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45
春節期間,談宴西跟祝思南碰了一面。
祝家去談家拜年,兩家家長一碰頭,言辭間繞不開的,自然是談宴西和祝思南行將訂婚的事。
祝太的娘家是書香門第,她實則不怎麼瞧得上尹含玉,倒不是說瞧不起她的出身――尹含玉小門小戶出來的,聽說以前是唱越劇的,可這行當人才濟濟,她不是什麼角兒,連個小姐身邊的丫鬟都混不上,一場戲里,只能做個背景板里端果盤的平頭正臉的龍套。
她瞧不上的,是尹含玉輕浮張狂,自卑又自傲的性格。
也是因為祝家這些年有江河日下之勢,需借談家的東風逆勢而起,否則,她還不見得願意跟尹含玉這樣的人攀親帶故。
但畢竟尹含玉佔了個談振山夫人的名頭,心底里再瞧不上,面上該有的客套禮數一點也少不了。
還是聚在老爺子的老房子里,不過今日堂姐和大哥一家都不在,他們各有各的親戚要拜訪。
屋裡起了牌局,談宴西起手玩了兩局,策略性喂牌,叫祝太贏了個開門紅,就尋個由頭下桌去了,叫祝錚來替他。
他自己悄沒聲地離開了屋子,到外頭的院里透氣,坐在屋側台階上,點了支煙。
不日即將立春,天倒是沒晴過一天,這一陣都這麼灰濛暗頹。
不一會兒,紅漆的木門一開,是祝思南出來了。
她明顯也是出來透氣的。
祝思南腳步頓了頓,走到他身旁,抱臂瞧他,「講不講義氣?你是跑了,他們問題全沖我來了――我他媽怎麼知道訂婚宴禮服找誰設計?也不睜眼瞧瞧,我穿過幾回裙子?」
談宴西笑了聲,「你敷衍兩句就得了,再不濟你就穿今天這紅棉襖去,也沒誰嫌棄你。」
「滾滾滾。」祝思南捋一把頭髮,煩躁地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祝思南長相是柔情似水那一款,性格卻比男生還彪悍,八歲那年,就把他們家屬院里的那些男生揍得服服帖帖,拱手叫她姑奶奶,此後稱霸至今,當之無愧的大姐頭。
她這天之驕子的出生,直接就贏在了起跑線上,按理說一生順風順水,卻從十八歲起,持續不斷地折騰至今。
她上大學那會兒,喜歡上了系裡主教哲學史的老師――是的,這麼一個動輒以武力服人的女人,學的是哲學。那老師是有婦之夫,祝思南不管不顧,仗著家裡的關係,偷偷給老師抬職稱,編排名目地送科研經費,倒貼得都成了圈裡的笑話。
然而這麼到貼了好幾年,也沒把老師撬動,尤其老師發現了她在暗中操作給他輸送學術資源,一氣之下直接跟她絕交,更從學校辭職,跳槽去了南城一所高校,舉家搬離。
之後,祝思南的人生路就走入另一個極端:再沒對誰動過心,只有一段接一段,幾乎毫無空當的露水情緣。
談宴西和祝思南小時候就認識了,大概是他讀高中那會兒,家裡人就開始打趣,把兩人湊一塊兒得了。
但祝思南很看不慣談宴西,覺得他城府深、心思重,卻又裝得洒脫隨和,依她的話說,什麼市儈的商人嘴臉。後來,談宴西去讀了MBA,祝思南就更瞧他不起了。
她喜歡的是那種清正的學者,一身傲骨絕無摧折――她說,正因為老師拒絕了我,我才一輩子念他的好。他要是走下神壇,我追求的東西也就隕滅了。
談宴西只嘲笑:「聽不懂你們學哲學的這一套虛頭巴腦。」
祝思南則回敬:「你這人連真心實意地愛一個人都沒體會過,根本不配懂。」
他倆是真的互相看不順眼,絕不是家長眼裡的「歡喜冤家」。
只不過是即將被綁在一條船上的螞蚱,不得不共軛而行。
當下,兩人坐在一起也沒什麼共同語言,不過一個抽煙,一個發獃。
後者還要罵一句:你媽的,我爸都不敢叫我抽二手煙。
