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二天的拍攝很順利,臨近正午,周謐接到季節的電話,說他昨天喝得不省人事,被朋友送到bar附近的家裡了,現在才醒,問她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飯。
他在通話里很抱歉。
周謐沒有任何負面情緒,只看眼棚內:「估計一點左右結束。」
季節問她場地地址。
周謐如實相告。
下午一點出頭,拍攝團隊呼朋引伴地約午飯,也問周謐要不要一道。
周謐搖搖頭,說自己男朋友一會來接。
年輕的男攝影師遺憾地聳了下肩膀,「這個答案真是讓我心碎。」
周謐莞爾。
季節來得很準時,他今天竟然換了輛跑車,白色的CarreraGT,是非常契合他個人氣質和外形的款式。
坐上副駕后,周謐有些奇怪:「你換車了?」
季節彎彎唇:「不是,我車還在酒吧停車場,這我姐的車,急著過來接你,我就跟她借著開了。」
他打量起自己女朋友:「今天沒化妝么。」
周謐抬手摸了下自己臉:「是啊,昨天忙到好晚,太累了,想多睡會,擦了個防晒就過來了。」
「素顏也很漂亮,」季節收回視線,開車上路:「昨晚忙什麼呢?」
周謐一五一十跟他描述了下,但她簡略了張斂的那部分,生怕季節多想,她只用公司一位男同事來代稱。
季節側來一眼:「你應該在電話里跟我說清楚的,BN老闆的二兒子我認識,以前留學我們經常玩到一起,我幫你打個電話就行了。」
周謐努了下嘴:「看你玩那個開心,我怕打擾你興緻。」
季節嘆氣:「你怎麼這麼乖呢。」
「對啊——」周謐說:「我一直是這樣呀。」
周謐沒想到,季節竟然直接將她帶去了她親姐家裡。
獨棟的大洋樓是唐頓莊園里才該出現的膏黃色尖塔古堡,四面環繞著廣袤的草坪與濃郁的松林,沿路的溫室花房遠遠看過去像只塞滿繽紛絲緞的玻璃盒子。
被管家迎著走進屋子裡,周謐開始後悔自己今早為什麼要偷懶不化妝。
這種懊惱在見到季節的親姐——季念后就更為強烈了。
季念是短髮,穿著酒紅色的修身裙子,相貌明艷,身材窈窕,皮膚緊緻無暇,三十五歲的年紀看起來絕對不超過二十五,而她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氣質也跟季節截然不同,身上階級感很重,完全不介意讓人發覺她的優越度與攻擊性。
但她一開口,周謐的直覺認知又變成了錯誤判斷。
她很友好:「你就是謐謐子?我們上次三排過。」
周謐回憶了一下:「你是別打你……?」看到本人後她忽然不太好意思說她遊戲ID了,因為反差略大。
季念欣然坦誠地接話:「是的,我是「別打你爹」。」
周謐:「……」難怪聲音那麼耳熟。
一番招呼,三人在雕花木桌邊坐定,季念讓人上了些極其精緻的茶點。
季念勾起野草莓圖案的骨瓷杯,抿了口,笑眯眯:「下午一起開黑吧。」
季節捏了只淺綠色的糕點放嘴裡,含糊:「下午我走了。」
季念立馬晴轉陰,語氣跟要拎自己弟弟耳朵似的:「什麼意思啊你。」
周謐說:「我下午也要回拍攝場地。」
季念說:「你怎麼還讓你女朋友這麼辛苦呢。」
周謐無語一秒,解釋:「不辛苦啦,季節很照顧我。」
季節瞟了眼周謐:「我想讓她換工作啊。」
季念說:「讓她來我這吧。」
周謐眨巴眨巴眼。
季節雙手交疊,姿態閑散:「我正要跟你說這事。」
他歪了下頭,微微笑:「我姐現在主理一個服裝品牌,你可以去營銷部門,也跟你職業方面的喜好相投。」
周謐面部僵滯一下:「啊?你都在安排了嗎?」
「對啊,」季節沒有否認:「自從你說打算年後離職我就在考慮哪裡最適合你,想想還是我姐這邊最好,所以今天帶你來見見她,混個臉熟,以後也方便照應你。」
