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正在參加越野賽的選手,已經死了很多天了
「屍體高度腐敗,我們從屍體上看不出具體的死亡時間,但是屍體上的蛆蟲是可以幫我們測出具體的死亡時間的。」我有些激動,提高了聲調,李箏和王猛一臉茫然地看著我。
我問:「聽說過法醫昆蟲學嗎?」
立春之後,很快就到了驚蟄,蟄蟲驚而出走,人也躁動起來。
今天法醫門診一下子來了九個傷者,都是打架打的,我忙得連午飯都沒吃,臨下班了還在整理鑒定書。
突然聞到一股肉香味,轉頭就見王猛右手在手繪板上繪圖,左手敲鍵盤,間隙往嘴裡塞包子,油都不灑一滴。我嘆為觀止,忍不住叫他:「猛哥,給我也來兩個唄。」
王猛頭也不回,甩了兩個包子過來,我眼疾手快地接住。可惜辦公室里大家都在低頭忙工作,沒有注意到電光石火間我和王猛堪稱武林高手的對決。
電話鈴忽然響起,李箏迅速接起了電話,看她嚴肅的表情,我心裡一沉。果然,她掛了電話,說:「崇山發現一具高度腐爛的屍體。」
聞言,我本能地放下了手中的包子,王猛則「咕嚕」一聲咽下最後一口,一點不浪費。
「拿裝備吧,準備出現場。」我招呼大家。
一個小時后,我們來到了郊區崇山,之前在這邊的防空洞里,我們做了一幅人骨拼圖。
警戒帶拉在屍體50米開外,但在警戒帶外已經能聞到臭味。我皺了皺眉,這可是野外開放空間,這麼遠都能聞到屍臭的話,靠近了得臭到什麼程度。
派出所民警一邊介紹情況一邊帶我們往前走:「死者可能是個流浪漢,失足跌到坑裡。」
天色漸暗,我們打著勘查燈,踩過枯黃的草地,靠近了現場。
這是一個類圓形的大坑,直徑10多米,深度約5米。坑壁全是凸起的不規則石塊,坑底有幾株不知名的小灌木,屍體橫在灌木旁的碎石上。
石坑西側的坡度稍緩,坑邊一棵樹纏著繩索,直通坑底。很明顯,派出所民警已經下過坑進行了初步勘查。
「下午有個放羊老頭來所里報案,說聞到了臭味,近看好像是個死人。我們簡單看過現場,性質不好判斷,屍體沒敢動,讓你們專業人士來瞧一下。」派出所民警把現場移交給了我們。
我們迅速穿上隔離服,戴上防毒面具。通常我是不戴防毒面具看現場的,因為屍體散發出的特殊氣味,很可能揭示某種特定的死因,嗅覺也是查案的一大利器。但這次,現場的屍臭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的接受範圍,還沒下去我就陣陣作嘔,不敢再託大。
我們三個人沿著繩索陸續下到坑中。
派出所民警在坑邊幫我們照明。在坑底的感覺和上面截然不同,有一種壓抑的靜。我們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上面的人聲也變得嗡然遙遠,還有一些奇怪的「吱吱」聲。
我們徑直來到屍體旁邊,死者是仰卧位,衣服和頭面部呈灰黑色,已經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死者面容呈巨人觀,依稀分辨出是短髮,衣服像是馬甲,胸前的口袋插著兩個水瓶。
死者身旁遍布碎石,有一塊石頭壓在了右大腿上。
衣服因為腐敗的液體變得潮濕而滑膩,緊緊裹貼在膨脹的屍體上,拉出一些黏稠的絲線。腐肉被緊緊勒著,似乎已經到了衣服的彈性極限,下一秒就要爆裂開來。
「啊!他在動!」李箏嚇得聲音都變了調,連忙往後退,躲在我背後。
我仔細一看,死者的腹部微微隆起,又緩緩塌陷,像在呼吸一樣。我心裡有了底,拍了拍李箏肩膀:「別怕,不是屍體在動,是蛆。」
死者上身穿了兩層衣服,外面像是一件馬甲,裡面是一件黑色的長袖T恤。衣服的質量不錯,在屍體高度腐敗的情況下,T恤還緊緊繃在身上,並沒有明顯的變形或損毀。
