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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為了真相,我親手解剖了同事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對牛法醫說:「趙法醫在現場寫了一個『口』字,我一直沒弄明白是什麼意思。」

  牛法醫:「肯定是想告訴我們什麼……」

  當撬開老趙的嘴時,我們驚呆了。

  法醫是一個特殊的職業,我們時常出入死亡現場,見慣了生離死別,深刻理解生命的無常。看到解剖台上冰冷的、泛著慘白色光澤的屍體時,我偶爾會聯想:假如有一天我躺在解剖台上,會是怎樣一種場景。

  法醫最不願在工作時見到熟人,道理大家都懂的。可我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我居然親手解剖了我的同事。

  5月11日,周一早上,我像往常一樣提前半小時來到了單位,在辦公室里忙著掃地、拖地、擦桌子。

  一番打掃之後,我站在辦公室門口等候屋裡拖過的地面慢慢乾燥。

  「小劉,正忙著呢?」走廊里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技術科科長王江虎。

  王科長走過來說:「今早接到報案,東海路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給老趙打電話一直沒接,估計是昨晚喝多了。你和王猛去看看吧,交通事故一般都簡單,瞧瞧沒什麼事就回來。」

  湖西區交警隊沒有法醫,交通事故導致的死亡和傷害案件都是由湖西分局技術科負責檢驗。當時負責交警這塊業務的法醫正是王科長說的老趙。

  警情就是命令,我走進器材室拿上屍檢箱,走出了辦公樓。

  一出辦公樓就聽到有人喊我:「小劉,這邊!」然後聽到油門轟鳴聲響起,一輛捷達警車停在了我的面前。

  痕檢技術員王猛一邊搖下窗戶,一邊對我說:「快上車,咱們快去快回,看完這個交通事故我還要去市局送個檢材。」

  東海路的南段位於湖西區的邊緣,屬於城鄉接合部,此刻路上的車輛和行人都比較少。我們很快就看到路邊有一輛閃爍著警燈的警車。

  停下車,交警事故科的小譚走過來:「可算是盼到你們了!我今天凌晨4點多接到報警后就趕過來了,給趙法醫打電話,他一直沒接,我就給王科長打了電話。」

  我點了點頭:「趙法醫最近家裡有些事情,估計忙得沒接聽到電話吧。」

  五十多歲的老趙已經在法醫崗位上幹了30多年,再過幾年就退休了。上周,老趙說他女兒要結婚了,有許多活兒需要去忙著張羅,單位要是有什麼事讓我們先頂著。

  小譚笑了笑:「你來了也一樣,就是習慣了叫趙法醫而已。」我問小譚:「屍體還在現場嗎?」

  「你們法醫沒來,這屍體誰敢動啊?救護車倒是來過,但醫生簡單看了下就走了,說那人已經死得很透,根本沒有搶救的必要。」

  順著小譚的手指看去,不遠處的路邊趴著一個人,看起來是一名男性,個子挺高,體形偏胖。我穿上隔離服,戴好手套和口罩,來到死者身旁。

  死者上身穿一件褐色外套,裡面是一件藍色襯衣,下身穿黑色褲子,腳上穿著黑襪子,但是沒穿鞋。

  看到死者的藍襯衣和黑褲子時,我心想:現在不光警察穿藍襯衣和黑褲子啊,這樣搭配的人還挺多的嘛。

  死者褲子后口袋上的金屬紐扣引起了我的注意,靠近了仔細看,紐扣上居然有「police」字樣,這不就是一條警服褲子嘛,死者該不會是一名警察吧?

