泣,令人激動的場景事件,但當事人並不具備記錄下來的條件,即便記錄,也是在個人的日記本里,還有記憶深處,是很難進行傳播的,作為研究者,我們的責任就在於此,挖掘,記錄,整理那不為人知的故事,將之公之於眾,比如我母親年幼時就曾經歷過一個事件,這是任何文獻上都沒有記錄的,我準備記錄下來,其實我是打算拍一部紀錄片的,這是其中一個組成部分,你能想象在1942年的上海閘北,一名黃包車夫振臂一呼,上千個車夫呼應,連夜將一座工廠搬走的事情么,這是我母親的親身經歷,特別傳奇,特別感人……」
坐在躺椅上的老太太微笑著頷首。
潘家寧舉手道:「我知道我知道,振臂一呼的叫阿貴,他很可憐,車子被人霸佔了,後來孩子也沒了,幫助搬廠的還有地下黨曹先生,當然也少不了核心人物趙殿元。」
老太太面露狐疑之色,錢教授愣了愣,因為這段歷史鮮為人知,知情者早就作古了,自己記錄的文字也並未對外公開,這小姑娘是怎麼知道的如此具體,甚至比自己掌握的還要具體,因為錢教授是從母親的口述中得到這個故事的,但當時他的母親也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小姑娘,只記得大致的走向脈絡,人物姓名是沒有的。
錢教授看向母親,老太太搖了搖頭:「太久遠了,記不清楚了。」
這很正常,在她漫長的人生中,前面六七年經歷的事情會因為更多的,更重要的記憶擠壓變得模糊甚至淡忘,能記得大體內容都算不錯了。
「那趙殿元這個名字您還記得么?」潘家寧目光炯炯看著老太太,期待著答案。
老太太凝神想了一會兒,還是搖搖頭。
潘家寧當即給趙殿元打電話,問了他幾個問題,掛了電話說:「那我說兩個名字,您看看記憶中有沒有,一個人叫韓美玲,一個人叫韓贊臣。」
老太太挺直了腰桿,表情肅然,韓美玲是她十歲之前的名字,1946年之後就不再用了,連去世的老伴都不知道這個名字的存在,遑論兒子,而韓贊臣則是自己父親的曾用名,同樣不為人知,這個女孩子如何脫口而出?
潘家寧接著說:「1942年初,韓贊臣在閘北天通庵路和會館路交叉的位置開了一家造紙廠,收廢紙打紙漿生產白報紙,生意很好,被奸人覬覦,韓老闆身陷囹圄,還不是一般的監牢,而是臭名昭著的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魔窟,是廠里一個叫趙殿元的電工,帶著韓夫人以及韓老闆六歲的女兒韓美玲前去營救,結果趙殿元也被抓了進去,歷經幾次生死磨難才逃出來,最終韓老闆還是獲釋了,靠的是一位叫關露的女士,錢教授,您是研究歷史的,這個名字您一定很清楚。」
錢清源點點頭,關露大名鼎鼎,如雷貫耳,他當然知道,只是沒料到關露竟然和自家祖輩也有關聯,雖然他對不上具體名字,但是光憑閘北造紙廠就知道,潘家寧講述的是外公家的故事。
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女生,是編不出這樣精確的故事的,這故事一定是別人告訴她的,如果沒猜錯,這個人一定是歷史研究者,甚至親歷者,錢教授大感興趣,再次邀請潘家寧的活化石朋友來做客,如果有時間的話,現在就來。
老太太不動聲色,她經歷過太多太多,在特殊的歷史時期,某些經歷會斷了人的前程,要了人的性命,所以不到水落石出的關頭,她是不會吐露半個字的。
「他工作挺忙的,實在抽不出時間。」潘家寧滿懷歉意對錢教授說。
錢清源點點頭,忙是正常的,自己也很忙,要帶研究生,要搞學術研究,要搞創作,還要兼顧一些個人愛好,時間根本不夠用,想必這位素未謀面的朋友也和自己一樣,時間寶貴,分身乏術。