我用剪刀剪開死者的衣服,死者肚子突然膨出,一堆白色的東西噴涌而出,像是個小型噴泉,噴出近10厘米高,又四散開來。蛆蟲像是突然間掙開了束縛,四散蠕動,我們三人都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燈光下,可以看見蛆互相糾纏,在死者腹部鑽出許多密密麻麻的小孔洞,進進出出。我頓時覺得頭皮麻得都要炸開。
此時,我明白了之前聽到的奇怪「吱吱」聲的來源。蛆的數量極多,它們鑽來鑽去,和屍體的皮膚肌肉摩擦、碰撞,在腐敗液體中滑行,彼此之間重疊纏繞,遂產生了奇怪的聲響。
「別愣著了,過來幫我看屍表。」我隔著防毒面具,瓮聲瓮氣地對李箏喊道。
在我們的日常工作中,高度腐敗的屍體也見過不少,但畫面感這麼強的還真是少見。李箏臉色蒼白,神情有些恍惚。
我用手摸了摸死者的頭,死者頭皮腫得很厲害,但有骨擦感,說明顱骨有骨折。根據死者所處的位置,我的第一判斷是,死者從坑上摔下來,摔到了頭。
屍體高度腐敗並且被蛆蟲毀損嚴重,屍表檢驗很有難度。因為即便原先有些損傷,由於皮膚軟組織被蛆蟲廣泛鑽噬,也會變得很難分辨了。
「曉輝哥,你看!」李箏指著死者的左腕部。死者的前臂和手都漲得很粗,唯獨腕部被什麼東西緊緊箍住,像個掐腰的葫蘆。
王猛把勘查燈近距離照在死者腕部:「好像是塊運動手錶。」
死者下身穿著黑色的緊身褲,左腳穿著一隻鞋,右腳沒有鞋,下半身的蛆蟲明顯要比上半身少很多。
王猛在坑內勘查,找到了一個頭燈和一根類似拐杖的東西。屍體不遠處發現了一隻鞋,和死者腳上的鞋是同一雙。
我在死者身上繼續勘查,沒有發現能顯示其身份的物品。坑內的環境顯然不適合解剖,在確定沒有其他發現后,我們固定好物證準備打道回府。
如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屍體吊上來運回,暫且不細說。總之,我們終於回到了局裡,連夜開始解剖。
解剖室里有兩個解剖台,其中一個專門用來解剖腐敗屍體,平時很少用,此刻那具高腐屍體正躺在上面。
我先拿水管把屍體表面的蛆沖走,屍油混著蛆蟲被衝下來,李箏盯著油膩的解剖台說道:「這樣會不會把下水道給堵了?」
「沒事,解剖台下面有多層濾網,還會定期清洗消毒。」我心裡也在打鼓,「解剖完就讓他們清理一下吧。」
再次對屍表進行詳細檢驗。我們把死者翻過來后發現,死者背部相對於腹部來說要完好一些,沒有遭受蛆蟲的噬嚙。
在腰背部有一處類圓形的皮膚挫傷痕迹,面積大約是3厘米×3厘米。
「為什麼背部沒有蛆?」李箏不解地問。
「蛆比較喜歡柔軟多汁的食物。」我指著死者的背部說,「背部組織層比較薄,不是蛆的首選部位;另外死者當時是仰卧位,背部處於受壓狀態,蛆不太容易爬進去。」
死者的頭皮已經失去了韌性,很輕鬆就切開了,用毛巾擦拭掉腐敗的血水,暴露出死者的顱骨。和之前觸摸死者頭部時的感覺一樣,死者的顱骨果然有骨折,而且是粉碎性骨折。
我試著把死者的碎骨片復原,發現死者顱骨有三處損傷,其中兩處顱骨骨折的形態不規則,分析是顱骨與鈍性物體接觸形成,或跌打形成。
而另一處形狀有點狹窄的骨折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死者竟然同時出現兩種形態的顱骨骨折。
李箏睜大了眼睛:「難道他不是意外摔死的?這樣的話,案件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我點點頭:「現在看來,的確存在他殺的可能。」
死者的雙手、雙腳比較完整,李箏說:「這個我知道。手足部皮膚部分角化,再加上肌肉組織較少,所以蛆蟲不太喜歡去啃這些硬骨頭。對吧,曉輝哥?」
我點了點頭,拿起死者的右手,觀察中指背部的那處皮膚挫傷,摸到好像有骨折。切開一看,果然有一條斜行骨折線。
