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周謐哭喘著往外面奔跑,摔門前她聽見陳姨高叫了她一聲,隨即被隔遠。
淚像是心裡的血一樣無法遏制地漫透全臉,漬得皮膚又痛又緊。她只能不停地用雙手搓拭雙眼,不然根本看不清路。
下行電梯如同一隻乾涸的銀色大水箱,令人窒息。
周謐都快忘了自己一個鐘頭前上來時是多麼輕靈,如魚得水,恨不能來一段獨舞。
跑出大堂,微涼的夜風灌了滿懷,臉上滾燙的溫度才得以緩解。
淚意被風沖走了一部分,周謐深深吸氣,又用手掌抹去下巴潮漉。
她繼續抽抽搭搭地跨動雙腿,卻不知道該去哪裡,漫無目的。華郡的樓體似聳立的水晶劍陣,寸步難行。
樹影搖動,不遠處的中央噴泉流光溢彩,還傳來音樂。
有家人似乎在這邊納涼,閑逛,男女老少,還有腳踩黑色平衡車的小男孩,哇哦地叫嚷著,其樂融融。
周謐難以想象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嚇人,選擇繞道而行。
喧囂漸隱。
她拐入了自己從未來過的小道,地燈像一朵朵會發光的光潔白蘑菇,照亮了周遭的植被。
周謐環顧幾眼,確認附近空無一人,視線再度濛濛,驟雨復起。
她一屁股坐回綠化帶邊緣,終於放心地掩緊整張臉,讓自己哭喘出全部的崩潰。
忽然,腳踝一涼,有毛剌剌的觸感蹭過她小腿。
周謐愣了下,聽見語氣略急的呵訓,「娜可,回來!」
周謐猝然揚臉。
而對方也借著燈火看清了她的臉,同樣驚訝地叫出她名字:「周謐?」
—
周謐慌張斂目,胡亂地抹起被淚打濕的臉。
季節從褲兜里取出小包紙巾,抽出兩張躬身遞給她。
周謐接過去,一點點掖著眼角的淚,鼻音嗡嗡:「沒事。」
又瞥瞥他腳畔的垂耳朵比格犬,抿抿嘴,寒暄:「露露沒有下來嗎?」
她吐著舌頭,無憂無慮的樣子好讓她羨慕啊。
季節回:「她後肢被蜱蟲咬了,在家養傷。」
周謐「嗯」了聲,腦子裡一團糟,根本沒法找話題不冷場,也不知道要做什麼才能拯救當下的窘況。
空氣里寂靜了會。
季節什麼都沒有問,只俯看而來說:「要不要一起遛會狗?」
周謐通紅著眼望回去,點了點頭。
她攥著紙巾起立,肢體動作透著無措。季節攤出手:「紙巾給我吧,我幫你扔。」
周謐交出去。
季節看身邊沒垃圾桶,就將微濕的紙巾收回自己手裡,轉而取出之前的一整包交給周謐。
周謐捏在手裡,喉嚨仍哽著,口氣卻拼力頑強:「我不哭了。」
季節幾不可見地彎了下唇,沒忙著走,只將牽引繩縮短,讓娜可來到身前,兩人之間:「今天可以讓你摸一下娜可。」
周謐怔住:「啊……可以嗎?」
季節:「嗯。」
他低頭叫狗:「娜可,坐下。」
大耳朵的比格犬立馬正襟危坐。
季節又側頭提醒周謐:「摸吧。」
周謐說:「可以嗎?」
季節說:「嗯,娜可脾氣比露露溫和些。」
周謐蹲下身子,張手慢吞吞接近她腦袋,而娜可似有感應,主動湊上前來蹭她手心,柔和的毛髮治癒力驚人。
周謐笑起來,抽兩下鼻子,驚喜到不可思議地仰頭看季節,等他微抬下巴示意她繼續,她才將整隻手放心蓋上去,帶上點力氣撫搓起來。
—
在季節的誠摯邀請下,周謐成了新的牽引繩掌權者。
季節安靜地走在她身側,她偶爾問話,他才會回答。
周謐目光專註在貼地四處亂嗅的娜可身上,情緒完全轉移:「她好聽話,不會拽著繩子亂跑誒。」
季節說:「嗯,露露有時候會瘋跑拉繩子,但娜可不會。」
兩人又途經那座噴泉,方才的那家人已不見蹤影。
絢爛的水花遽然高綻,讓絨絨光霧盈滿半空,又散往四面八方。
周謐攤開左手,感受著涼爽的水汽。
季節瞥了瞥她被噴泉映得水亮的雙眼,學她做了一樣的動作。
為氛圍所侵,周謐的思緒完全冷卻下來,或者說是冰結,無喜無怒,也滲不出傷悲。
她後知後覺地向季節表達謝意和歉意:「謝謝你,沒想到這樣都能碰到你,我今天真的太……」
她找不到恰當的形容詞。
季節笑了笑,接住她的話:「我也沒想到會碰到你。」
他又望望側前方的高樓:「你一個人跑出來多久了,要不要回去?」
彷彿一句殺傷力極強的錐心咒語,周謐忽然就痛得微癟起嘴。
季節在她瞬息萬變的神態里慌了下神,匆忙道:「我就問問,你想在外面再待會也沒關係,我反正沒事。」