  我想到趙法醫平時下班后也喜歡這樣穿,他還經常說,發了那麼多警服,都不用自己買衣服了。

  這起交通事故真應該讓老趙來看,假如他看到這個衣著和身材都和自己很像的人,一定會覺得很有趣。

  死者的褲子和外套上都有輪胎花紋,這種碾軋痕迹在交通事故中很常見。

  我蹲下身子,一隻手按在死者的肩部,另一隻手按在死者的胯部,輕輕用力,把死者翻轉過來。

  死者的頭部由於慣性作用甩了過來,口鼻部的血液也跟著甩了過來,瞬間我的胸前被染紅了。

  死者的面部全是鮮血,有些已經乾涸,在臉上形成一片片的血痕,有些血液沒有凝固,順著臉頰往下滴。

  通過剛才對屍體的翻轉,我意識到,死者的頸椎很可能斷了,因為絲毫感受不到屍僵的存在。

  一般來說,人在死後1到3小時就會形成屍僵。當頸部形成屍僵后,活動身體時頭部會跟隨身體轉動,身體停止轉動後頭部也應該立刻停止轉動。

  我從後備廂里取出一瓶礦泉水沖洗死者的面部,慢慢地,一個熟悉的面孔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當時就驚呆了,王猛和小譚也驚呆了。這死者居然是——老趙!

  這場景對我的衝擊力實在是太大,我第一次在屍檢時碰上了熟人,而且他還是一名法醫!

  檢驗交通事故的法醫,自己卻成了一具屍體,躺在道路上被檢驗。

  我頓時感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陣發黑,直接癱坐在了地上,過了好久才緩過神來。

  「抓緊向領導彙報!」王猛向小譚喊道,「封鎖現場,擴大警戒線!」

  同事們趕到時,我的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些。王科長拍了拍我的肩膀,嘆了口氣:「千萬要挺住啊,咱們得抓緊時間查明死因,抓住肇事者,給老趙的家人一個交代!」

  我忽然想起,老趙的女兒快要結婚了,在這節骨眼上老趙卻出了事,轉眼間喜事變喪事。

  很快,牛法醫和姜法醫也趕來了。湖西區一共有四名法醫,我是最年輕的,他們三位法醫對我來說亦師亦友,我們就像一家人。現在忽然失去了一位家人,即使是我們這些看慣了生死的法醫,一時也難以接受。

  馮大隊長在老趙的屍體邊轉了兩圈,眉頭緊鎖:「老趙大晚上來這裡幹什麼?莫非是昨天晚上喝多了?」

  牛法醫搖了搖頭:「我們還是先檢驗一下再說吧。」

  屍表檢驗並不複雜,我先摸了摸老趙的頭部,沒有發現明顯的骨折跡象。

  按了按老趙的胸部,我發現肋骨斷了很多根,整個胸腔都有些變形了,應該屬於車輛碾軋導致。

  老趙的骨盆變形很嚴重,推測骨盆骨折的可能性很大,符合碰撞或碾軋形成的特徵。

  根據我對老趙的了解,他平時都隨身攜帶手機和錢包,但我掏遍了老趙衣服上所有的口袋,除了一串鑰匙之外,沒有發現其他東西。

  我一邊檢驗一邊向牛法醫彙報檢驗情況。牛法醫點了點頭:「初步看來,應該是一起交通事故。」

  馮大隊沉思了幾秒鐘,有條不紊地開始安排工作。

  一、地段偏郊區,沒有監控。需要儘快找到肇事車輛和肇事司機,這項工作由王科長負責,抓緊和交警隊對接一下。

  二、儘快弄清楚手機和錢包的下落,這項工作由二中隊李隊長負責。

  三、聯繫老趙的家屬,做好老趙家屬的解釋和安撫工作,並商量老趙屍體的處理事宜。具體由牛法醫負責,姜法醫和劉法醫配合。

  同事們陸續離開,只留下小譚和我們一起等候老趙的家人。

  我再次來到老趙身旁,準備給他再清洗一下臉上的血跡,順便整理一下衣服,讓家屬來到時看著心裡舒服一些。

  我往地上瞥了一眼,忽然發現在老趙開始趴著的位置,有一處血跡好像有點與眾不同。

  我趕緊招呼牛法醫和姜法醫過來,他倆很快也發現了此處血跡的異常。

  地上的血跡像是一個「口」字,這個形狀一般不會天然形成,肯定是人手寫的。

  我馬上抓起老趙的右手,在他的右手食指上發現了一些血跡和擦傷痕迹,很明顯,地面上這個「口」字就是老趙寫的!