眼尖的李箏發現,死者右腳底有一處小創口,探查較淺,像是被什麼東西扎了一下。
死者的心血和胃內容這些常規檢材恐怕是沒有檢驗價值了,我提取了死者一小截肋軟骨,希望能做出DNA,從而確定死者身份。
解剖完已是深夜,我把屍檢情況向馮大隊做了彙報,案件目前不好定性。馮大隊表示,立刻讓偵查中隊展開偵查,叮囑我們明早8點在大隊會議室彙報情況。
在把物證拿到物證室之前,我們先來到法醫實驗室,對提取的物證進行拍照和初步檢驗。
我戴上手套,從物證袋裡取出死者的隨身物品。腐臭味又襲來,我示意李箏打開窗戶和換氣扇:「今晚就一直開著換氣吧,明天再消消毒估計問題就不大了。」
我們首先將死者的兩隻鞋擺放在一起拍照,李箏一把拿過右腳的鞋:「剛才在現場沒注意,鞋底有個釘子!」黑色鞋底正中有一個凸起的黑色圓形物體,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發現。
「人家鞋就是這麼設計的吧?凸起的鞋底可以增強抓地力啊。」王猛說。
「但另一隻鞋底沒有這個東西呀。」李箏搖了搖頭。
我把手小心伸進鞋裡時,摸到一小截凸起的硬物,尖端比較鋒利。拿燈照了一下,裡面有一小截尖物,很短。
我馬上進行了一次特殊的解剖,越野鞋在手術刀下分崩離析,取出了一個短釘,釘身約2.5厘米長,剛好能刺穿厚鞋底。
短釘所在的位置和死者足底創口位置相對應,也就是說,死者足底損傷正是由這釘子造成的。
王猛對那個頭燈很感興趣,拿在手裡查看,雖然燈罩已經破損,但王猛順利打開了燈。燈的側面有電量顯示,89%,電量充足。
特殊形態的顱骨骨折,扎了釘子的越野鞋,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了。
「我先把屍檢情況說一說,你們看看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我準備匯總解剖結果。
「通過人類學檢驗,死者是男性,年齡在50歲左右,身高181厘米,體態雖然高度腐敗不好估量,但是根據衣服型號推算,此人身材比較標準。另外,此人衣著完整,攜帶了許多越野裝備。」
李箏補充道:「我剛才上網查了下,死者身上的這些裝備價值不菲,他很可能是個資深玩家。比如死者戴的那塊表,是佳明的新款越野表Fenix5,有GPS+GLONASS+北斗三星定位、導航、心率檢測等功能,還能達到10ATM防水級別(10個標準大氣壓下的防水能力),也就是說在水下100米都沒問題。價格在7000元左右。死者的鞋是薩洛蒙的越野鞋,價格也不便宜。」李箏居然在間隙做了這麼多功課,「還有緊身衣、越野背包、頭燈、越野杖。」
我和王猛都很吃驚,知道玩越野很燒錢,沒想到裡面有這麼多門道。
我接著分析致傷工具:「屍體身上的明顯損傷一共有五種:一是顱骨粉碎性骨折;二是特殊形態的顱骨骨折;三是指骨線性骨折;四是腰背部皮膚挫傷;五是右腳底的創傷。」
「腳底的傷剛才咱分析過了,就是鞋底的鐵釘扎傷的,至於是人為還是意外就不好說了。」
「顱骨粉碎性骨折的形態比較常見,高墜或者不規則鈍器打擊都能形成。」李箏說,「但那個特殊形態的顱骨骨折,邊緣比較整齊,長度約3厘米,而有一定寬度,感覺就像是一把匕首插進去似的。」
「可是,恐怕只有武林高手才能把匕首扎進顱骨吧……」李箏說著說著把自己也繞進去了。
其實李箏的描述很形象,我說:「形成這樣的顱骨骨折,兇器必須滿足幾個條件:一是質地堅硬並且有一定的重量;二是具有扁而窄的接觸面;三是便於揮動。此外嫌疑人的力量要比較大。」
我忽然想考考李箏:「那你說說這兩種骨折形成的先後順序吧。」
李箏清了清嗓子:「這個特殊形態的骨折形成比較早,因為它截斷了粉碎性骨折的骨折線。」
