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
夜色已沉。
謝朝泠席地而坐,半歪在毛褥中,一手支頤,閉著眼聽殿外廊下謝朝淵與人說話聲。
像是西戎王送了人來伺候,被謝朝淵全部打發去了後頭,他自然不會給人在他身邊隨意安插眼線的機會。
「等出宮開府後,去牙行買些人,挑那些被擄來的大梁人或是百翎人便可。」謝朝淵交代完事情,轉身進門。
謝朝泠依舊靠坐在地上,姿勢更加隨意,面有紅暈像是醉了,聽到腳步聲也未睜眼。
謝朝淵過去,在他身側坐下,將人攬入懷,再輕颳了一下他面頰:「哥哥喝醉了?」
「沒有,」謝朝泠閉了幾閉眼睛,勉強醒神,「西戎人的酒太烈了,有些頭疼而已。」
謝朝淵低聲笑。
溫水喂到嘴邊,謝朝泠就著他的手喝了,神色更清明些:「我們幾時能搬出去?」
「剛來送人的內官說若是著急,可以選那些本就建好了的宅子,明後日就帶我們去看,讓我們自己挑,挑好了便搬出宮。」
謝朝泠點點頭:「那儘快吧。」
他靠著謝朝淵沒動,安靜片刻,又問:「你說西戎王幫你改了名,改了個什麼名?」
「不記得了,很長一串,也不好聽。」謝朝淵渾不在意道。
西戎人習俗如此,身份越是貴重,名越長,三五個字不算什麼,還有那一個名十幾個字的,如今這位西戎王就是,登基之後自己又把本就長的名改得更長,也不知到底有何意思。
謝朝泠嘴角微撇:「算了,反正也沒人敢直呼你。」
「要不哥哥幫我取個名吧,」謝朝淵忽然道,「可以嗎?」
謝朝泠抬眼看他。
謝朝淵笑著央求:「哥哥幫幫我吧。」
「我給你取?」
「有何不可?」
倒是沒什麼不可,謝朝泠沒所謂道:「你覺得好便好吧。」
他想了想,手指隨意沾了些茶水,在地上慢慢寫下二字。
卿卿。
謝朝淵目露些微詫異,念了一遍那兩個字:「我的名字?」
謝朝泠笑倒進他懷裡:「好聽嗎?就這個吧。」
謝朝淵揚眉:「為何是這二字?」
「方才你自己當眾說的,我是你夫君,既是夫君,喊你一句卿卿有何不可?」謝朝泠笑著眨眼,滿眼促狹。
待謝朝泠笑夠了,謝朝淵捉住他手,輕輕一捏:「哥哥這是答應了?」
「答應什麼?」
謝朝淵低頭,貼近他耳邊:「成親。」
謝朝泠還是笑,不答,趴在謝朝淵懷裡,慢慢閉了眼。
翌日清早,西戎王那頭又派了人過來,說帶他們去看宅子。
三處宅子都在皇宮附近,位於貴人最多的皇宮西側,也好順便讓他們四處逛逛,瞧瞧西戎的民風。
出宮時他二人換了西戎人裝扮,西戎人是馬上民族,不喜長衣廣袖,衣裳多簡潔束身,也沒有那麼多的繁複層疊,樣式比較隨意,穿著倒是方便。但無論男女皆滿頭細辮子再隨意一攏,便顯得過於隨性不羈,謝朝淵卻是無所謂,見謝朝泠一直看鏡子,便與他說他若是不願意,穿大梁服飾便是,謝朝泠搖了搖頭:「算了,反正這張臉也是假的。」
於是謝朝淵也不再說,其實那特地來為他們編辮子的宮女手藝很不錯,還給謝朝泠綴了滿頭的細碎貝殼片,在日光下現出斑斕色彩,即使不是原來那張臉,也襯得謝朝泠愈加眉目生輝,還怪好看的。
「三處宅子大體上的制式都是一樣的,但因之前住的人喜好不同,內里風格各有千秋,小王子您若是有不滿的地方,之後還可以再改建,咱們西戎人不像梁人規矩多,您要是樂意,內里修得比皇宮還好也沒人管。」帶他們看宅子的內官十分客氣,一路為他們介紹。