  我十分確信老趙一定有什麼想告訴我們的,但這個「口」字究竟代表什麼呢?我陷入了迷茫和不解中。

  牛法醫翻到通信錄中老趙的號碼撥了過去,居然打通了。

  「喂!」牛法醫對著話筒說,「你好……你好,請說話!」然而對方並沒有說話,而是掛斷了電話。

  老牛再次撥打過去,老趙的手機卻已經關機。「小劉,你抓緊聯繫李隊長,告訴他老趙的手機剛才接通了,但是現在已經關機。」

  我剛給李隊長打完電話,就看到老趙的家屬趕了過來。

  老趙的愛人下車后徑直向老趙屍體的位置跑來,腳步踉蹌著一下子撲到了老趙身上。她一邊哭喊一邊拍打老趙的身體:「老趙啊,老趙,你怎麼這麼狠心,拋下我們娘倆就走了……」

  她哭紅了雙眼,鼻涕和眼淚一起順著口角流淌,鬢角的白髮隨著身體不住顫抖。老趙的女兒雙手捂在胸前,臉色蒼白,慢慢靠近老趙。她一下子跪在了老趙的身前,張大了嘴,但是卻沒有哭出來,這是一種極度壓抑的狀態,悲傷已經抑制了哭泣。

  等她們情緒漸漸穩定,牛法醫上前把老趙的愛人扶起來:「弟妹,請節哀。」

  老趙的愛人抬起頭看著牛法醫:「牛大哥,這事其實怪我。昨晚老趙打電話說在外面吃飯,可能會晚些回家。正好閨女和女婿都在家裡住著,我就對他說,要是晚了就直接回單位睡,別回家吵著孩子們。以前老趙晚上喝酒要是喝到比較晚,都會自己主動去單位睡的,誰想到這次卻……」

  按照趙法醫愛人所說的情況,老趙還真有可能喝多了酒,走在路上發生了交通事故。

  可轉念一想,從市區到這裡距離太遠,就算老趙喝多了之後迷失方向往郊區走,能夠順利走到這裡的可能性並不大。

  老趙的手機和錢包都不見了,而且地面上老趙寫的那個「口」字也是十分奇怪,我隱約感覺到這起交通事故存在許多疑點。

  我們目送運屍車緩緩離去,牛法醫特意叮囑解剖室工作人員,回去后先把老趙的屍體冷藏起來,不要急著換衣服。

  大家懷著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分局,秘書科通知我們到刑警大隊會議室參加全體會議。

  馮大隊簡要說了下老趙的情況,對下一步工作做了安排,成立了「5·11案件」專案組,對趙法醫死亡案件進行全面調查。

  專案組包括調查組和取證組,調查組由偵查二中隊組成,主要負責案件調查及相關人員走訪工作;取證組由技術科組成,主要負責物證發現和提取工作。

  下午,我來到法醫門診,接待了幾位做傷檢的當事人,快下班時接到了王猛的電話,他說那個拿著老趙手機的人已經抓到了。

  匆匆忙忙趕回局裡,我在審訊室看到王猛和李隊長正在對一名留著板寸頭的青年男子進行訊問。

  「姓名?」

  「吳大志。」

  「年齡?」

  「23。」

  「住址?」

  「湖西區城南街道小吳家村。」

  「昨天晚上幹什麼了?」

  「沒……沒幹什麼啊。」

  「今晚有大把時間,你可以慢慢想。」

  「我吃過晚飯,坐公交車去了城南小學對面的天龍網吧,凌晨3點左右,我騎電動車回了家。」

  「哦,你是坐公交車去的,然後騎電動車回來的?」

  「不,不,我說錯了,我是騎車去騎車回的。」

  「咱們待會兒去你家看看那輛電動車吧。」

  「唉,算了,我交代!我就知道最近老發橫財也不是什麼好事,心裡一直慌慌的。」

  王猛和李隊長眼睛一亮,彷彿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吳大志說:「從網吧出來就很晚了,那個點兒也沒公交車了,只能打車回去,可我又心疼錢。正好看到網吧門口有一輛電動車上插著鑰匙……」