我點了點頭,顱骨骨折線之間的關係是分析打擊先後順序的一個重要依據。
李箏繼續分析:「指骨骨折也像是打擊形成的,但致傷工具不好判斷。」確實是這樣,單純摔跌的話,一般很少在前臂和掌骨都完好的前提下只發生指骨骨折。
談到死者腰背部類圓形皮膚損傷時,李箏猛地一拍桌子,起身就往外走:「我去把那根越野杖拿過來,我記得越野杖的底端好像是圓的。」
李箏拿著越野杖回來,但經過觀察,死者腰背部的損傷和越野杖似乎並不相符。越野杖的末端要比死者腰背部的損傷面積小許多。
王猛拿著越野杖又捏又掰,只聽見「噔」的一聲,他像觸電一樣把手中的越野杖甩了出去。
李箏趕緊把越野杖撿起來,只見越野杖手柄的頂端伸出一個類似匕首的東西,上面有些鋸齒。李箏看了看說:「這是小型冰斧,可以將手杖轉成一支輕型冰斧,在冰地上行走時更方便。」
看來剛才王猛不小心觸到了機關,越野杖突然彈出冰斧,把他嚇得不輕。
我們對越野杖上的冰斧進行測量,發現和死者顱骨的那處損傷完美契合,這樣的話,死者頭部的損傷問題就解決了。
早晨7時55分,我推開會議室的門,一股濃濃的煙味湧進鼻腔。昨天刑警隊的同志應該是一夜都沒睡,用煙硬撐著。
前幾天網上又報道了一位派出所民警在值夜班時猝死的信息,大家好一陣唏噓,可工作起來,眼中又只有案子了。
馮大隊走進會議室,大家安靜下來。馮大隊首先把案子的基本情況說了下,然後讓我們技術科介紹情況。我根據昨晚的匯總,把屍檢情況做了介紹,提出這個案子可能是他殺。
偵查中隊介紹了初步偵查情況。案發現場位於荒野,人跡罕至,監控設備和技術偵查手段都沒有辦法覆蓋,能夠摸排上來的信息少之又少,但有一條信息引起了大家的關注。
10天前,在崇山舉辦了一場春季徒步越野賽,賽程為100公里,大約有500多名選手參加了比賽。但截至目前,沒有接到家屬報案或者報失蹤。
因為我在介紹屍檢情況時說死者穿戴了一身越野裝備,所以這條越野賽的信息就變得十分重要了。偵查中隊提出,這個案子很可能就是越野賽當天發生的。
死者所處的深坑並不在越野賽道旁,懷疑死者因迷路或其他情況來到事發地點。
馮大隊問我能不能確定死亡時間,我說:「屍體已經高度腐敗,不像早期屍體有那麼明顯的特徵,可以根據屍殭屍斑、屍溫角膜來判斷準確的死亡時間,只能推斷一個大致的時間範圍。根據10天前本地舉辦越野比賽這個情況,我們大致推測死亡時間是10天左右。」
馮大隊指示偵查中隊繼續展開詳細的調查走訪,聯繫賽事組委會,對所有參賽選手進行身份確認。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死者很可能是參賽選手。
「死者身上的裝備價值不菲,說明死者經濟條件不錯。」馮大隊長眉頭緊鎖,「這起案子首要工作是確定死者身份,但由於屍體高度腐敗,面容是無法辨認了,那就抓緊做做DNA,看看庫里有沒有能匹配上的。」
「另外,作案工具還需要再落實一下,昨晚現場條件可能不好,你們今天再去現場看看吧。」馮大隊長不愧是老刑警,對刑事技術工作也了如指掌。
散會後,我們回到辦公室,收拾東西準備再去現場。
李箏小聲對我說:「曉輝哥,雖然我也覺得死者是越野賽選手,但我覺著這個案子有兩個疑點,一是沒有家屬報失蹤,也沒有聽到賽事組織方的相關報道;二是死者身上沒有發現計時晶元手環,也沒有越野背包,按理說這麼長距離的越野,選手肯定會準備行李的。」
徒步越野賽上每個選手都有一個晶元手環,計時點工作人員能夠現場看到打卡通過的運動員姓名,防作弊、防漏記。數據實時上傳,組委會、救援隊、跑者、後援團都可第一時間查詢出跑者到達每一計時點的成績,保障賽事安全,增加賽事互動。
「咱再去現場看看吧,或許能有新發現。」我腦海中再次浮現昨晚見到那具屍體時的場景,頓時感覺蛆充斥了整個畫面。突然,我想到了一個重要問題。