談宴西神色淡淡,「正好,趁今天這個機會,思南,我提前跟你打聲招呼。」
祝思南說:「你可別這麼假正經,唬誰呢?」
談宴西說:「我家老爺子的情況,你瞧見了?」
祝思南這下明白,他可能是真要說正經事,也跟著嚴肅兩分,「你想說什麼?」
談宴西低聲說:「我不是咒老爺子。你覺得,他撐不撐得過二月十八?」
祝思南嗤一聲,「我怎麼知道,我不是醫生,更不是閻羅王。」
「倘若老爺子駕鶴,談家得給他守孝,後頭的紅事,一律得延遲,或者……」
乾脆取消。
祝思南轉頭打量他,「嚯。今天的談三倒是叫我高看兩眼。」
談宴西說:「到時候這責任我來擔,只求你盡量想辦法說服你父母。」
祝思南:「這是理想情況。你想沒想過,這麼拖拖延延的,還真就叫老人家挨到了二月十八?」
談宴西不做聲了。
祝思南說:「你信佛嗎?」
「不信。」
「確實用不著信。我拜過,沒用。神佛有時候就這麼不願成人之美。我不例外,你也不見得例外――你還是做最壞的打算吧。」
談宴西說:「你學的什麼哲學?我看你搞封建迷信學說倒更精通。」
祝思南:「滾滾滾。」 -
還真讓祝思南說著了。
年後不久,談宴西投標的項目就有了結果,他的團隊幾無懸念地中標了。
可老爺子的狀況又壞下去了。送至醫院,五天有四天在昏睡。
然而,只要他沒咽氣,定了的事,那就得按部就班地準備下去。
談宴西籌備項目前期的啟動工作之餘,常會往醫院跑。
老爺子持續昏迷,過去也做不了什麼,大嫂他們都不興常常過去了。
大家心裡還嘀咕:怎麼談三倒跟老爺子感情這麼深厚?人意識都不清醒了,這會兒過去表深情,又有何用。
病房裡沒人,談宴西坐在老爺子床邊,看著那氧氣面罩上,白霧時起時散。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為什麼常來――他可真是個冷血至極的人,心裡始終只在盤算,這一場無聲博弈,買定離手:時間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
時間一晃,就到了農曆二月初。
老爺子依然在病床上躺著,靠呼吸機和藥水續著。
距離二月十八日子,越來越近。
這天,談宴西在衛丞的地方應酬,陪人打牌,完了直接在他那兒找了個房間休息。
到凌晨五點,醒來。
他八點還有事,尹含玉約了祝家人一塊兒去吃早茶,順便擬定訂婚宴的細節。
初春的北城,五點鐘天還沒亮。
他自己開著車,往住的地方去,打算先回去換一身衣服。
在四環路上,被交警攔下。
後半夜至清晨,酒駕高峰期,交警愛在這時段盯人。
交警叫他拿駕照看看。
談宴西開儲物格,翻了一會兒,找出駕照本子,遞過去。交警翻開,一霎飛出來小紙片樣的東西。他彎腰從地上拾起來了,遞迴給談宴西,一面看著登記照,去和他本人對照。
談宴西接了紙片,低頭,沒及細看,交警叫他下車來,吹氣測酒精含量。
他昨晚六點多飲的酒,早已代謝掉。
沒測出結果,交警就放行了。
談宴西回到車上,車駛離這路口,放慢了車速,再去看手裡頭的小紙片。
是張電影票,熱敏紙,不知道放多久了,正面信息幾乎都已模糊湮滅。他上一回看電影都不知猴年馬月,這東西明顯不屬於自己。
而就在茫然的一瞬,他突然意識到什麼。
翻過來一看,果真,拿黑色簽字筆所寫,傾斜45度的英文字,清秀而利落:
miazhou。
只是一年前的事,細想竟好似過去了十年、半生那麼長。
那時,她拿著駕照,對著他細看,真有一種要驗明正身的較真感。他說,本人就在這你不看,研究一本破駕照。
