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玉米地拋屍案:「外傷性熊貓眼」暗示的真兇
我跟著刑警往玉米地里走去,來到一處「空地」。
五個人正圍在一起,兩個人蹲著,三個人站著。聽到動靜,他們齊刷刷向我看來,我不明所以,但下一刻,我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有一個古老而神秘的職業,從事這一職業的人用雙手去觸碰別人不願觸碰的東西,用執著和勇氣去揭開黑暗的面紗;有那麼一群人,用醫學知識做著和法律有關的事情,手中的手術刀不是用來救死扶傷,而是為了讓死者開口說話,讓真相浮出水面。
我就是這群人中的一員,我是一名法醫。法醫是幹什麼的?可能多數法醫都認為是這8個字:為死者言,為生者權。
近年來,隨著各類影視文學作品的面世,法醫這個職業漸漸走入人們的視野,法醫這個職業在人們心中也漸漸不再那麼神秘。
作為法醫,我從來不認為自己的職業有多麼神聖,正好相反,從入職的那一天起,我一直覺得肩上有一副擔子。而這副擔子,是我的同事趙法醫給我的。
法醫是需要經常和死亡、兇殺、血腥、暴力這些負面辭彙打交道的,常常遊走在黑暗與光明之間。
人的一生存在很多偶然因素,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引導著每個人的選擇。或許,那一次相遇,就註定了後來的重逢。
成為法醫,本是一種偶然,可冥冥之中似乎也有天意。
關於童年,我的記憶里充滿了美好,直到初二那年,我目睹了死亡。
當時我在城鄉接合部的一所中學讀書,學校後面是一大片農田,每到收穫的季節,在學校操場上就能聞到豐收的味道。
一天返回學校的途中,幽靜的小路上卻突然熙熙攘攘,小路上和玉米地里站滿了人,穿著各色衣服。
「喂,你過來一下!」經過那群人時,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喊我,但我不敢張望確認。由於摸不著情況,我只想快點回到學校。
「小夥子,叫你呢!」我回過頭,看清了開口說話的那個人,是個高大的中年人,穿著一身軍綠的衣服,臉黑黑的,表情很嚴肅,弄得我很緊張。我認出那是個警察,因為我家旁邊派出所里的警察就穿那種衣服。
我乖乖地往回走了兩步,停在距離那人一米多遠的地方。
「你是文同中學的學生?」那人指了指不遠處的學校圍牆。我點了點頭,沒張嘴,從鼻腔里發出一個「嗯」。
「你平時經常從這裡走?」黑臉警察盯著我,目光有些冷。我不太喜歡他說話的方式,所以我又點了點頭。
這時過來一個矮些的警察,和我差不多高,手裡拿著一個筆記本。他跟高個兒警察小聲嘀咕了幾句,向我招了招手:「你跟我過來一趟!」
我當時也沒多想,就跟著他往玉米地里走去,來到一處「空地」。說是空地,其實地上全是壓倒的玉米秸。五個人正圍在一起,兩個人蹲著,三個人站著。聽到動靜,他們齊刷刷向我看來,我不明所以,但下一刻,我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穿過縫隙,我看到有個渾身赤裸的人躺在褐色的土地上,那個人皮膚不白,但反著光。幾秒鐘后,我意識到,那是個死人,但我的腦子好像還沒轉過彎來,有點蒙。
蒼蠅在我耳邊嗡嗡地飛著,一個手拿相機、沒穿警服的人向我走來,他走到我跟前,對我說了句:「抬起腳來!」
他的話帶著命令的語氣,我不知他為啥要我抬腳,但還是聽話地提起了右側膝蓋。
「腿往前伸!」我綳直了膝蓋。「不行,繼續抬!」我使勁抬高右腳,身體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眼前一陣發黑。
