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了幾個月的思緒里終於閃過一整段完整的畫面。
皇帝御書房。
乾明帝眉頭緊鎖,這幾日他每日聽著臣下稟報樁樁件件的事情,氣得頭疾症又發作了,饒是如此,依舊所有人都在給他這個皇帝添堵。
謝奉玨進來請安,因他腿腳不便,乾明帝直接免了禮,讓他坐到自個跟前來,長吁短嘆地訴苦:「朝中這些人,都巴不得早日氣死朕,你說說他們做的都是什麼事,為了一己私利汲汲營營,連軍餉都敢私自挪動,還捅出這麼大的簍子,如今出了事,一個個的就只會互相推諉塞責,沒有一個好的,沒有一個是真正替朕這江山社稷考慮的。」
謝奉玨安靜聽乾明帝抱怨,並不接話。
乾明帝說了半日,自覺沒意思,嘆氣道:「趙氏氣焰過於囂張,這東山營絕不能再放任如此,這回朕無論如何也要從外頭調人進去。」
謝奉玨終於開口,問他:「陛下有何打算?」
「朕之前思來想去,一直想從西台營那頭調動,但反對的人太多還鬧出許多事情,如今被人提醒才想到何不幹脆從京外調人,西北那頭如今還算太平,抽調個人回來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駐西北大軍的副統領徐善是個能人,他是西北當地人,在京中無根無基,朕將他調入京,也好叫那些老匹夫少些戒備,以便順利成事,你覺著如何?」
謝奉玨想了想道:「徐善這人,臣弟未與他共事過,聽聞年輕有為,短短几年升上副統領一職,確實是個能人,如今京里出了事,東山營、兵部識相點,應該不敢再反對調任之事,尤其東山營,這麼大的事情被他們這般輕飄飄逃過,已是陛下網開一面,他們也該自個尋個台階下。」
乾明帝面色難看,哪裡是他網開一面,是趙長明那些人太狠,不等他下令徹查這私挪兵餉之事,已經先將人推出來一力頂了罪,他想再大開殺戒都沒了借口。
謝奉玨忽然問:「陛下,從西北調人這事,是誰與您提的?」
乾明帝喝了口茶,隨口說:「這兩日朕正煩心這事,多虧汪清與朕提了個醒,說可以將目光放去別處,朕先前就是想岔了,倒是忘了這個。」
謝奉玨知道這老太監是乾明帝跟前第一紅人,深得寵幸,他沒再多言,說起乾明帝煩心的另一件事情:「京衛軍那裡,陛下若覺得拿捏不住,也不必苦惱一定要從其內部下手,不防效仿先帝對付東山營那般,另建一支京衛衙門,與之分庭抗禮,眼下正是好時機,趁著這次火器庫爆炸之事,將內外城的安防護衛分開,使之各司其職便是。」
謝奉玨說完,乾明帝略一思索,不由心頭火熱。這個主意確實不錯,皇城中有禁軍,只要在外城另建一支京衛軍,原本的京衛軍被困在內城中,進不得退不得,稍有異動便能被兩頭包夾,如此還有何為懼?
乾明帝的鬱悶頓時一掃而空:「好,這事可以從長計議,尤其這領兵人選,朕得好生斟酌斟酌。」
謝奉玨沒在乾明帝這裡久待,後頭說有事先告退。
走出殿外時,碰到那汪清老太監,對方笑眯眯地過來與他問安,謝奉玨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很快離開。
出宮上馬車,他吩咐人:「去南市。」
謝朝泠這會兒剛到了西南外城,十餘日過去,這個地方依舊一片狼藉,到處是傾倒燒焦的房屋瓦舍,散發著揮之不去的煙熏焦臭味,說是人間煉獄都不為過。
偶爾能見到幾個京衛軍的兵丁又或是京兆府的衙役,懶懶散散地躲在避風處歇息,有過去求助的平民,話未說完便被不耐煩地驅走。
馬車停在街角,沒有靠近起火處,謝朝泠冷眼看了一陣,始終未吭聲。
身側王進小聲勸他:「郎君,我們還是早些回去吧,這地方味道不好聞,別衝撞了您。」
謝朝泠轉眼睨向他,終於開口:「我是什麼大人物嗎?何來衝撞一說?」
王進訕訕閉嘴。
謝朝泠沒再教訓人,真正親眼看到了這災后慘狀,心裡始終不得平靜。
他和謝朝淵不一樣,謝朝淵說不在意這兩千多條人命就是真的不在意,他心裡到底不好過,捐錢捐物,不過是杯水車薪。
這是一場完全的人禍,本不會發生。那位四殿下,是真的該死。
沉默看了許久,謝朝泠閉了閉眼,淡聲吩咐人:「走吧。」
王進如釋重負,謝朝泠下一句卻道:「這兒離南市不遠,去南市吧,我想去喝口茶。」
「郎君……」
謝朝泠沒理人,王進咬咬牙,只得吩咐人往南市去。
由西南內城門進城,走過兩坊,便是彷彿另一個天地、熱鬧非凡的南市。