  「然後呢?」王猛盯著吳大志問道,「你回家路上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或者出現什麼意外?」

  吳大志說道:「沒有!我安全地回到了家裡。」說完「安全」這兩個字后,吳大志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李隊長一拍桌子,大喝一聲:「吳大志,你給我嚴肅點!不要心存僥倖,把事情都交代清楚!」

  吳大志嚇了一跳:「警察同志,你們這是幹什麼?我不就是撿了一部手機和一個錢包嗎?」

  李隊長和王猛對視了一眼,對吳大志說:「那你說說手機和錢包的事吧!」

  吳大志說:「手機和錢包真是我撿的,可不是偷的、搶的。我騎車快到我們村的時候,看到路邊的麥地里停著一輛車。我們村周圍一到晚上經常有搞對象的人把車停在路邊,當時我尋思著悄悄湊上去看個『小電影』。可湊近一看,車上居然沒人,我就鑽進車裡撿了一部手機和一個錢包,趕緊回家了。」

  吳大志說到「撿」這個字時語氣是刻意加重的,很明顯他是在強調他手中那一部手機和一個錢包是撿來的。

  「你只撿了手機和錢包?沒發現什麼人嗎?」李隊長盯著吳大志,「你最好實話實說!」

  「警察同志,我說的千真萬確,我可是一名守法的好公民啊!」

  「哼,你這也叫守法?順手牽羊的本事倒是不小啊!」李隊長揚起了眉毛,「這樣吧,你帶我們去瞧瞧那輛車,看你有沒有騙我們。」

  我和王猛跟隨李隊長一起,跟著吳大志來到了一處麥田裡。

  「就是這輛車,也不知道是誰把車開到這裡來的,害我進了公安局!」吳大志不停地抱怨。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借著現場勘查燈明亮的燈光,我看到一輛白色無牌長安之星麵包車斜著停在麥田裡,從路邊到麥田的路徑上,有兩行小麥被壓倒了。

  王猛開始拍攝方位照片,他忽然抬起頭來,伸手指向東南方向:「你們看,這個地方距離發現趙法醫的那條公路只有幾百米!」

  順著王猛的手指看去,可以看到一條寬闊的公路。公路上有明亮的路燈和川流不息的車輛,那正是東海路!

  王猛在後排座椅下方發現了一雙黑色警用皮鞋。我在駕駛位座椅的靠枕上發現了一些血痕,在車內地板上找到了幾根頭髮,並且在地板上發現了幾處擦拭狀的血痕,分別進行了提取。

  回到局裡時已是夜裡10點多,吳大志被帶到審訊室繼續接受審問。

  我看到王科長辦公室的燈亮著,就敲了敲門,推門走了進去,驚奇地發現牛法醫和姜法醫也在。

  牛法醫看到我進來,指著旁邊一張椅子說:「小劉,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商量老趙的案子。」

  我把剛才的發現向王科長和牛法醫做了彙報。牛法醫點了點頭:「小劉的發現很有價值。剛才我去了老趙家,想做一下老趙家屬的工作,試圖徵得她的同意,讓我們對老趙的屍體進行解剖。結果出乎意料地順利,咱的法醫家屬確實明事理啊。」

  王科長點了點頭:「這個案子不單是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可能還有拋屍的情節。雖然老趙是我們的同事,我們對他都很尊敬,但越是這樣,我們越要嚴格按照程序辦案,必須對老趙的屍體進行解剖!」