「怎麼回事?」一個中年人走了過來,對拿相機的人說,「看你把人家孩子嚇的。」他向我伸出手,但又縮了回去,我看到他手上戴著一副手套,紅黃相間。
那個人身材高大,國字臉,濃眉大眼,看起來要比其他人和藹許多。我沒敢盯著他看太久,低下了頭,我看見他穿著一雙黑皮鞋,鞋幫上沾著泥,鞋面上全是土。
「別怕,我是公安局的法醫,我們是想找你了解點情況。」他語氣平和,面帶微笑,我不再那麼害怕了。
之後我很配合地採集了指紋和腳印,然後辨認了死者。那個死者有些面熟,好像是附近的居民,但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只記得,那個躺在地上的人臉色烏青,沒有一絲血色。和以前想象中的死者略有不同,他的眼睛是閉著的,而不是睜開的。
那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死去的人,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可怕;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現實中的法醫,他面帶笑容,和藹可親。
上高中時,班裡有部分同學整天討論一部叫《鑒證實錄》的港劇,這部劇到現在我都沒有看過,但它卻真真切切對我產生了影響。
或許是因為自己曾在現實中見到過法醫,所以我對大家說的一些事情格外感興趣。
當時同學們也不清楚法醫是做什麼的,只知道法醫經常和屍體打交道,感覺很酷,而片中的法醫形象也令人耳目一新。
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漸漸對法醫這個職業有了一個模糊的概念。就是這個模糊的概念,在我填報志願時,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神秘、刺激、酷,就是我對法醫這個職業最初的感覺。
我父親是醫生,叔叔是醫生,我的表弟表妹們也大多學醫。我小時候就對醫學很感興趣,時常偷看爸爸的書籍,而我小時候的理想也是成為一名醫生。
如果沒有意外,我將成為一名醫生,接過父輩手中的接力棒,穿上白大褂,救死扶傷。
意外就發生在填報志願的時候。高考成績比較理想,我第一志願選了一所心儀的醫科大學,第二和第三志願也都是醫科類院校,毫無疑問,我將成為一名醫學生。
可在選擇專業時,我一眼就看到了法醫專業。那時候全國開設法醫專業的醫學院校還比較少,一個大膽的念頭在我心裡產生了。
我想到了初二那年,那位法醫和藹的笑容和高大的身影。在徵求了父母的意見后,我在專業選項里加入了法醫專業。父親說他和法醫打過交道,不反對我學法醫,他會尊重我的選擇。
一個多月後,我成了南方一所醫科大學法醫系的一名學生。陌生的大都市、校園,陌生的專業,我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第一堂課,老師自豪地告訴我們,論醫科大學的整體實力,我們學校可以排進前四;論法醫專業的實力,在「老六所」里也是名列前茅。
老六所,指的是我國最初開展法醫學本科教育的六所院校。
老師說,他當年是懵懵懂懂選擇了就讀法醫專業研究生,他開始還以為法醫就是「法國醫學」,聽起來很高大上,那就選了,課堂里哄堂大笑。
那堂課我聽得入迷,老師從辛普森案講到了國內的幾起大案,讓我越發堅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畢業那年,我選擇了回到家鄉。到單位報到那天,我再次見到了那位面帶笑容、和藹可親的法醫,那時我才知道,他姓趙。
報到那天,趙法醫多看了我幾眼,其實我早就認出了他,因為我在選擇回到家鄉時就想到會和當年那位法醫重逢。