他撐著臉,側頭看回去:「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春節了,是不是該考慮跟你leader提一下辭職的想法了?」
—
當晚,周謐以整理東西為由回了趟家,打算在那邊住一晚。
她莫名害怕回公寓后季節又要催問她有沒有打離職報告,所以選擇避離。
身體里擠滿了亂七八糟的,複雜的情緒,彷彿在把她的肢體往四面八方扯拽,彷彿一種力道甚微卻綿長的緩刑,讓她逐漸土崩瓦解,面目不清。
女兒好些天沒歸家了,湯培麗有些意外,詢問季節有沒有陪同。
「他在公司呢。」周謐目不斜視,拎著手提包往卧室走。
湯培麗看她一眼,半信半疑:「你是不是跟季節吵架了?」
周謐回眸:「沒有好嗎?」
湯培麗跟在後面,絮絮叨叨:「我現在看你回來就害怕,你別又弄得跟之前一樣,一場感情都談不好,到頭來全都灰溜溜地跑回來。你媽年紀雖然不大,也經不起被你這樣折騰,丟不起這個人。小季這個男孩子很不錯,好好把握住。」
周謐咬肌一緊,忽然失去語言能力。
夜晚降臨,周謐洗過澡,在客廳跟季節打了個不到三分鐘的短視頻,才趕跑湯培麗在臉上擺了一晚上的疑神疑鬼。
回到卧室,周謐雙手托臉,茫然地在筆電前坐了很久。
醒神后,她打開珍妮微信,打字直敘來意:妮兒,我年後可能要離職了。
珍妮幾乎是秒回:?
她居然也自打臉地用了多個標點符號:??????????
周謐說:你放心,這一個月交接期我會竭忠盡智地把手裡兩個項目做完,尤其是BN,我一定會好好完成。
珍妮很快平靜,只問:原因?
周謐雙眼偏離屏幕幾寸,失焦地想了會,最後選擇坦誠:我男朋友不太想我再待在奧星。
珍妮回了個[憨笑],不知是被這個理由逗笑,還是在嘲諷她。
然後她迅速而有條理地交代:到企業微信後台【人事】那欄申請離職,hr看到會處理,不過我猜你大概率要被找談話,記得堅持初心。
看到最後一句,周謐確定她那個笑臉表情確實是在譏誚。
她一個字都沒反駁,只輕吸一口氣,道了聲謝。
周謐打開離職界面,開始選擇部門,組別,擬離職日期……
一欄接一欄地仔細確認好,她往下拉拽,雙手覆上鍵盤,準備仔細撰寫自己的離職原因。
大腦忽然一片曠蕪,狂風肆虐,迷花了眼,讓她難受到極點。
周謐最小化掉這個窗戶,目光僵結在電腦屏幕上,像片毫無波動的死海。
忽然,她在桌面圖標上瞄到一個pdf文件,名字是【奧星求職簡歷】。
周謐神思一凝,滑著滑鼠將它點開。
她整個人僵住。
她的一寸照貼在至高處,裡面的女孩正看著她笑若燦陽。
她兩邊頭髮夾在耳後,面孔元氣,眼瞳澄亮,似對未來充滿希冀。
周謐雞皮疙瘩起立,奧星大半年的經歷歷歷在目,她的大腦彷彿重新被激活。
她想起為了進奧星開始精心運營公眾號,日日夜夜反覆觀看學習各種廣告案例的那個自己;想起通過面試后在樓下樹蔭里轉圈,恨不能手舞足蹈的那個自己;想起第一次做日報受到批評與指教時微微臉紅的那個自己;想起在會議室啟齒提出創意,哪怕磕磕巴巴也走出第一步的那個自己;想起與客戶通話后微微汗濕手心的那個自己;想起翻看團隊每一個提案PPT時情緒激蕩的那個自己;想起前leader葉雁失戀那個早晨轉瞬即逝的眼淚,和被她的脆弱勇敢打動的那個自己。
最後,她想起自以為最糟糕的那半個月,張斂從自己的電腦里把同一份簡歷拿給病床上的她,對她說:
「回憶一下做簡歷時的心情,確定自己到底要什麼,別因為任何事輕易轉移。」
不知何時,淚早已漫布全臉。
周謐雙手狠抹一下眼睛,霍然從椅子上起立。
她頭也不回地跑出家門,也不管湯培麗在背後急吼吼喊了什麼,她打車去了公司附近的高級公寓,夜風凜冽,她一路狂奔著衝上了樓。
打開門后,沙發上的年輕男人明顯被她只穿著睡衣又面紅耳赤的狀態嚇了一跳,當即起身走近,關切問:「寶寶,你怎麼了。」