  空氣好像在一瞬間凝固了,大家都沒有說話。雖然從辦案程序以及偵查破案角度講,解剖是必經的流程,但在情感上卻讓人很難接受。

  我們解剖過成百上千具屍體,心中只想著讓屍體說話,替死者申冤。然而讓我們用手術刀對準自己的同事,尤其還是一名老法醫,心裡還是有一道坎的。

  沉默片刻,牛法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事不宜遲,現在就去解剖室!」

  穿過陰暗的走廊,一步步走下樓梯,我們來到了負一層這間安靜得讓人有些窒息的解剖室。

  看著躺在解剖台上的老趙,我百感交集。他既是我的同事,又是我的前輩,也是我的老師。

  牛法醫戴上手套,走過來握了握老趙的手。他俯下身子,把頭靠到老趙的耳邊:「老趙啊,有什麼要告訴我們的,一會兒就和我們說吧。」借著燈光,我看到牛法醫眼裡閃著淚花。

  解剖室里的氣氛有些壓抑,牛法醫緩緩地說:「小姜、小劉,待會兒你倆具體操作。我和老趙畢竟搭檔了三十多年,讓我去解剖他,我實在有些受不了。」

  我和姜法醫默默穿上隔離服,戴上手套,站在老趙身前鞠了一躬。我注視著老趙的屍體,鮮活的生命就像被硬生生從軀體剝離出去,只剩下一個軀殼。

  鼻子酸酸的,心裡忽然湧出一股奇妙的思緒,我感覺躺在解剖台上的老趙彷彿在鼓勵我們去解剖他,去傾聽他的訴說。

  手術刀劃開老趙頸部至腹部的皮膚,我看到老趙的左側第2到第7肋骨骨折,右側第3到第8肋骨骨折。

  沿鎖骨中線位置切開肋骨,胸腔里充滿了鮮血,雙肺存在多處破裂口,應該是肋骨骨折后的斷端刺破了肺臟。

  打開心包腔,看到心包腔里充滿了血液,清理血液后發現右心室位置有一個破裂口。

  肺臟破裂、心臟破裂,這足以導致老趙迅速死亡。除此之外,老趙肝臟、脾臟均破裂,看來老趙遭受的致命性損傷還真不少。盆腔檢驗時,竟發現骨盆粉碎性骨折,這需要巨大的暴力才能形成,一般多見於交通事故或高墜案件。

  解剖完胸腹腔和盆腔后,把老趙的頸部墊高,用手術刀沿老趙的耳後把頭皮切開,老趙枕部頭皮下有一個血腫,但顱骨從外觀看起來完好無損。

  取出開顱鋸,插上電源,我握著開顱鋸沿老趙的顱骨轉了一圈,取下顱骨的上半部分,將大腦暴露出來。

  對老趙的硬腦膜、大腦、小腦以及顱底進行檢驗,都沒有發現明顯的損傷。

  我們一邊解剖一邊向牛法醫彙報情況,牛法醫的臉色一直很平靜。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對牛法醫說:「趙法醫在現場的地面上寫了一個『口』字,我一直沒弄明白是什麼意思。」

  牛法醫摸了摸下巴:「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他寫這個『口』字,肯定是想告訴我們什麼……哎!對了,打開老趙的嘴看看!」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我一直在揣測老趙寫這個「口」字的意圖,有時候考慮太多反而會忽略了最本質的東西,這畢竟是個「口」字,首先當然要從老趙的口裡做文章。

  老趙的嘴閉得很緊,上下牙齒緊緊咬合,當撬開老趙的嘴時,我們驚呆了,老趙的舌頭竟頂出了一塊肉!

  那是一塊蒼白色橢圓形帶皮的肉,邊緣呈鋸齒狀,皮膚比較光滑,沒有皺褶,彈性較好,皮下組織大約有1厘米厚,符合肩背部或四肢近端位置的皮膚特徵。

  老趙身上的皮膚並沒有缺失,那塊肉很明顯是來自別人。能讓老趙咬下一塊肉至死也不肯吐出來的,只能是導致老趙死亡的真兇!

  老趙既然能咬傷對方,說明老趙當時還具備一定的行為能力,可是老趙後來為什麼死了呢?

