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席話,像是灰白色的雲煙從身體里迅涌了出去,周謐的心跳在分秒間平息許多。
頭腦里豁然開朗,窗明几淨。
她注視著季節,胸口微微起伏。
男人也看著自己,這一秒,他臉上的情緒有一些陌生,但不激烈。
他皺了好一會的眉心展平開來,走向她:「你先冷靜冷靜,可以先不辭職,我不逼你。」
他的回答再一次讓周謐思緒沸騰。她眼底閃過一瞬失望,聲調略高:「我說了這麼多你懂了嗎?我感覺你根本沒懂。」
季節站在那裡:「你說的這些問題都是可以慢慢解決的。上個月我就說了,給你換一家和奧星差不多的4A。」
他面容依舊是平和的,像沒有起風的、初春的湖水:「如果你還想跟我繼續相處下去,我還是希望你能離開奧星,因為你在那裡多待一天,你都有可能見到你之前的男朋友,你還是會放不下他。」
周謐一刻怔忪,隨即擰緊眉心:「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我說的那些,我不想離開奧星是因為它是我的理想我的初心,這和你說的有什麼關係嗎?」
講著話,周謐感覺自己從後頸到脊椎的位置像是被冰水澆灌,在發寒,也在發硬。
季節望著她:「在別的4A也可以實現同樣的個人價值,工作內容跟性質都是一樣的,到底奧星是你的初心,還是張斂是你的初心?幾個月了,你自己弄明白了嗎?」
周謐輕輕攥拳:「我只想告訴你,我投奧星簡歷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是老闆。一開始打動我的作品就來自奧星,其他公司未必就是奧星的風格。」
她深吸一口氣:「你總是這樣幫我做決定,問過我的感受了嗎?」
季節說:「那你又跟我說你的感受了嗎?」
他徐徐嘆了口氣:「說實話,我也有點看不懂你了。」
周謐眼眶慢慢浮出了一圈存在感很弱的濕熱:「現在你該懂了吧,我本來就是這樣子的人。」
季節沒有再吭聲,只是立在那裡。
最後他回沙發上拿來了奶白色的針織毯,走到周謐面前,從肩頭的位置將她完全包裹起來:「冷嗎?別感冒了,今天就在這邊休息吧。」
周謐渾身僵硬了一下:「我還是回家吧,你考慮一下我的話,好嗎?」
季節摸了摸她冰冷的耳廓,手停在那裡,幫她捂著:「好,我會考慮,你待在家裡吧,我回家住一晚。也希望你能為我考慮一下,我不喜歡跟人起爭執,更不想我們弄得不開心。」
周謐安靜地盯著他白凈的面孔,目不轉睛。
這的確是他們戀愛后第一次吵架,平時都溫煦而平靜,像四月的天氣,沒有嚴寒,也沒有滾燙。
季節的左手又去熱她另一隻跟冰塊一樣的耳朵:「講真,我有點被你嚇到了。」
周謐心生愧疚:「抱歉。」
季節很輕地吐息,把她摟來身前:「我們都冷靜一下,我帶娜可露露去華郡休息一晚,外面太冷了,你別再出去了,就住在這邊。」
周謐貼著他肩頭,圈住他腰:「……算了吧,挺麻煩的。」
季節答應了。
但這個晚上,兩個人都沒有再講一句話。直到昏昏欲睡眼皮打架,周謐都一個人躺在卧室里,而季節始終待在客廳。
—
彷彿一個分水嶺,這一天過去后,季節沒有再周而復始地帶著周謐出去參加活動,觀山玩水,找尋各種有趣或漂亮的地方取材取景。
周謐的生活開始告離五光十色。
像是牆面的塗鴉或表皮的紋身被人為地清理掉了,迅速恢復到一種純凈的本真。
她會在公司工作到很晚,也不化妝,或者只淺淺地敷一層。
她也從季節的朋友圈裡隱退,不再成為他展示的重點內容,可愛無憂的娜可和露露重回主場。
他們對彼此的分享欲日漸衰減。
因為不再有重疊,因為無人甘願配合和妥協。
周謐清楚圍繞在自己周遭的一切並不在季節的喜好範疇,就像季節自以為能帶來快樂的相處模式其實早已被厭倦。
珍妮極少打探下屬的私生活,只是好奇:「你不辭職了?」
周謐淡淡地嗯了聲。
珍妮沒有詢問更多。
慢性而乾冷的互耗逐漸讓這段關係變得空空如也,連飢餓感都不是,始終是三分飽的、不溫不火的減重狀態。
這一年的除夕,周謐收到了季節的分手簡訊。
很長一條,幾乎佔據了整個頁面,開頭稱呼也不再是「寶寶」或者「謐謐」:
【周謐,考慮了快一個月,還是決定跟你說清楚。
在你跟我挑明的那個夜晚之前,我一直沒覺得你跟我在一起不開心。當然我也發現你有過不在狀態的時刻,但我認為你只是放不下你前男友。我也有過深刻的感情經歷,所以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和理解。
我也坦白我對你產生好感的開端並沒那麼純粹,是有一見鍾情的成分,但也有發現你跟你老闆同居后的興趣和征服欲。我很好奇你這樣的女孩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可以跟高層建立這樣密切的關係,所以開始追求你。