謝朝淵讓謝朝泠挑,謝朝泠沒大興趣,但不想掃謝朝淵的興,於是順口問了句:「這幾處宅子,以前都是什麼人住的?」
「都是犯了事的王公,人被料理了,這宅子自然也就空下了,」那內官陪笑道,「小王子和王妃若是忌諱這個,那要等新建的宅子,快的話也得到明年了。」
「那就這樣吧。」謝朝泠道,並未對這句「王妃」的稱呼提出任何的異議。
三處宅子挨個看過去,在最後一處的後園子里,意外發現了一株瓊花樹,這個時節雖看著蕭條,但那枝丫瞧著都長得挺好,到了日子想必花也能開得不錯。
謝朝泠一眼看中,便不再多考慮,沖謝朝淵道:「就這裡吧。」
「確定了?」
謝朝泠「唔」了聲:「挺好。」
想起當日謝朝泠特地去那瓊華島上摘來瓊花送與自己,謝朝淵垂眸笑了一笑:「那就這裡吧,你喜歡就好。」
「小王子和王妃好眼光,這處宅子確實是這幾處中最好的,後頭有山有水,用大梁人的話說,那叫風水好,而且建成沒幾年,還新得很,宅子里沒死過人,等稍微收拾修整幾日您們就能搬進來。」
謝朝淵說了句「有勞」,讓王讓給人塞了些銀子,那內官眉開眼笑,愈發的熱情。
之後他們說要自己去街上逛逛,那人給他們指了路很上道地沒再跟著。謝朝泠對這西戎民間百態頗感興趣,馬車一路走走停停,不時下去轉上一圈,東瞧西看,見到感興趣的東西便讓謝朝淵掏錢買下。
市面上還有隨處可見的大梁來的貨物,甚至不少京城貴人才用得起的東西這裡也有的賣,謝朝淵與他解釋:「西戎與大梁雖交戰不停,但邊境幾座城鎮的互市從未斷過,大梁的東西好,這邊的有錢人都喜歡買,且不惜花大價錢買。」
「願意花銀子買的倒是不錯,就怕多的是人打的是直接搶的主意。」謝朝泠嗤之以鼻。
又說了幾句話,前頭忽然響起一陣喧嘩騷動,似有喊打喊殺聲,謝朝泠側目看去,一奴僕模樣的男子正狼狽撒足狂奔,後頭跟著好些個凶神惡煞的追趕之人,很快那人被追上摁倒在地,棒棍落下,整條街上都能聽到他的凄厲喊叫聲。
謝朝泠看著不由擰眉,周圍人卻都一副看好戲的表情,身後攤主小聲與人議論,說那被打的男子是梁朝人,不定是在主家犯了什麼事,被打死也是活該。
謝朝泠神色愈發難看。
眼見著那男子已經進氣多出氣少奄奄一息了,謝朝泠正要吩咐人上前去阻止,前面街角過來一隊官兵,大聲呵斥圍觀看熱鬧的人退開,一高頭大馬上前,馬上人正是負責整個酈都防務事的特布木。
那些打手終於停下,特布木冷眼看著面前鬧劇,沉聲問:「何事當街喧嘩?」
打手中帶頭的一個賠笑解釋,說他們打的這梁奴偷了主人家的一個玉碗,還敢跑,他們這才將人拿下。
那被打的男子掙扎著哽咽:「小人沒有、沒有偷……」
話未說完又被人踹了一腳。
特布木面色冷淡:「你們打也打過了,到此為止吧,今日是佛子誕日,難不成要當街鬧出人命來?」
他一說這個,那一眾打手終於後知後覺生出懼意,西戎人篤信那活佛佛子,這種重要日子殺人那是大罪,他們自己也難逃一死,於是趕緊將地上人拎起來,一面謝罪。