  想到這裡,我不寒而慄,這起交通事故看來沒有我們以為的那麼簡單。這肯定不是簡單的肇事逃逸,也不是一般的肇事後拋屍。

  一個恐怖的案件實質在我腦海浮現——故意殺人!當然,在缺乏足夠證據的前提下,一切只是猜測。

  凌晨2點多回到辦公室,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整個人放鬆下來,關於老趙的各種思緒伴著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積攢和發酵的情緒終於得到了釋放。

  5月12日上午8點半,各位同人在刑警大隊會議室召開了「5·11專案」調度會議。

  李隊長介紹了案件的最新調查情況:麵包車的車主是一名叫鄭志剛的個體戶,已經通過電話取得了聯繫。據鄭志剛反映,他的麵包車車況很差,經常出故障,他在5月10日上午把車送到路暢汽修廠去進行大修了。

  牛法醫介紹了屍檢情況:老趙的死亡原因是鈍性暴力致心臟等多處臟器破裂,死亡時間在夜裡12點左右。

  牛法醫特別提到了老趙寫的那個「口」字以及老趙口中的那塊肉,說那塊肉很可能就是案子的突破口。

  會後,專案組兵分兩路,姜法醫和二中隊的同事一起去找鄭志剛,我和王猛則跟隨李隊長去了路暢汽修廠。

  路暢汽修廠離分局不遠,十來分鐘就到了。一進院子,我們就看到院子里停滿了車,修車師傅正在忙碌著。

  來到辦公室,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接待了我們。我接過他的名片,看到上面寫著「路暢汽修,路俊川經理」。

  李隊長出示了證件並說明了來意,那個叫路俊川的經理打了個電話,很快一個身穿工作服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

  「小馬,你查查咱這裡有沒有一輛白色麵包車,是一個叫鄭志剛的人送過來修理的。」陸俊川說道。

  「不用查,有!」那名被路俊川稱為「小馬」的青年很乾脆地回答。

  「那台車是我和宋春光一起負責修理的。這幾天活兒太多,那輛麵包車也不用急著修,我就把它開到倉庫里了。」

  李隊長問道:「那輛車現在還在倉庫嗎?」

  小馬點了點頭:「肯定在啊,那種不急著修的破車一般都放在倉庫。」

  當小馬帶我們來到位於汽修廠東南角的倉庫時,他一下愣住了:「不會吧,那麼破的車也有人偷?根本值不了幾個錢呀!」

  小馬從地上撿起兩個車牌:「看,車牌還在這裡呢,車卻不見了。」路俊川問小馬:「對了,宋春光去哪兒了?把他叫過來問問情況。」

  「剛才還在的,可能是出去買煙了。」

  「這小子真是的,不知道廠里最近很忙嗎?還總是往外跑,回頭我得好好教育教育他!」

  李隊長問路經理:「你們廠里有監控嗎?」

  路俊川點了點頭:「有的,監控設備在值班室,我帶你們過去吧。」

  我們選擇從5月10日18時開始觀看監控錄像,大約在20時,監控畫面中出現了一個人,從汽修廠大門口進來,徑直走進了倉庫。隱約可以看到穿著白色的衣服,但是面部模糊不清。

  「這是宋春光!」小馬和路俊川異口同聲地說道。

  「你們確定嗎?」我和王猛疑惑地問道。

  路俊川指著畫面中的那個人說:「你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宋春光有一條腿不好,和監控里這個人走路的姿勢一模一樣。」