同時我們確立關係的開始也沒有那麼涇渭分明。
所以我迫切地想把你領入自己的世界,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給你,想讓這些快樂覆蓋掉你之前的空茫和傷痛,想幫助你移情,幫助你走出上一段失戀的痛苦,想讓我儘快成為你的100%,我以為會成功,結果反而讓你陷入另一種痛苦。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思考怎麼去找到我們之間的平衡點,但我發現沒辦法,我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興趣,有自己的使命,懂事以來都是這樣度過的。當我們都為自己活著的時候,我們就會很大程度地失去交集。
我也很多次試著說服過自己,但依舊沒辦法忍受你一直待在奧星,我不是一個完全大度的人,有正常男人該有的佔有慾,但我想,你這段時間或今後都不會想辭職吧,我也不願再強迫你。
所以只能走到這了。
明天就是新年,希望你我都開心。】
周謐把這條消息反反覆復看了無數遍,忽然就捂緊口鼻,洶湧出眼淚,滂沱的情緒無關釋懷或解脫,而是感動,一種發自肺腑的動容,她前兩段感情的收場都不美好,都痛入骨髓,都心有不甘,是不清不楚,是易燃易爆,只有在季節這裡,才真正做到了善始善終。
最後她跟他說:【謝謝你。也祝你新年快樂,每一年都開開心心。】
回完這條消息,周謐曲腿坐在那裡,若有所思,慢慢等淚痕風乾,她從椅子上跳下去,趿上拖鞋,大步流星地趕去客廳。
父母正並排坐在沙發上看春晚,見她出來,不約而同地瞪大了眼。
周謐正立在那裡,人擋住了大半張電視機。
起初湯培麗直扇手,叫她挪開點位置,隨後注意到她微紅的眼圈。
「怎麼了啊?」她關心道。
周謐握起拳頭:「趁著十二點到來前,我想宣布兩件事。」
見她這大張旗鼓的樣子湯培麗就額稍隱跳:「什麼?」
周謐字正腔圓:「第一件,我跟季節分手了。」
湯培麗吃驚地張張嘴,剛要出聲,又被女兒打斷:「第二件,過完年我就搬出去,我要自己租房子住。」
旋即雄赳赳氣昂昂扭頭離去。
湯培麗騰得起身想跟過去叫囂兩句,隨即被周興拉拽下去,皺眉按在原處:「倒計時了,跑什麼啊,今年還要不要跟我一起跨年?」
湯培麗忍氣吞聲地坐住。
——
整零點,周謐將精心編輯的,加了不少emoji表情的除夕祝福簡訊群發出去,只給重要的長輩或朋友安排了與之對應的專屬版本。
花里胡哨。
這是張斂收到周謐消息的第一想法。
荀逢知正在一旁邊看春晚邊舔雪糕,無意瞟見兒子盯著手機,旁若無人地微勾著唇,不由問:「你有新情況了?」
張斂抬眸,面色瞬時清冷:「沒有。」
荀逢知嗤一聲,「你看我信嗎?沒有新情況就是老情況。」
她三下五除二把雪糕吃完,也舉起自己手機,念叨:「我來看看——」
她嘖一聲,故作驚訝:「咦,我學生還給我單獨發了條祝福簡訊呢。」
並朗誦出來:「『荀老師,春節好,願您新年勝舊年……』」
又含笑問兒子:「你收到你員工單獨給你發的祝福簡訊了嗎?」
張斂充耳不聞,側頭看電視,手肘挨著沙發扶手,姿態散漫。
「周謐朋友圈怎麼都沒他男朋友了,分手了?那小夥子生得很不錯的,我還蠻喜歡看到他倆合照的誒,」荀逢知面色擔憂:「哎……估計小姑娘家家的又要在家哭了,大過年的,我都跟著難受,這麼好的女孩子,情路怎麼就這麼坎坷。」
張父給她剝了顆橘子,失笑:「你行了啊。」
荀逢知接過去,摘一瓣放嘴裡:「新年新開始,我是看有些人真是坐得住。」
張斂回眸瞥她一眼,直接離開客廳。
—
臨睡前,周謐收到了張斂的回信。
她將自己反鎖在房間里,以防媽媽後勁上來,又要殺進來嘮嘮叨叨數落她到天明。
正值佳節,好友里許多人都換上了大紅色背景求財求福的喜慶頭像,所以男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吉利的頭像跳出來時,她還被驚得雙眼略圓一圈。
而且這會已經是凌晨一點多,社交軟體里最熱鬧喧囂的時段已經過去,萬籟俱寂。
他回了四個字:新年快樂。
周謐不知道說什麼,又覺得這樣冷著不太好,最後選了一張原始的[可愛]笑臉。
他問:還沒睡?
周謐慢慢悠悠戳字:嗯,你也沒睡么?
發出去后,她才發現這個問題是顯而易見的弱智。
而張斂很快回答:嗯。
他又問:還好嗎?
周謐當即看出他指的是什麼,咬了下手指,凝滯片刻:還好吧。
聊天框里安靜了一會。
那邊又跳出消息:早點睡。
周謐瞄了眼微茫的夜色,忽然發現自己忘記拉窗帘了,窗戶就像個大黑瞳一樣在看室內。她蹭下床,嘩啦一聲將夜幕完全隔絕,才站在那裡回復:好,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