後來我在工作中很快進入了狀態。師傅說,我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剛上班就能獨立進行解剖檢驗的新法醫。
整整十年了,趙法醫的樣子變化不大,還是高大儒雅,濃眉大眼。我知道,他可能覺得我面熟,但他應該沒認出我,畢竟我的樣子變化不小,而且當年他也不一定記住了我。
趙法醫說終於盼到了科班出身的法醫,所以他特意找了領導,把我留在了刑警隊。按理說,新警察都要先下派出所鍛煉一兩年的。
當天晚上的接風宴上,我特意向趙法醫敬了一杯酒,並附在他耳朵邊上悄悄說了幾句話,他恍然大悟,不住地點頭。
第二天午後,趙法醫泡了一杯茶,和我拉起了家常。
「十年了,真快啊!」趙法醫指著桌上的台曆說,「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找了個學生來辨認屍體,沒想到就是你啊。」
趙法醫說,最初刑警隊的同事見我從現場附近經過,對我起了疑心,懷疑我在打探公安機關的動向,於是把我帶進現場,讓痕檢技術員檢驗我的腳印和指紋。
「這其實也不能怪他們,這是職業病。」趙法醫嘆了口氣,「咱干技術的也一樣,干時間長了,會越來越膽小。」
那個躺在地上的男人很長一段時間都停留在我的腦海里,我對當年的那個案子耿耿於懷,他是誰,他是怎麼死的,兇手又是誰。
我甚至沒有刻意去問,趙法醫就和我說起了當年的那起案子。
那天上午,趙法醫正在辦公室里寫鑒定書,痕檢技術員小王跑過來找他,說文同中學旁邊的玉米地里發現了一具屍體,需要去看現場。
死者躺在地上,周圍全是嗡嗡的蒼蠅,遠處傳來幾聲鳥叫。屍體雖然在玉米地里,但那並不是第一現場。
「沒發現明顯的搏鬥痕迹,屍體周圍也沒找到作案工具。」趙法醫說,「屍體距離道路並不算遠,我們還在不遠處找到了一輛自行車。」
「你也見過死者,你覺得他的死因可能是什麼?」趙法醫笑著問我。
我閉上眼睛回憶了幾秒鐘:「從屍表看,頭上好像鼓了個包,有顱腦損傷的跡象,至於身上,我當年可沒敢看。」
「不錯不錯,我還以為你什麼也不記得了呢。」趙法醫點了點頭,「通過解剖,我發現死者頭皮下有多處出血,枕部顱骨有骨折,顱內有少量出血,你覺得這些傷是怎麼形成的呢?」
我總算瞧出來了,趙法醫是在試探我的根底,我有點不服氣,畢竟我也成為一名法醫了。
「顱腦損傷的話,主要考慮鈍器損傷,結合現場有自行車,我覺得首先要考慮搶劫或者交通事故。」說完我給自己留了條退路,畢竟我沒參與檢驗,「具體情況還是要結合現場和屍檢。」
可很快,我的退路就被趙法醫堵上了,他起身出去了一趟,片刻后抱著一沓材料回來。
趙法醫翻開案卷,找到屍檢的部分照片,往我面前一推。
有張照片拍到一些四腳朝天的蒼蠅。趙法醫解釋說,當時屍體圍了不少蒼蠅,他讓派出所民警從附近商店買了兩瓶滅害靈,一股腦兒全噴在了屍體上。
蒼蠅開始四散,幾隻蒼蠅晃悠著飛遠,最終仰面跌落在地上,翅膀已經不再扇動,蜷縮的腳還在顫動。那幅畫面恰好被痕檢技術員捕捉到,拍攝下來。
「是不是那種帶茉莉花香味的滅害靈?」我忽然想起當年靠近屍體時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原來那氣味里摻雜了血腥味、屍臭味、酒味和氣霧劑香味。
趙法醫說他記不清派出所民警買的是哪種氣味的滅害靈了,但死者生前的確喝了不少酒。
我翻看屍檢照片的時候,趙法醫在旁邊補充一些照片上不明顯的屍檢情況:屍僵很強,各個關節都有屍僵;屍斑在屍體背部未受壓部位,指壓不褪色。
「角膜中度混濁,能看到瞳孔。」我指著那幾張屍檢照片說,「死亡時間距離檢驗12小時左右,距離最後一餐3小時左右。」
接下來就是死因和致傷工具分析了,我知道屍檢照片前邊應該還有屍檢報告,但我忍著沒去翻看。
死者雙眼青紫,像是熊貓眼,肋骨斷了7根,衣服在胸部位置有明顯的輪胎印。
我明白了!
