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必得回去的。」
三日後,謝朝淵帶著謝朝泠搬出西戎皇宮,住進了他們的新宅邸。
內里謝朝淵讓人按照大梁宅院的風格逐步整修,一應用具也全部讓人去市面找大梁來的貨物換上,不幾日整座宅子就大變了樣,唯一留下的只有後園那株瓊花樹。
謝朝淵還定下了他們成親的日子,就在半月後,年節之前。
謝朝泠樂得配合,主動攬下了張羅婚禮之事,謝朝淵忙著與那些西戎人周旋時,他便帶人在酈都大街小巷到處逛,買東西順便幫謝朝淵摸熟這座西戎都城的底細。
「這條街上賣的都是婚慶之物,西戎與梁朝婚俗不同,婚禮流程也大不一樣,不過您要的東西這條街上都能買到,就是得細細挑。」為謝朝泠指路的西戎攤販笑眯眯道。
謝朝泠說了聲謝,順手在攤子上買了幾串動物骨頭做的掛飾,西戎人成婚時家中都會掛這個討個吉利,拿了東西他隨手扔給身後王進,再繼續往前走。
如那人所說,大梁人的婚慶之物這裡確實有賣,不少還是好貨,須得慢慢挑。謝朝泠上了心,總歸他無事可做,既然是自己的婚禮,便全部按著自己心意選。
又往前走了一段,看到路邊有那掛著厚重遮光門帘的鋪子,謝朝泠頓住腳步,隨口問:「那是賣什麼的?」
王進過去瞧了瞧回來告訴他:「那種鋪子叫占鋪,西戎人篤信占卜之術,這樣的占鋪到處都有。」
謝朝泠道:「聽聞西戎人的占卜術與大梁術士所用之法大不一樣,我倒是沒見識過。」
王進笑問他:「郎君可有興趣去占上一卦?」
謝朝泠提步上前。
王進陪他一起進去,那幾個侍衛留在了外頭等。
鋪中陳設簡單,牆邊有一立櫃、一條長桌几把椅子,再無其他。桌后坐著一巫女打扮的婦人,正慢慢翻著手中木牌,謝朝泠在桌前坐下,那人看他一眼,問:「郎君想卜什麼?」
謝朝泠低下聲音:「前程運勢。」
巫女反覆洗著手中木牌,搖頭道:「郎君的運勢,我卜不了。」
「那便請能卜的人來。」謝朝泠道。
半刻鐘后,巫女身後立櫃緩緩移開,有人自其後的暗門出來,赫然是那位特布木將軍。
那巫女起身行了一禮退下,特布木在她位置坐下。
特布木慢慢翻動著巫女留下的那副木牌,謝朝泠目光落在他臉上逡巡,交握在一起的雙手微微顫抖,許久,才壓抑住聲音里的情緒,啞道:「小舅。」
特布木翻動木牌的動作一頓,喉嚨里滾出含糊應聲。
謝朝泠轉瞬紅了雙眼:「真的是你?你為何會在這裡,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一直以為你已經……」
十一年前與西戎人那慘烈一戰,他的外祖與兩位舅舅全部死在戰場之上,外祖和大舅是中箭而亡,而當時才十七歲的小舅卻死在了炮火之中,屍骨無存。
但是現在,他以為早就去世了的小舅又活生生出現在眼前,還成了西戎的特布木將軍。
特布木看一眼一旁低眉順眼的王進,謝朝泠稍稍平復聲音:「他無礙,小舅你直說吧,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為什麼不回去?」