「家寧,你這位朋友在哪所大學?」錢教授說話之前,已經在心裡盤算了一大圈,國內學界能有雅興和自己開玩笑的同行名單。
「他不在大學任教,他在中介上班。」潘家寧說。
「什麼中介?」錢教授頓時想到一些高端事務所,類似投行之類,為投資人和創業者牽線搭橋,乾的都是以百萬為單位的大買賣。
「房產中介。」潘家寧說。
……
老徐住了兩天如家,又回到二十九號閣樓住,中午別人都點盒飯吃,他卻寧願回去做飯,趙殿元正好回去拿東西,隨老徐一起回去,閣樓地板上放著一個電飯鍋,煮了滿滿一鍋飯,老徐盛了滿滿一碗飯,澆上速食麵調料攪拌兩下,又打開一個大號玻璃瓶,挑了幾根鹹菜放進去,說:「韓式拌飯,我自創的,要不要來一口?」
趙殿元說:「這個好啊,吃不完明天早飯拿開水一泡,又是一頓。」
老徐說:「那可不,晚上加點蔥花炒一炒,就是揚州炒飯。」
趙殿元說:「不加一個雞蛋么?」
老徐說:「能省則省,我多吃一個雞蛋也長不了個,我兒子多吃一個雞蛋那可是實打實長在身上的。」
趙殿元知道老徐是因為窮才這樣做的,他雖然是店裡的開單王,但開銷也大,聽說最近家裡出了事,小舅子酒駕撞死了人,保險不賠,老徐作為姐夫肯定要擔起責任來。
這些事情,老徐不願意多說,趙殿元也不提,兩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了一會,老徐端著碗走到老虎窗前,對著遠處一片鬱鬱蔥蔥說:「要是能拿下這個大單就好了,啥都夠了。」
趙殿元也走到窗前,以前這在這裡是可以望見潘家花園的樓宇的,八十年過去,花園裡的龍柏香樟都長成了百年大樹,遮擋住了視線,唯有那一片濃密的綠色彰顯著空曠的奢華。
潘家花園依然是上海灘最奢靡的洋房之一,並不因歲月的侵襲而褪色,反而因土地的升值價格倍增,在長寧區的核心地段擁有這麼一片佔地八畝的別墅,這是何等概念。
「你去過那裡么?」趙殿元問。
「進去過一次,破敗的不像樣子。」老徐摸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來,打開,裡面已經空了,趙殿元拿出煙來給他點上,聽老法師講古。
老徐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潘家花園佔地五千平米,建築面積一千八百平方米,獨立式花園住宅,與長樂里同時竣工,已經有百年歷史,1999年被評選為上海優秀歷史建築,是受保護的文物,最早潘家花園的主人是一個資本家,四十年代一度成為凶宅,無人敢住,解放后,花園收歸國有,成了某事業單位的辦公樓,九十年代,單位撤併,花園對外出售,那年月國內哪有人買得起啊,是一個香港女富豪過來買的,花了九百萬就拿下了,又花了兩百萬裝修,可惜沒等裝修好,女富豪就死了,她的子孫後代爭奪家產,打的狗腦子都出來了,因為遺產糾紛官司,潘家花園誰也別想住,一直空關到現在,最近有風聲說,後人達成一致意見,對外出售,拿了錢大家分,據估算,潘家花園現在價值十個億。」
說到此處,老徐猛回頭,臉色激動地漲紅了:「十個億啊,長寧區所有的中介的終極夢想就是把這個房子賣出去,傭金就按兩個點算,就是兩千萬,在上海買房買車,子女上學,綽綽有餘。」
趙殿元卻惦記著那位九十年代買下潘家花園的女富豪,他感覺自己一定見過這個人。
「老徐,這個人是不是姓楊?」
「誰?女富豪么?那誰記得,這也是別人告訴我的故事,我照搬來講給你聽的。」老徐低頭扒飯,攪拌了速食麵調料的白米飯有滋有味,偶爾夾起鹹菜條咯吱咯吱啃幾口,更是人間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