「這應該就是一起交通事故,死者被碰撞頭部、碾軋胸部致死,然後被拋屍到路邊的玉米地里。」
我一抬頭,看見趙法醫冷靜的目光。他低頭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說:「那時候,大家也都覺得是一場交通事故。」
我有點慌,臉上熱辣辣的,難道我弄錯了嗎?趙法醫站了起來,在辦公室里背著手慢慢踱步,忽地停下,扭頭對我說:「當時大家都說我很犟。」
那天下午,技術員小王提取到幾枚足跡,玉米地里有明顯的拖拉痕迹,說明有人把死者從路上拖進了玉米地。
玉米地里還發現一輛歪倒的自行車,車身有新鮮損傷痕迹,後來車被推到了派出所。趙法醫根據屍體現象推斷死者的死亡時間應該在前一天夜裡11點左右。
刑警偵查員和派出所民警對附近居民展開了走訪調查,當天晚上,大家在派出所開了個案情會。
死者叫朱勝利,43歲,本地人。事發前一天晚上,他和朋友在文同中學附近的飯店吃飯,三個人喝了兩斤白酒,飯後三人各自回家。但家人卻一直沒見著他,著了急。
那時候通信不方便,家屬連夜找人,終於找到了和朱勝利一起喝酒的另外倆人。玉米地旁的小路是朱勝利回家的必經之路,他們沿著路找人,一宿也沒見著朱勝利的人影,人和自行車都不見了。
朱勝利的朋友安慰朱勝利家屬,沒準老朱喝完酒找個地方去打牌了,說不定天亮就回家了。朱勝利家屬知道朱勝利有打牌的習慣,也就沒多想。
直到第二天下午,村裡傳言警察在玉米地里發現一具男屍,朱勝利家屬感覺不妙,就去派出所打聽,一眼就瞅著那輛自行車了,然後通過辨認,確認死者正是朱勝利。
家屬不知道聽誰說的,朱勝利被車撞了,於是在派出所哭鬧起來,要求民警儘快抓住無良司機。
案情會上,偵查員介紹了死者朱勝利的情況。朱勝利是個小包工頭,手底下有七八個人,近期在城區一家工地幹活。據熟悉他的人說,朱勝利脾氣暴躁,喝了酒之後喜歡耍酒瘋。
痕檢技術員小王說了現場情況,並且根據死者衣服上的輪胎痕迹推斷肇事車輛可能是一輛摩托車。
趙法醫說了屍檢情況,死者有頭外傷和胸外傷,有顱腦損傷和肋骨骨折,但這些都不是真正的死因。
此言一出,會議室里炸了鍋,因為大家都已經按照交通事故的思路去查案子了。領導更是用質疑的目光盯著趙法醫,連家屬都覺得是一起交通事故,趙法醫憑什麼認為不是。
趙法醫有些猶豫,因為事情還沒有完全調查清楚。但作為一名法醫,他更願意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東西。
隨後趙法醫說出了自己的理由。
死者朱勝利雖然有顱腦損傷,但是顱內出血量不多,短時間內不足以致死;肋骨雖然斷了好幾根,而且胸部有碾軋的痕迹,但肋骨斷端生活反應不是很明顯,很可能是瀕死期形成的損傷,甚至是死後傷。
而更強有力的證據是死者氣管內有許多食糜,雙肺和心尖有點狀出血。
趙法醫略一停頓,說出了死者的真正死因:朱勝利是窒息死亡,具體一點就是吸入性窒息。
朱勝利那天酒後騎車回家,在路上摔倒,摔到了後腦勺,躺在地上開始嘔吐,嘔吐物進入氣管導致窒息。
有輛摩托車經過,軋到了朱勝利,司機怕承擔責任,就把朱勝利拖進了路旁的玉米地,並把自行車也扔進了玉米地里。或許司機也沒有想到,車碾軋到朱勝利時,朱勝利要麼已經死亡,要麼接近死亡狀態。
會議室里,大部分同事都皺起了眉頭,不是不相信趙法醫的結論,而是死因一旦定了吸入性窒息,那趙勝利自己就對死亡負有主要責任了,家屬肯定不幹。
大隊長沉吟片刻,問了一句:「老趙,有把握嗎?」
趙法醫點了點頭,又拋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死者生前可能還受過傷,因為他眼窩周圍有瘀青,我覺得像是熊貓眼。」
熊貓眼,顧名思義,就是人的眼睛周圍發黑,像熊貓一樣,可以由睡眠嚴重不足引起,也可以由外傷引起。
眼部周圍軟組織疏鬆,出血后容易形成聚積,有一種常見的外傷性熊貓眼,是由顱底骨折引起的。此外,直接打擊眼部周圍也可以形成熊貓眼。
「死者鼻根部也有損傷,應該是直接外力造成,而且顱底骨折形成熊貓眼,是需要較長時間的,並不會在短時間內形成。」
鼻根和眼窩都屬於凹陷部位,摔跌或者交通事故,一般不會傷到那裡,既然不是摔的,那就是被人打的。
趙法醫據此推斷,死者眼部和鼻根部的損傷是直接暴力打擊形成的,但都不是致命傷。
按照趙法醫所說,案件性質忽然由交通事故變成了意外,又一下子變成了故意傷害,大家一時間都有點難以接受。
會議室里很快又沸騰了,老趙這不是在有意搞事情嗎?
案子越來越複雜,弄得在場的偵查員都有撲朔迷離的感覺了。死者身上的損傷如此複雜,朱勝利生前到底經歷了什麼?