  監控畫面顯示,一輛麵包車從倉庫開了出來,徑直開到了汽修廠門口,在門口停留幾秒鐘后,駛出了汽修廠。

  路俊川問值班室的那位老師傅:「李師傅,前天晚上你看到宋春光開車出去了嗎?」

  「看到了啊,前天晚上宋春光從外面走進來,說晚上有點急事要開車出去一趟。我覺著他是咱廠的員工,就沒阻攔。」

  「宋春光這個人平時表現怎麼樣?」李隊長問道。

  「人挺老實的,但是脾氣有些倔,遇到什麼事總愛鑽牛角尖,時間長了,大家都不願意和他多說話。」路俊川說道,「不過,他還是很能幹的。」

  小馬接過話茬:「宋春光的腿以前挺好的,三年前出過一次交通事故,一條腿瘸了。」

  「他來了!」小馬突然指向窗外。一個身穿工作服的人正一瘸一拐地從外面走過來。

  我們迅速迎上前去,看到我們后,宋春光遲疑了片刻,低著頭繼續往裡走。

  路俊川喊道:「宋春光,這幾位是公安局的,找你了解點情況。」

  宋春光停住了腳步,為了防止宋春光逃跑,我跨步來到了他的身後。

  我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隻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宋春光發出「哎喲」一聲大叫。

  將他的衣服掀開,把肩膀上的紗布取下,一個橢圓形的傷口赫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心想:沒錯,就是他!

  「宋春光,跟我們走一趟吧!」出乎我們意料,宋春光十分平靜,沒有絲毫的掙扎和反抗。

  回到局裡,我立刻去了檔案室,終於在一大堆鑒定案卷中找到了三年前宋春光的鑒定書。鑒定書中這樣描述:

  「在湖西區東海路南段,宋春光駕駛摩托車沿東海路自北向南順行至小吳家村路口時,和駕駛摩托車左拐的林小峰發生碰撞,二人均受傷……」

  「宋春光左脛骨粉碎性骨折,其傷情評定為輕傷。」

  在好奇心驅使下,我又找到了林小峰的鑒定書,鑒定書中這樣寫道:

  「林小峰腰椎損傷致性功能障礙,其傷情評定為重傷。」

  這兩份鑒定書上都有趙法醫的簽字。

  可見,在這起交通事故中,宋春光責任較小且受傷較輕,對方林小峰責任較大且受傷也較重。

  剛把案卷放回檔案櫃,我就接到了市局徐法醫的電話。他告訴我DNA結果出來了,現場血跡、麵包車地板上的血跡和頭髮均為趙法醫所留;駕駛座靠枕位置的血跡和老趙口中的那塊肉,屬於同一名男性,這名男性不是老趙。

  來到審訊室,我看見坐在審訊椅上的宋春光低垂著頭,一言不發。

  「宋春光,你不想說點什麼?」李隊長嚴肅地說道。

  宋春光抬頭看了看李隊長,繼續低下頭,一言不發。李隊長眼中露出一絲無奈。

  我對宋春光說:「你不想談談你的腿是怎麼傷的嗎?」問完之後,我靜靜地看著宋春光,宋春光的嘴唇有了一絲顫動。

  沉默和寂靜持續了兩三分鐘,宋春光忽然打破了沉默,長嘆了一口氣:「這個事兒在我肚子里憋了很長時間了,當然得說說,要不你們還尋思著我理虧呢,今天我進來了就沒想著再出去!」

  「大前年那個交通事故,我順著路正常走,那傢伙一拐彎給我頂上了,你說這事是我占理吧?」

  我倒了一杯水端到他面前:「別急,喝點水慢慢說。」

  宋春光雙手被銬在椅子上,他低下頭把嘴湊過去喝了兩口水。

  「我一下子摔出了十好幾米遠,當時就爬不起來了,摩托車也摔爛了。那傢伙一開始什麼事也沒有,後來也躺在地上不起來了,他這不是裝嗎?我去找趙法醫做鑒定,趙法醫說我這傷就是個輕傷。我打聽到對方那傢伙鑒定成了重傷,我琢磨著這個事不能就這麼算了,又去找趙法醫。我把裝著錢的信封放在他桌上,求他給我改改鑒定結果。沒想到他把信封扔在地上,還要攆我走。當時可真把我逼急了,就差要給他下跪了……」說到這裡,宋春光情緒有些激動,脖子上的青筋都凸起來了。