我停下腳步:「昨晚的場景衝擊太強,我們光顧著震驚和噁心,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蛆是可以為我們提供線索的!」
「屍體高度腐敗,我們從屍體上看不出具體的死亡時間,但是屍體上的蛆蟲是可以幫我們測出具體的死亡時間的。」我有些激動,提高了聲調,李箏和王猛一臉茫然地看著我。
我問:「聽說過法醫昆蟲學嗎?」
李箏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好像聽說過,但是沒學過呢。」
「對,一般法醫專業的學生不學這門課程,但我接觸過這方面的知識。我讀大學時,有一位教授是國內法醫昆蟲學方面的專家,給我們講過一些關於法醫昆蟲學的內容。」
死亡時間推斷是法醫學的百年難題,又是命案偵破的關鍵指標。而法醫昆蟲學通過研究嗜屍性昆蟲,為死亡時間推斷另闢蹊徑。尤其是在對高度腐敗及白骨化屍體死亡時間的推斷方面,已經日趨成熟。
昆蟲對屍體的毀壞中,以蠅蛆最常見。蠅類對屍臭敏感,可以在瀕死期即聚集於屍表產卵;卵可孵化成蛆,分泌含有蛋白溶解酶類的液體,消化和破壞屍體軟組織,形成污穢灰白色的蜂窩狀小洞;蛆再侵入皮下、肌肉和內部器官。
在夏季,成人屍體在3到4周內,就可被蠅蛆吃盡軟組織。蠅蛆生長發育情況是推斷死亡時間的一個主要方法。
「所以……」我看著恍然大悟的李箏和似懂非懂的王猛。
「所以,我們要對那些蛆進行檢驗?」李箏問,「可是我們怎麼知道那種蛆的生長周期呢?」
我笑了一下,沒有回答:「走吧,待會兒就知道了。」
白天現場的氛圍明顯比昨晚好了很多。警戒帶旁,有一位協警在警車裡打瞌睡。我們把車並排停下,那協警趕緊從車裡出來了。
簡單打了個招呼,我們提著工具箱往那個坑走去。這次我們先對坑的外圍進行勘查。坑邊有許多石塊,李箏的眼力再次發揮了作用,發現其中一塊石頭上隱約有一個血掌紋,而且更重要的是,還有幾根頭髮!這個發現讓我們非常激動。
發現帶血掌紋的石塊的位置,恰好位於石坑和小路之間。李箏在坑邊蹲下身子,興奮地向我們招手。
我順著李箏的手仔細看去,坑邊有一處顏色發暗的地方,疑似血痕,坑壁的角度非常小,就像懸崖一樣。
我們立刻轉到坑裡,隨著王猛在坑壁上發現了一些蹬蹭的痕迹,死者的墜坑過程大致可以確定了:死者用手扒住坑壁,然後跌進坑中。
我蹲在坑底的石堆上,周圍還殘存了許多蛆,偶爾還有幾隻蒼蠅圍著我們嗡嗡飛著。許多石塊上有蛆爬過時留下的疑似血痕,看來需要提取這些石塊送檢了。
大約半小時后,我站起身來,對李箏和王猛說:「差不多了,咱可以撤了。」
回局途中,我去肉店買了三塊肉。
「我對現場的蛆進行了觀察,發育最好的是成蛹狀態,現場沒有發現破殼的蛹,說明還沒有變成蒼蠅。」我把那三塊肉放到實驗室的托盤上,把物證袋裡的那些比小米粒還小的蠅卵撒在肉上。
「蠅是本地常見的品種,一般經12至24小時,蠅卵即孵化成蛆;蛆經5至7天化成蛹,蛹經3至5天羽化成蠅。這和我們之前推斷的死亡時間大致符合。」
李箏和王猛聽得津津有味,我繼續說道:「但蠅蛆的生長過程也受環境影響,所以我想做個實驗,看蠅卵在當前的環境下需要多長時間能生長到現場的狀態。」
「至於現場發育最好的蛆目前長到了什麼狀態,我們只需要每天去現場看一看,只要發現有破殼的蛹就行了。」
「這三塊肉,一塊留在實驗室里,一塊放到咱解剖室的院子里,剩下一塊放到現場附近。近期氣溫變化不大,希望能得到比較準確的結果。」
「這樣我們就能推算出目前蛆蛹還差幾天變成蠅,也能對實驗的蛆蟲進行比對了。」
李箏做了個拱手的動作,「佩服,還是曉輝哥厲害。」
「但這樣豈不是需要很長時間?」王猛的話給我潑了一盆涼水。