法醫檢驗情況大家辯不過老趙,但大家其實心裡都不太服氣,只是被趙法醫身上那股執著勁兒嗆得無法反駁罷了。
無論如何,肇事司機肯定還是要儘快找到,他畢竟接觸了死者,而且存在主觀惡意,有可能延誤了死者的救治。
聽趙法醫這麼一說,我才意識到當年那起案子居然這麼複雜,我不敢大意,趕緊仔細翻看屍檢照片。趙法醫靜靜地坐在我對面,時不時喝一口茶水。
「死者眼部和鼻部的損傷應該是拳擊傷。」我輕輕合上屍檢照片,「另外,除了枕部那處大面積頭皮下血腫,死者其餘部位的頭皮下血腫,也是拳擊傷。」
我看到趙法醫眼睛一亮,繼續說道:「死者身上的拳擊傷主要集中在面部、額部和頂部,說明對方比死者高。」
趙法醫笑了,繼續講述案情的進展。
兩天後,肇事司機張偉東投案自首了。那天夜裡11點左右,張偉東騎著摩托車回家,路過玉米地旁的小路時,壓根兒沒發現躺在地上的朱勝利。
摩托車撞到什麼東西后停了下來,張偉東發現那是一個人躺在地上,他喊了幾聲,地上的人一動不動。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地上的人不知死活,但身子是熱乎的,張偉東心想自己闖大禍了。
「那是個醉漢,騎著車子歪倒了,剛好被我撞上,時氣(運氣)真低。」
張偉東感慨自己的時運不佳,卻沒有反思自己的處置不當。
張偉東在本地一家工廠上班,生活富裕,但那段時間,他的運氣的確不怎麼好。老母親摔了一跤之後卧床不起,老婆又生病住了院。張偉東既要照顧一家老小,又要去廠里上班掙錢,為了多掙錢,他每天都干到很晚才回家。
張偉東見四周黑漆漆的,也沒有經過的行人和車輛,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和自行車都弄到了玉米地里。「我實在沒辦法,要是被賴上了,俺老婆孩子咋辦啊!」
幹完這些,他出了一身汗,急匆匆騎上摩托車回了家。但他沒想到人最後死了。事情在當地傳得沸沸揚揚,迫於壓力,他去自首了。
張偉東的供述和民警對摩托車的檢驗情況印證了趙法醫的推論,摩托車撞上朱勝利時,朱勝利是躺在地上的。
無論怎麼審,張偉東始終否認打過朱勝利。趙法醫曾對張偉東進行了身體檢查,身上沒有新鮮損傷。
當然,張偉東的話是否可信還需要進一步驗證,他在這起案子中扮演什麼角色暫時還不能下定論。
大家根據目前掌握的情況,推演了當晚的經過。
晚上9點左右,朱勝利喝完酒騎車回家,行駛到文同中學北側的小路時,與人發生撕打,朱勝利眼部、鼻部以及頭部多處受傷。
朱勝利倒地,致枕部顱骨骨折和顱腦損傷,隨後發生吸入性窒息,瀕死期或死亡后短時間內被張偉東騎摩托車碰撞碾軋,隨後被張偉東拖進玉米地藏匿。
與朱勝利發生撕打的人,雖然沒有直接打死朱勝利,但朱勝利極有可能因為撕打而倒地、窒息,所以那個人很關鍵。
經過開會討論,那個時間段恰好是文同中學下晚自習的時間,有人提出,會不會是學生放學后在回家路上與朱勝利發生了摩擦。
於是刑警去了文同中學,對事發當晚回家需經過事發路段的學生進行了排查,按照趙法醫提供的特徵,找了7個身高在1.75米以上的男生。
7個男生被帶到了學校會議室,其中一個白瘦的男生眼神有些遊離,表情不太自然。當偵查員提出要帶這個叫程志傑的男生回去問點事情時,老師表現出驚訝和疑慮,因為程志傑是一名非常優秀的學生。
優秀不代表不會犯錯,當天下午,程志傑承認自己那晚和一個醉漢發生了撕打。
程志傑自幼喪父,跟著母親一起長大,為了照顧程志傑的感受,母親一直沒有改嫁,把所有心血都傾注在他身上,程志傑也很爭氣,學習成績一直不錯。
程志傑其實很苦惱,他和母親一樣,非常看重自己的學習成績,生怕哪次考試沒考好,母親會傷心流淚。
那段時間程志傑的成績有些波動。最近的一次考試考得不太理想,程志傑心理壓力很大,他一直在考慮怎麼和母親交代。
那晚因為老師拖堂,程志傑他們班比往常下課晚。晚自習后,程志傑最後一個離開教室,騎自行車回家的路上,他有些心不在焉,腦子裡一直在想著考試成績的事。經過那段小路時,他和另外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撞到了一起。
兩個人都摔倒了,程志傑剛從地上爬起來,臉上就挨了一巴掌,緊接著衣領被人揪住,一股酒氣噴過來。
程志傑哪見過這場面,氣得渾身哆嗦,他想掙開那人的手,沒想到那人有一股子蠻勁,怎麼也不撒手。
「我當時很生氣,用力推了一把,把那個人推開了。」程志傑說,推開醉漢后,他趕緊騎上自行車回了家,至於那醉漢後來怎樣了,他並不清楚。
審訊人員覺得程志傑不像在說謊,難道還有另外一個人,和醉漢朱勝利發生了撕打?