娜可與露露也一齊蹭過來。
周謐退後一步,急劇地喘息,上氣不接下氣:「季節,我不想辭職。」
季節愣住,眉心微微蹙緊:「你白天不是才答應要辭職了嗎?」
周謐吸了下鼻子,眼眶再度灼熱:「是,但我還是想留在奧星。」
季節眼光暗了幾度:「我已經給你這麼長時間考慮了,也以為你已經想清楚了,結果怎麼突然反悔呢,需要這副樣子衝過來。」
也是這句話,徹底擊潰了周謐。
她站在那兒,唇瓣開始無法抑制地打抖:「對不起,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季節沒再言語,眼神安靜地看著她,似在等她往下說。
「我一直在瞞著你,其實我就是這副樣子,我不是你第一次見到的那種很可愛很聽話的女孩子,我就是這樣反覆無常的,情緒敏感糾結,思慮重,還滿口謊言的人。」
她完全無法扼制這些情緒源源不斷地從眼眶和唇間,狼狽而潮熱地滾落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你是甲方的關係,還是怕你對我失望,怕讓你在朋友面前丟面子,又或者都不是,只是因為我很害怕自己又因為之前那種性格,那副鬼樣子再一次失去一段感情。我已經經歷過兩段失敗的感情了,我不敢再釋放自己,只好一直端著。」
周謐泣不成聲,竭力維持住清楚的咬字:「我以為能慢慢適應的,慢慢接受這個嶄新的,看起來似乎更好也更穩定的自己,可是不行,做不到,真的會覺得累,覺得被動,有時周末我就只想在家躺著,看書,看電影,但我不敢說,我怕讓你失望。」
「對不起。」
「對不起,季節,」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我欺騙了你,我不是你初印象里的那種可愛的女孩子,我把日子、把感情都弄得一團糟,我從來沒好好看清過自己,永遠在鬼打牆,永遠不敢直面自己的內心,遇到事情就想著逃避,想著掩蓋,想著得過且過,想著用一個坑去填另一個坑。」
「我還想告訴你其實我一點都不乖,我去年打過胎,讀研期間還約過炮,這個連我父母都不知道,我一直不敢說,怕他們對我失望,怕你對我失望。」
周謐用腕關節胡亂擦抹著濕漉漉的臉:「真的很謝謝你,對我那麼好,那麼溫柔,教我拍照,帶我遊山玩水,帶我打遊戲,帶我參加各種酒會各種派對,幫我很大程度地克服社交障礙,送給我各種首飾各種衣服各種化妝品,讓我變得比以前漂亮好多倍,變成那種會被羨慕的女生。」
「——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行,不對勁,我試著融入了,可真的做不到,我覺得特別虛浮,特別迷茫,覺得自己像菟絲花一樣的只能依附著別人過日子,一點實感都沒有,相反工作的時候就很踏實,所以我這段時間一直賴在公司,我承認除了忙碌之外,還是有小部分原因是為了躲你,躲開這樣的生活。」
她狠狠吞咽一下,像是要吞掉這麼長時間以來的咸澀與壓抑:「真的很對不起,我想我大概還是更喜歡以前的生活,能看見自己的光和熱,花自己賺的錢買自己想買的東西,理直氣壯,沒有一點心理負擔,別人介紹起我也是我的名字而不是誰的女朋友。」
「到處玩是很快樂,很無憂無慮,但是在奧星的工作好像更能讓我有安全感,有滿足,有自尊,有價值,讓我更加堅強,也更堅定,更能認識自己,實現自己。」
她止住淚,眼光灼灼:「我不知道這麼說你能不能懂,但我現在心裡就一個念頭,我不能再這樣自欺欺人下去了。」
「我一點都不想辭職。」
「奧星是我的初心。」
「我想留在奧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