我思考了一下:「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其實我們已經對死亡時間有了推論,這不過是一個驗證實驗。」
第二天,我們就在現場發現了破殼的蛆蛹,這說明最早的一批蛆蟲只需要1到2天就可以破殼成蠅。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每天都會去分別看看那幾塊肉的情況。在此期間,送檢的檢材都做出了結果。
死者的肋骨做出了DNA,坑邊血掌紋石塊上的血痕和毛髮都檢出了DNA。毛髮是死者的,石塊上的血是混合DNA成分,除了死者的DNA,還有一個男性DNA成分。
這個結果讓我們眼前一亮,這塊石頭就是作案工具,而且嫌疑人受了傷。但死者和嫌疑人的DNA都沒有在資料庫里比中,看來利用DNA直接破案是不太可能了。
坑邊的疑似血痕和坑裡的石塊也檢出了死者DNA的成分。
出乎我們意料,越野杖上的那個破冰斧並沒有檢出死者的DNA。
案情偵查方面也取得了一些新的進展。越野賽當天,據報道沒人發生意外。專案組查找了所有參賽選手,符合年齡段的一共35人,其中4人中途退賽,另有2人沒有聯繫上,這2名選手分別叫張樹禮、鄭宇峰。
越野賽所有選手的報名資料里都有兩個聯繫方式,分別是本人的聯繫方式和緊急聯繫人的聯繫方式。緊急聯繫人,就是萬一出現意外情況需要第一時間通知到的人。
首先聯繫了張樹禮的緊急聯繫人,接電話的自稱是他的妻子,說張樹禮近期一直在外參賽,已經一個月沒回家了。對於越野選手來說,在比賽季長期不回家是一種常態。她說張樹禮應該去參加「杭州100公里」極限越野賽了,那邊手機信號很差,故目前處於「失聯」狀態。
另一名失聯人員鄭宇峰的緊急聯繫人叫韓光,電話打過去,那個叫韓光的人說正在和鄭宇峰一起參賽,那邊信號不太好。
專案組根據鄭宇峰的手機號碼找到了關聯的微信,發現鄭宇峰發過關於越野賽的朋友圈,近期又發了關於「杭州100公里」極限越野賽的情況。看來鄭宇峰並不是死者。
而通過技術偵查部門協助偵查,越野賽比賽當天,沒有發現異常的通話及信號等信息。於是,案件陷入了僵局。
距離發現屍體已經兩周,案子還沒有破,我們養的蛆也沒有破蛹。又過了3天,才有蒼蠅破蛹而出。也就是說,從蠅卵到破蛹,用了17天。
這讓我們非常詫異,看來在相似的條件下,要讓蛆長到和現場當天差不多的狀態,至少需要15天。我猜測主要是氣溫的問題,初春的氣溫遠不如夏季高,蛆蟲生長孵化沒有那麼快。
我根據法醫昆蟲學上的方程式,套入相關因子後進行計算,得出了極其相似的結論。
這樣問題可就大了,因為死亡時間改變了。雖然只是提前了5天左右,可這5天的差別,對於偵查破案來說是非常大的。因為死亡日期一旦提前,那就不是越野賽那天出的事,整個案件的偵查思路就需要重新調整了。
李箏提議我們再培育一茬蛆進行觀察,強壓住內心的複雜情緒,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培育。我找到大隊長,把這個情況做了彙報,希望這個新的線索能給破案帶來轉機。
馮大隊並沒有責怪我們定錯了死亡時間,反而安慰我說:「看來大家都先入為主了,還好你們及時發現了新情況。」
就算不是越野賽當天出事,但死者越野裝備精良,身份仍考慮為越野或戶外運動愛好者。
專案組再次嘗試聯繫張樹禮和鄭宇峰,這次聯繫上了張樹禮本人,直接排除了張樹禮是死者的可能性。專案組通知他回來后儘快來一趟公安局,他爽快地答應了。
而鄭宇峰依然處於失聯狀態,而他的緊急聯繫人韓光的手機也打不通了。
我們立刻警覺起來,如果張樹禮已經能聯繫上,那正常來說,鄭宇峰和韓光也該現身才是,怎麼反而在這個節骨眼上失聯了?