就要走,特布木卻又道:「按律挨過一百棍未死奴僕可與主家解除契約,你們方才這一通亂打,想來已不止一百棍,這人既沒死,即日起便算恢復了自由身,不再由你們管,你們且放下他自行回去吧。」
「可他是梁奴,」那些人不服,再說出了主家來頭,「我等是坤西王之人,這梁奴偷了王爺的東西,豈能就此放過他?」
那些人嘴裡一口一句梁奴,實在刺耳得很。西戎人將從梁朝擄來為奴為婢的平民一律稱作梁奴,沒有自由身可言,這些謝朝泠先前就知道,今日卻是第一回親眼見到他們這完全不將大梁人當人的跋扈之態。
特布木不為所動:「本將行事皆照規矩,一百棍已經打過了,他便不再是坤西王府中人,即便是梁人,那也是充做官奴,你們可還有異議?」
他都這麼說了那些人哪還敢有異議,只能自認倒霉,罵罵咧咧而去。特布木一眼未看地上人,吩咐了小兵將之抬走。
看完了一場戲,謝朝淵笑笑道:「這位特布木將軍果真有些意思,如此剛直,難怪不討人喜歡。」
謝朝泠問:「坤西王又是何人?」
「助西戎王登基的最大功臣,西戎王見到他都要客氣三分,」謝朝淵隨口答,又笑問他,「琳琅有興趣?」
謝朝泠搖頭。
特布木已經看到他們,下馬過來與謝朝淵行禮:「今日是佛子誕日,街上人多,大王特地交代過,小王子若是想要湊熱鬧,由我等來給您做護衛。」
謝朝淵沒拒絕,他也拒絕不了:「那有勞特布木將軍了。」
說是護衛,分明是西戎王不信任他,派人盯著他罷了。謝朝淵懶得揭穿,再問謝朝泠:「還要去前頭看嗎?」
謝朝泠隨意點頭:「走走吧。」
之後他們繼續往前走,那位特布木將軍便親自帶人一路跟著他們,街道兩邊除了賣東西的,高高低低搭起的檯子上還有各式的演出,謝朝泠被一出西戎特有的鐘鼓舞吸引目光,駐足看了片刻。
「這是將武與舞相結合,展現力道的一種舞蹈,兩軍對壘時,陣前也會有這樣的舞蹈用以振奮鼓舞人心。」
特布木低聲與他們解釋,謝朝淵看他一眼:「是么?這倒是有些意思,可如此做,豈不延誤作戰時機?」
特布木道:「這種做法早已有之,且沿用多年,凡事總有其道理。」
謝朝泠垂眸掩去其中情緒。
快至晌午時謝朝泠說累了想回去,謝朝淵派人去將車拉來,與特布木道謝:「今日辛苦將軍了,我們回去了,不必將軍再遠送。」
特布木後退一步,又行了一禮。
謝朝淵扶著謝朝泠上車,踏上車轅時,聞得一聲脆響,有什麼東西掉落地上。
身後特布木已經彎腰將之拾起,是一枚玉佩,謝朝泠不離身的那枚。特布木捏在手心不著痕迹地摩挲了一下,遞還給謝朝泠。
謝朝泠與他道謝,上了車。
車門闔上,謝朝淵問謝朝泠要去那玉佩,幫他將斷了的紅繩重新穿好。
「既是哥哥母后留下的遺物,別總是丟了,回頭我再叫人幫你找根結實點的繩子繫上吧。」謝朝淵道。
謝朝泠看著他動作,忽地笑了:「難得卿卿還有這般細心的時候。」
謝朝淵抬眸。
謝朝泠故意逗他:「不喜歡這個名?」
謝朝淵彎了一下唇角,示意他坐過來,將玉佩重新掛回他頸上。再一攏謝朝泠垂下的長辮子,在他耳邊問:「哥哥,你打算何時將讓這個名變得名副其實?」
謝朝泠一拍他手:「隨你,你讓人準備吧。」
既然已經來了這裡,不如徹底放縱一回。
以後的事情,且以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