再往前,他人為製造第三次「偶遇」,臨別時不抱希望地最後一次邀請她,走吧,送你一程。
是真沒抱希望,誰知她給他一個驚喜。
這驚喜延續至今日,竟仍然尚有威力。
像沒排盡的一顆地-雷,人冷不丁地一腳踩上去,一霎,真真切切的,灰飛煙滅的痛感。
談宴西捏著電影票,一隻手去找煙。
點燃抽了一口,那樣震蕩難安的心情,依然無法平靜。
他索然無味地抽了幾口,抬手,在滅煙器里碾滅了,開了窗,料峭寒風吹進來。城市將醒而醒,他卻驟然覺出,心中那痛感到了深處,以至於有幾分清醒的微微澄明。
開過去的路,天色由暗而明,到家時,已透出魚肚白。
談宴西洗個澡,換一身衣服,便出發去茶樓。
到那兒時間正正好。
尹含玉提前訂了座,一個雅間,談宴西進去坐了不到片刻,祝家的人也到了。
祝錚嬉皮笑臉地叫聲「姐夫」,而祝思南一臉被迫早起的不耐煩。
茶樓早上七點即開始供應早市,傳了菜單,大家各自點過,沒一會兒,茶先沏上,緊跟著蟹黃湯包、翡翠燒麥、水晶蝦餃等早食,也一一地呈送上來。
祝太客氣感謝尹含玉請這一頓早茶:「聽說這裡的碧螺春不錯,今天一嘗,果真不虛。難為你費心了。」
尹含玉這一陣都春風得意,好似自己這一生,從沒被人這樣尊重過,以至於隱隱覺著,自己折了半生在這浮華裡頭,總算是掙出了一點名堂。
她笑說:「以後就是一家人,就不用說兩家話了。」
有這一句起頭,便總算說到了今日的正題。
說是商量,實則大家都各有打算,不過是知會對方。
談宴西微側坐著身,手邊一盞茶,不過喝了兩口。
所有對話,都似只在他耳邊走了個過場,旋即便繞過去消散了:
既是訂婚,倒不必排場過大,只請自家親戚和親近朋友即可;
禮服都備好了,出不了錯;
酒店的酒水還是差了檔次,不若自備;
主廚的名頭響噹噹,盛年的時候,還做過國宴;
賓客各擬各的,到時候一個場子分做兩區;
……
尹含玉與祝太商量得起勁,轉頭一看,作為訂婚主題的兩個人,各自神遊。
尤其談宴西,手裡不知道拿著什麼破紙片,折來疊去。
她暗暗捺下氣惱,笑問:「宴西,方才我們說的這些,你有什麼意見沒有?」
被點到名的人,這時候手裡一頓,緩緩地抬眼。
燈下,他的瞳孔近於一種淺琥珀色,像是融合了雪意的顏色在裡頭,格外清冷,又漂亮得似乎失去了人氣。
談宴西目光掃過他們,視線也自有雪意的冷淡。
最後,卻只是笑了一聲,手指握緊了那不知究竟是什麼東西的小紙片。
他神散意懶地笑說:「我沒什麼意見。」
一頓,又說:「只不過――這婚,我不準備訂了。」
聲音再平靜不過,以至於當下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好似沒反應過來這話里的意思,分明是一句再挑釁不過的宣戰。
談振山是第一個發難的,重重地擲了杯子:「胡鬧!」
談宴西卻在這時候站起身,拿了椅背上的大衣往臂間一搭,對祝思南父母笑說:「這是晚輩自己的主意,跟談家的打算無關。今兒失禮了,也耽誤了您二位的時間,往後,我再尋個時間,專程上門賠罪去。」
說罷,微微一頷首,轉身便走了。
留下一屋子的錯愕嘩然。
談宴西拾級而下,出了茶樓。
樓前一條石板路,叫人鞋履磨得光滑,行人來往,熙攘熱鬧,各色店面都已開張,淺金色的晨曦里,繚繞一縷縷微熱的白煙。
談宴西深深地呼了口氣,散作一團淡白霧氣。
他既然不信佛,就更不該信左右不定的天意。
這一局,由不著時間落子,來替他決定成敗和前路。
他親自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