我們趕緊抓著鄭宇峰和韓光這條線往下查,隨著工作的深入,專案組又發現了幾個疑點。一是在距離發現屍體16天前,鄭宇峰和韓光有過幾次通話,之後二人互相之間再沒有通話;二是16天前二人通話時,信號位置在本地崇山,恰好是案發地附近。
專案組調取了賽事組織方的資料庫,對這兩名選手的計時晶元數據進行分析,發現兩人成績幾乎相同,關鍵是每個計時點的成績都相同。
這種情況常常被稱為「替跑」,也就是一個人攜帶兩個晶元參加比賽,可對我們來說意義就非常重大了。於是我們調取了當時終點的錄像,發現那個時間段只有一個人衝線,很明顯,就是替跑。
調查到這裡,所有人都感覺我們離真相越來越近,就差最後一步了。我們趕緊對那個叫鄭宇峰的人展開了調查。
鄭宇峰,今年51歲,是一家運動用品專賣店的老闆。和死者的情況一對比,年齡符合,工作性質和愛好符合。
專案組聯繫了鄭宇峰的妻子郝媛媛。據她介紹,鄭宇峰最近忙著在外面參賽,已經好久沒給家裡打電話了,她也早就習慣了。
為確定死者是不是鄭宇峰,我們來到鄭宇峰家中,採集鄭宇峰的生活用品及家人的血樣進行DNA比對。
在給郝媛媛采血時,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一直問我:「老鄭不會有事吧?」
雖然我心裡已經有八分把握,但結果還沒出來,我只能告訴她:「現在還不能確定。」
采完郝媛媛的血樣,我們又采了他們孩子的血樣。正常來說,有了郝媛媛和孩子的血樣,就能基本確定死者是不是鄭宇峰了。
鄭宇峰家裡的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了,專案組讓郝媛媛抽空去趟分局,詢問關於鄭宇峰的一些詳細情況,然後就撤了。
我和李箏馬不停蹄地帶著血樣去了市局。很快,DNA室傳來消息,死者就是鄭宇峰。
可是,從鄭宇峰的朋友圈來看,他是參加了本地的越野賽和「杭州100公里」極限賽的,那時候他已經死好些天了。
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偽造了他的朋友圈,而這個人,很可能就是上次聯繫時,那個聲稱鄭宇峰正和他在一起比賽的人——鄭宇峰的緊急聯繫人韓光。
我們的懷疑很快得到了證實:前期失聯的那位張樹禮來到了公安局,他也參加了「杭州100公里」極限越野賽,他告訴我們,他在「杭州100公里」起跑點見過韓光,但是沒看到鄭宇峰。
張樹禮還告訴我們,他們這些愛好相同的人都有一個固定的圈子,大多互相熟識。鄭宇峰和韓光關係好,圈裡都知道,兩個人一直結伴而行,就像是忘年交,鄭宇峰連緊急聯繫人都填的是韓光。
一切都對上了。韓光極有可能就是殺害鄭宇峰的兇手。
我跟隨偵查中隊突擊檢查了韓光的住處。這個25歲的年輕男子既沒有反抗,也沒有爭辯,自到案后,就一直沉默著。
我們在韓光家找到了許多越野裝備,其中一根越野杖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根越野杖和死者鄭宇峰的越野杖是同一品牌的,冰斧也是一模一樣的,但加裝的杖腳不同,這根越野杖的杖腳有一個圓形的襯墊。大體一比量,我心裡有了數。