周謐忙颳了下眼角,控制住急湧上來的酸楚,怕在客戶面前再度失態。
她把牽引繩把手還給他:「要不你先回家吧,我再散會心就回去。」
季節接手:「你手機帶出來了嗎,家人會不會找你?」
周謐反應過來,從裙子側兜里取出剛剛在電梯里就被她調至靜音的手機。
果不其然,上面有十來條未接來電,有張斂的,也有媽媽的,她鼻腔再次酸窒,選擇最近的那條撥出去。
「我媽打我電話了,」她晃晃手機,向季節解釋:「我給她說一聲。」
季節點點頭。
—
跟季節打聲招呼,周謐走去一旁,撥回去給媽媽。
那邊很快接通,她本以為媽媽會劈頭蓋臉一頓罵,都提前縮起脖子做準備,卻沒想到她卻平靜得不可思議。
即便她叫了全名:「在哪呢,周謐。」
周謐如實說:「還在這邊的小區里。」
媽媽有一會沒發出任何響動。
周謐心隱隱作痛,極輕地喚了聲:「媽……」
媽媽語氣熨帖得讓她想落淚:「張斂電話里都跟我說過了,先打個車回家裡來吧。」
周謐不知道張斂怎麼跟媽媽描述了這場謊言與鬧劇的BadEnding。
但她聽起來跟昨晚判若兩人,有顯而易見的失望,低落,心灰意涼。
周謐無法忽略母親的情緒轉變,心痛欲裂。
空中閣樓終究破碎。
一切都在往最糟糕最差勁的方向偏倒,她卻只能以逃避的方式處理,並干站在夜幕下,眼睜睜地看,無聲無息地聽,再也無法粉飾和偽裝。
她難過地倒抽一口氣,走回季節身邊:「你先跟娜可回家吧,我一會也打車回去了。」
說完她就驚怔在原處,眼張大,恐於自己不當心說漏嘴的重大失誤。
季節卻沒有露出一絲異樣,只抬臂指了個地方:「你方便在那個路口等我會嗎?最多十分鐘。」
周謐跟著看了下,不解其意。
季節眼神清亮乾淨:「我先把娜可送回去,然後取車送你。」
周謐眼光困惑而細微地顛動著,終究沒忍住問了出來:「你沒發現……哪裡不對嗎?」
季節莞爾:「我知道啊。」
周謐驚疑地盯著他。
季節依舊面目溫和,語氣不驚:「你跟你們老闆住在一起吧。」
周謐喉嚨鯁住,心跳若雷。
季節不在這個話題上多做停留,回到之前:「等我下吧,挺晚的了,我送你。」
周謐一眨不眨看他,右手無覺地死攥住手機,沒有再說話。
—
接到周謐母親報平安的電話時,張斂才調轉方向盤,驅車回到小區。
在車庫熄火后,他沒有忙著下車上樓,只坐在黢黑的環境里,取出手機,看了眼最近通話。
周謐在他通訊簿里的名字始終未變。
打出去的電話她一個沒接,當然也一個都不會回。
張斂退出去,將手機按滅,下了車。
回到家,陳姨急不可耐迎上來,詢問周謐情況。
張斂說:「回家了。」
說完就去了盥洗室。
陳姨放下心,停在外邊說:「張先生,我先去把晚餐熱一下,有兩樣菜是可以冷吃也可以熱著吃,各有風味,你想怎麼……」
張斂專註地洗著手,他搓拭了很久,開始還會傾聽,後來就盯著綿密的泡沫出神,聞不見周遭任何動靜。
見他不搭話,陳姨只能先行離開原處,拐去廚房。
片刻,張斂眉心展平,沖洗乾淨雙手,視線又在旁邊裝著的一簇白瓣黃蕊小雛菊的花瓶上一掃而過。
張斂回到廚房喝了半杯水,又端著坐回餐桌邊用餐。
陳姨仍對小倆口今晚的劇烈爭執心有餘悸,但又不便直言,就在一旁拐彎抹角地說:「張先生,你今天帶回來的鮮花我先插花瓶里加保鮮劑養著了,甜品我也收冰箱了,你明天要是還需要我可以重新給你紮好,保證跟今天買回來時一模一樣。」
張斂看她一眼,沒有應聲。
回到卧室,裡面仍維持著原貌,女生的物品全都待在它們本就該待的地方,床頭毛茸茸的白色小羊,柜子上的粉色魔法陣充電板,兔腦袋的袖珍加濕器,枕畔那隻曾因套著「早日退休」透明殼收到過他譏笑的airpods。
紋絲未動。
可一切都已巨變。
張斂回頭,單手拿起桌上的紅色戒盒。
他把它打開,終於真正仔細去看裡面的鉑金色戒指。他食指拇指一勾,將其取出,非常簡單的款式,小鑽低調地閃耀著。
他在指尖翻轉著多看了幾眼,突然注意到內圈有行微小的刻字,挑選的字體是偏藝術的手寫體。
張斂拿近,仔細辨認上面的英文。
他眼眸微緊。
那是個自創片語,來自女生一貫生動而詩意的奇思妙想:「Mi』sPoet」。
張斂目光在上面停留許久。最後他胸腔漫長地起伏了一下,將戒指卡回戒托,關攏戒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