  「我知道他肯定是嫌給錢太少,可我實在沒錢啊,我自己的腿都沒捨得花錢做手術呢。」

  「後來想到對方也不算個男人了,這事我也就認了,可我聽說那個傢伙去年剛生了個孩子,那他的鑒定不是糊弄人嗎?你們說我賠的錢冤不冤?」

  「對方是重傷你就要賠錢嗎?傷情鑒定和賠償可沒有直接關係啊!」我疑惑地問道。

  「他好像還評了個傷殘,但不管怎麼說,這事都怪趙法醫偏袒!」

  我忽然明白了,宋春光一定是誤會了趙法醫。我們公安機關的法醫只負責傷情鑒定,並不負責傷殘評定,他一定是把傷殘評定的鍋也安在了趙法醫頭上。

  另外,受傷后是否積極治療會對康復有很大影響,宋春光只是脛骨骨折,假如積極治療,肯定不會導致跛足;而對方肯定是後來積極持續治療,所以才會有了好轉。

  我搖了搖頭,對宋春光說:「繼續往下說!」

  「我累死累活地掙錢,大部分都賠給了姓林的那個傢伙。我老婆開始整天叨叨,孩子也不理我了,我覺著生活沒什麼奔頭了。前天晚上,有個朋友請我吃飯,我喝了點酒,去撒尿時旁邊有個人在哼著小曲,聽聲音有點耳熟。我抬頭一看,喲,這不是趙法醫嗎?看起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也沒認出我來。我看著他就來氣,我混成這樣,都是他害的,我得辦辦他出口氣!」

  「我回到汽修廠,去倉庫把那輛破麵包車的車牌卸下來,開上車就去了酒店,在門口等著他出來。」

  「趙法醫從酒店出來后,我一直開車跟在他後邊,跟了一段看著路邊沒有路燈,就一踩油門沖了過去。」

  「我本來只想揍他一頓,可又覺著自己腿腳不靈便,萬一打了他以後跑不掉就麻煩了。再說我也不一定能打得過他,就乾脆把他撞倒了。」

  「他躺在地上不動彈,我把他拖到車上,尋思去找個山溝把他扔了,讓他也嘗嘗痛苦的滋味。」

  「可車剛開出城區他就醒了,估計是認出我了,問我是怎麼回事,我想嚇唬他一下,就說我要弄死他。」

  「他想去開車門,但是沒有打開,估計是被車撞傷了,沒什麼力氣了吧。」

  「忽然,我右肩膀一陣火辣辣地疼,回頭一看,是趙法醫咬了我一口!」

  「我當時腦子『嗡』的一聲,渾身都像火燒一樣,停下車就把他從車上拽下來,狠狠打了幾拳,然後罵了他一頓。罵完還不解氣,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開車軋了過去!」

  「我本想把車開回來的,可車裡油不多了,也不敢去加油站,乾脆就把車開到路邊的麥地里,打了輛計程車回家了。」

  宋春光的供述基本上完整地再現了案件過程。聽完后我感到一陣涼意從腳底湧起,仇恨和無知足以讓一個人失去理智,不惜毀滅他人和自己。

  宋春光和趙法醫的恩怨,起源於三年前的一起交通事故,最終又以一場看似交通事故的殺害而終結。在這個輪迴里,誰也不是贏家。

  趙法醫雖然用自己的方式幫我們找到了真兇,但是他再也無法和我們一起共同工作、並肩戰鬥了。

  時隔多年,我經常回憶起老趙的音容笑貌,但有幾個問題卻一直困擾著我。

  我至今沒弄明白老趙是何時寫的那個「口」字,是在被車輛碾軋之前,還是在被車輛碾軋之後。

  他寫下「口」字的真正意圖又是什麼?或許是想提示我們,他口中有線索;或許他是準備寫個「跛」字,藉以提示兇手的特徵,只是寫完「口」字就沒有機會或者沒有辦法再寫下去。當然,他也可能想寫點別的什麼,這個謎底,永遠無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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