「沒有死,」特布木低聲道,他的聲音早已不是謝朝泠印象中的那樣,從前時時帶著笑叫人如沐春風的嗓音如今變得又黯又啞,聽得人分外難受,「被炮火殘片震到頭部,記憶受損,連自己是誰都忘了,被西戎人當做戰俘押來這邊做苦役,後頭機緣巧合得到了一個西戎貴族的賞識,他將我帶出徭場來到酈都,還給我換了個西戎人的身份,之後又救了西戎王一回,得了他的信任,從此一直跟在他身邊。」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將他這十年過的日子全部帶過,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十年他如在地獄、生不如死,但已無多說的意義。
謝朝泠心口像堵著團氣,上不去也下不來,他從未想過他小舅這些年竟是這樣過的,小舅明明還活著,卻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過著這樣的非人日子。
「……何時想起來的?先前西北軍說一共收到過兩封信,提醒他們西戎人手裡有布防圖,其中一封是從西戎送去的,是不是出自小舅之手?」
「在那之前不久記起來的,」特布木將那些散開的木牌一塊一塊收起,「我能做的事情有限,只能寫那麼一封匿名信提醒西北軍。」
謝朝泠用力握了握拳頭:「既然想起來了,為何不回去?」
「我還回得去嗎?」特布木苦笑。
他在西戎十載,還成了西戎王身邊第一寵將、位高權重的將軍,說他沒有通敵、沒有背叛過大梁朝廷,誰會信?他唯一只是慶幸這些年他不記得之時沒有上過戰場,手裡沒有沾過大梁人的血。
「……你明明知道,有人一直在等你回去。」謝朝泠提醒他。
特布木怔神一瞬,啞聲岔開話題:「西戎王收到大梁來的信,知道他在大梁的私生子即將回來,還帶回了大梁皇太子,西戎王野心勃勃想利用你對付大梁,我本想著要將你救出來,但那日我去試過那位小王子交給西戎王的人,發現他不是你。」
「所以當日在街上,你才故意試探我。」謝朝泠道。
那日特布木說的那句「凡事總有其道理」是他小舅從前與他說過的,他一直記得。其實剛到西戎那日他就已經認出了小舅,但不敢確信,那日聽到那句話才相信事情是真的,所以特地扔下那枚玉佩與他相認。
特布木問他:「太子,你如今有何打算?」
謝朝泠擰眉:「西戎在大梁探子不少,想必會時時傳回消息來,小舅你知道大梁那邊現在是個什麼狀況嗎?」
特布木略一猶豫,說了實話:「陛下在月壇祭祀那日,恂王發瘋劫持了寧王,嚷著要做太子,混亂中寧王被他割斷了脖子身亡,恂王自己也被禁衛軍的人斬殺,陛下受刺激過大當場頭疾症發作暈了過去,至今昏迷未醒。」
謝朝泠愕然。
特布木搖了搖頭,繼續說下去:「太子你被那位小王子帶來西戎,京中諸皇子只剩下一個淮王,他與趙氏勾結到一起,關閉了內城門,意欲挾天子令諸侯,陛下身邊的禁衛軍中原本何統領是個頂事的,但先前因為東山營截殺之事受重傷卸了職,剩下幾個副統領被淮王與趙氏威逼利誘,投了他們,與他們一起挾持了陛下。」
「淮王與趙氏已經將西北布防圖紙被盜之事栽到你身上,說你通敵叛國,勾結實為西戎探子的假皇子,且在事發之後與之一起出逃西戎,只怕淮王之後會假傳聖旨自立為帝。」
「……你皇叔,他之前接管了東山營,趙氏關閉城門時並不在城中,幸未被他們所害,他已經傳檄討伐淮王與趙氏等一干亂臣賊子,但因陛下在他們手中,無論是外城衛軍、西台營,還是東山營都不敢輕舉妄動,眼下暫時只能僵持著。」
謝朝泠半晌才從震驚中回神,未曾想不過半個月時間,京中竟發生了這般翻天覆地的事情。謝朝淇如此痛恨趙氏,如今竟與趙氏黨羽勾結到了一塊?