關鍵時刻,還是趙法醫起了作用。趙法醫那天去了審訊室,對程志傑進行了身體檢查。
程志傑的臉和左側太陽穴都稍微有些腫,鼻子有點歪,雙手掌指關節,也就是拳峰的部位也有些紅腫,還有幾處結痂,這說明他曾經用拳猛烈擊打過其他物體。
趙法醫判斷,那晚程志傑和醉漢撕打的激烈程度遠遠超過他自己的描述。
第二次審訊,程志傑又換了說法,他說自己猛地一推,醉漢摔倒在地上,這樣就能解釋朱勝利枕部的跌傷了。可趙法醫得知審訊情況后搖了搖頭:「還得繼續審。」
程志傑雖然很聰明,但畢竟是涉世不深的學生,沒撐太久就招了。
那晚倆人在撕扯的過程中,朱勝利嘴裡冒出一句「你個狗娘養的小崽子!」程志傑當時就覺得腦子嗡嗡響,一股火氣從心裡冒了出來,燒遍了全身。
母親是程志傑的底線,醉漢踐踏了它,程志傑忍無可忍。
程志傑雖然個子比朱勝利高,但身子單薄,沒占著多少便宜。程志傑在撕打過程中挨了好幾拳,鼻子被打得出血,但程志傑顧不上疼,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揍他!
路面本就不平,醉漢腳下一滑摔倒了,程志傑依然不解氣,又朝醉漢的臉上打了幾拳。
醉漢躺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嘴裡嘟囔著什麼,程志傑沒聽清,他漸漸冷靜下來,生怕醉漢繼續糾纏,趕緊騎上自行車回了家。
細心的母親問程志傑怎麼那麼晚才回家,程志傑說騎車不小心摔了一跤,在路邊坐了一陣。
那天晚上,程志傑在床上一直躺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著,他並不知道有個騎摩托車的人差點兒替他背了鍋。
趙法醫說,張偉東後來拿著錦旗去局裡找過他,千恩萬謝之餘還掏出一個信封,趙法醫拒收之後,張偉東差點給他下跪,趙法醫勉為其難地收了錦旗。
在那個月黑風高的秋夜,三個倒霉鬼陰差陽錯地碰到了一起,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那麼做的理由,但每個人都做得不對。
很多事情其實並不是命中注定,人是可以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只不過有時候很難。
程志傑這個名字我以前聽說過,而且我還見過他的照片。當時學校里每個年級都有光榮榜,學習排名靠前的同學都在上面展示照片。
當年的黑臉警察姓吳,外冷內熱的性格,是刑警隊的辦案高手。我想趙法醫一定沒有告訴他,當年那個出現在現場的學生就是我。
讓我抬腳的技術員姓王,似乎也不記得當年的事情了,他工作認真負責,有時喜歡鑽牛角尖,但人挺厚道。
此後的一段歲月里,我和趙法醫成了默契的搭檔,我從他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我有種感覺,趙法醫想把自己手中的接力棒交到我的手上。
趙法醫是一個好師傅,可惜我們在一起共事的年份並不長,我很懷念趙法醫,我永遠記得那個午後,他面帶笑容,和藹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