街上車水馬龍、人潮如織,焦臭味被街邊點心店帶出的食物甜香取代,想起上回來時謝朝淵說這間店裡的點心味道不錯,而且難買,謝朝泠命人停了車。
「你下車去……」話說到一半謝朝泠改了口,「算了,我自己去吧。」
王進勸不住,只得將謝朝泠扶下去。
下車后謝朝泠立刻注意到今次跟著他出府的人比他之前以為的多,好幾個都是生面孔,他先頭上車時這些人還不在,後頭不知什麼時候跟上來的。
謝朝泠掃了一眼那些人的長相,不動聲色,先進去店裡買點心。
挑了自己喜歡的口味和謝朝淵喜歡的口味,謝朝泠讓王進付錢,在店裡隨意坐下,捻了塊杏仁糖糕扔嘴裡,嚼了幾下,在王進過來時問他:「外頭那些個,是什麼時候跟上來的?以前我怎未見過?」
王進低了頭,小聲道:「出府時殿下派來的人,說怕您一個人出來不適應,特地多讓些人跟著伺候您。」
謝朝泠一聲嗤笑,這小殿下是怕他跑了吧。
他又斜了王進一眼。
「我今日出來做什麼,你和殿下提過?」
王進背上冷汗涔涔,趕忙道:「沒有,奴婢決計沒有說過,一個字都未提過。」
謝朝泠心知這人膽小,是不敢提的,但看他這副畏畏縮縮沒出息的樣子,便也猜到一準是他模樣反常,叫人懷疑了。
謝朝淵已經起了疑心,竟也肯放他單獨出府,這倒是稀奇。
謝朝泠想象著謝朝淵自我較勁的憋氣樣,忍不住上揚唇角。
慢悠悠將一塊點心吃完,再擦了手,眼見著外頭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不時側頭朝他這邊看,謝朝泠這才起身,出門去。
但沒上車,他道:「街上這般熱鬧,我先逛逛吧。」
沒人敢勸,也勸不住。
謝朝泠沿街往前走,看到感興趣的鋪子不時停下來進去晃悠一圈,買了一堆沒用的東西。跟出來的那些人一直綴在後頭,謝朝泠像是在戲耍人,有時故意停下來,裝作左顧右盼,在那些人提高警惕時又提步繼續往前逛。
王進跟在後頭默默擦汗,太子殿下竟是個這樣的人,逗他們這些下人好玩么……
路過那間茶樓時,謝朝泠不經意地抬眼望去,但沒見著人。他也不急,瞧見對街有擺攤的攤販,徑直過去。
還是上回那賣糖人的老頭,謝朝泠又叫了他做了兩,耐心在一旁等著。
茶樓二樓窗邊,謝奉玨的侍衛回頭稟道:「殿下,人已經來了,在下頭,跟著的人太多,估計上不來。」
謝奉玨放下茶盞:「拿筆來。」
寫下字條后他吩咐道:「叫個眼生的機靈些的丫鬟送下去。」
一個糖人很快捏好,謝朝泠順手接了,看到前頭賣梳子的攤子上有小娘子過去挑梳子,目光微微一頓。
等到第二個糖人做好,他也提步過去。
那小娘子已經離開,攤子前就剩他一個,攤主笑吟吟說著買梳子送心上人的話,問他:「小郎君要挑一把嗎?都是上好的桃木做的。」
想起謝朝淵總愛弄自己頭髮,謝朝泠順手挑了把款式大方、看著不那麼像姑娘家用的,親手將錢遞過去。
字條落入手心,謝朝泠神色未動半分,自然收回手。
一直走到街尾,王進再三提醒時候晚了,謝朝泠才終於肯回去。
王進趕忙叫人把車拉來,伸手拖住謝朝泠手臂,扶他上車。謝朝泠心不在焉想著事情,忽聞一陣噼里啪啦的爆竹聲響,抬眼看去,幾個孩童跑到路中間,正在玩鞭炮。
拉車的其中一匹馬有些焦躁地甩著馬尾、噴起響鼻,像是被這聲音嚇到了,孩童嬉笑聲中,一串鞭炮甩到了車邊,就落在那馬兒腳邊上。
一聲厲聲嘶鳴后,謝朝泠尚未站穩,已被發瘋狂奔起的馬猝不及防拖著摔倒在車板上,王進則被直接甩下車去。
身後是尖叫驚呼聲,瘋馬拖著車一路狂奔,撞倒行人攤販無數,謝朝泠狼狽趴在車板上死死抱住一側車轅,勉強沒被甩下。
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拚命咬緊牙根。
前方已快到城門處沒了路,瘋馬依舊沒有停下的意思,似要徑直往城牆上撞去。
望著前方越來越近的城牆壁,謝朝泠眼瞳驟縮,當機立斷鬆了手,從車板上狠狠被甩落下地。
落下去的那一瞬間,空了幾個月的思緒里終於閃過一整段完整的畫面,他仰身避開林中射出的冷箭,身下坐騎突然發瘋,帶著他衝出山林,直至落入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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