我給韓光取了血進行DNA檢驗,他的血樣檢出了和現場石塊上血掌紋同樣的DNA。儘管如此,韓光依然沒開口,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為了尋找審訊的突破口,我們技術科根據屍檢和現場情況對本案進行了命案現場復原。
案發那天,走到石坑附近時,鄭宇峰發現自己腳底被釘子扎了,疼痛之下,他放下背包,在路邊休息。這時候,韓光假裝過來攙扶他,等鄭宇峰靠近石坑時,毫無防備的鄭宇峰突然被身邊的韓光用越野杖抵著腰部用力一推,差點跌下深坑。
好在他反應敏捷,用手扒住了坑壁,韓光用破冰斧打擊鄭宇峰頭部,在顱骨上留下了特殊形態的骨折。鄭宇峰死扒著坑壁不鬆手,韓光順勢摸起石塊擊打鄭宇峰的頭和手,導致鄭宇峰顱骨粉碎性骨折、指骨骨折,鄭宇峰墜坑,身亡。
事後,他在鄭宇峰的背包里找到了五天後越野賽的計時晶元手環和手機,帶著手環參賽,製造了鄭宇峰也參賽了的假象,並用鄭宇峰的手機偽造了朋友圈。
韓光一直拒不承認,直到我們拿出了在他家搜到的鄭宇峰的計時晶元手環。
證據確鑿,又加上審訊人員的策略,韓光交代了殺害鄭宇峰的事實。動機很簡單,就是為女朋友報仇。
原來,韓光的女朋友梁寧也是個越野愛好者,加入越野圈后,常常跟著鄭宇峰一群人參加活動。鄭宇峰在越野圈很有聲望,還成立了一個跟越野有關的公益組織。熱愛越野的梁寧對他很是敬重。
可是她萬萬沒想到,這個表面上形象崇高的前輩實際上是個大色魔。越野活動常常在野外一走好幾天,要麼在帳篷里,要麼在小旅館里過夜。條件艱苦,有時還要男女混住。在一次越野活動中,鄭宇峰晚上和梁寧住在一個房間,不顧梁寧反抗,對她實施了性侵。
噩夢並沒有因此結束,那次越野活動后沒多久,梁寧發現自己懷孕了,在身體上的羞辱和一直堅信的理想破滅了的雙重打擊下,梁寧一時沒想開選擇了自殺。
痛失摯愛的韓光知道憑藉鄭宇峰在越野圈的聲望,不能拿他怎麼樣,說出來,也許人們還會用「一個巴掌拍不響」這種話來羞辱梁寧,所以他選擇用自己的方式血債血償。
韓光加入了越野群,在一次越野群聚會中假裝和鄭宇峰「偶遇」,在一系列的套近乎之後,倆人一直走得很近。他在鄭宇峰身邊潛伏著,尋找合適的動手時機。
直到這次越野賽,他終於等到了。
越野賽前,他以熟悉路線、提前訓練為由,和鄭宇峰相約來到崇山,並故意在石坑附近,用事先準備好的釘子扎破了他的腳底,實施復仇計劃。
韓光交代的行兇過程,和我們的現場重建情況幾乎一模一樣。
我走進訊問室時,韓光正抽著煙,煙霧籠罩著臉,看不出表情。
「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沒了,我總算給阿寧一個交代了。只有一點,你們應該好好查查鄭宇峰那個所謂的越野公益組織。據我所知,他打著這個名頭,性侵的姑娘不止阿寧一個。我殺了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也算是給那些被他欺負的姑娘出了口氣。」
案子告破,大家都挺開心,特別是王猛。他說:「從來沒想過,我們還能靠一群蛆破案。我呢,準備把養蛆實驗進行下去,再多養幾茬!」
我高興不起來,想到梁寧,想到韓光,心裡非常壓抑。
李箏拉了椅子坐在我旁邊,說:「今天陽光這麼好,案子又破了,怎麼還悶悶不樂?」
我看著窗外的陽光,嘆了口氣:「真不知道這明晃晃的陽光下,還有多少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