特布木又一次問他:「太子,你有何打算?」
謝朝泠心神轉得飛快,很快冷靜下來:「那個假太子,必得除了。」
即便那人不是他,他也不能讓西戎當真拿捏著一個假的大梁儲君去威脅大梁,真到那一日便是遂了謝朝淇等人的願,坐實他通敵叛國出逃西戎,到那時他再想回大梁便難於登天。
特布木自然也知曉其中利害:「我知道,這事我會去辦。」
謝朝泠心中稍定,再拿起桌上紙和筆,快速寫下一封信:「小舅,你幫我將這信送去西北給幸王,他就在西北軍中,讓他做好準備。」
特布木沒有看信中內容,只問他:「幸王能否信得過?」
「信得過,你派人將信送去便是。」
謝朝泠問:「小舅,你能帶我離開西戎嗎?」
特布木看著他:「太子,你與那小王子……」
那日謝朝淵當眾說的那句謝朝泠是他夫君,特布木雖不在場亦有所耳聞,剛回朝的小王子帶回個即將成親的男妻之事已經傳遍,且這些日子謝朝泠一直在親自選購各樣婚慶之物也是他親眼所見,不怪他疑心謝朝泠心中真正所想。
謝朝泠打斷他的話:「小舅,別的事情不重要,你知道我必得回去的。」
見謝朝泠不想說,特布木只能作罷:「我會想辦法,但不會那麼容易,得等待合適時機,西戎王雖信任我也防著我,沒有他的命令,我離不開酈都,從酈都到大梁西北邊境還有很長一段路,我不放心讓別人送你回去,必得親自護送你。」
「你與我一起走吧,」謝朝泠道,「沒有回不去一說,我會想辦法,我知道你是怕牽連李家人,可如今李桓做下的事情已經將李家人逼上了絕路,只有你回去了或許還能救他們。」
「而且,就算為了皇叔,你其實也一定會回去。」最後一句,謝朝泠說得篤定,哪怕不能堂堂正正以曾經的李家郎身份回去,他知道他小舅也肯定會回大梁去見那個等了他十年的人。
特布木嘴唇動了動,艱聲道:「好。」
他也想回去,自從憶起前塵往事,他其實日日夜夜連夢裡都想回到故土。
按捺下那些複雜心緒,特布木又一次提醒謝朝泠:「這段時日我會另外想辦法給你送消息,我們盡量少見面,免得惹人懷疑,京城那邊應當還能拖個個把月,淮王他們如今是做困獸之鬥,應當不敢真的對陛下下手,即便他矯詔登基了,也不過是自欺欺人沒有誰會認,只要你能平安回去事情肯定能解決,在那之前先不要自己亂了陣腳,尤其現在你人在西戎,更要萬事小心謹慎,先別急於一時。」
「我知道,」謝朝泠道,「我會小心,小舅你也是。」
在離開之前,他最後問特布木:「小舅,我見西戎人也有習百翎人之蠱術,你對此可有鑽研?」
「略有耳聞。」
「……你可曾聽聞一種心蠱,以種蠱之人心血養之,蠱死人死、人死蠱亦死,我想知道這蠱可有其他破解法?」
特布木聞言皺眉:「太子為何問起這個?」
謝朝泠沒有明說:「還請小舅知無不言。」
特布木搖頭:「我聽說過這種蠱,但具體的也不是很懂,還得等我回去找真正內行之人細問,你若是一定要知道,那便等幾日吧,等我問清楚了會想辦法遞消息給你。」
「好。」謝朝泠點點頭,好似鬆了口氣。
「你……」特布木看他神色有異,到嘴邊的話到底沒有問出口。
謝朝泠沒有久待,現在不是容他與特布木敘舊的時候,將該說的說完便起身離開。
外頭不知幾時下起了雨,王進低聲問他:「郎君還要繼續去前頭看嗎?」
謝朝泠仿若未聞,站在檐下,望著面前陌生的異鄉街景發獃片刻,再吩咐人:「去拉車來吧,回去了。」
快至宅邸時,遠遠看到謝朝淵撐著傘在雨中等他,謝朝泠微微愣神,那人的身影漸近,被傘面遮住一半的面部輪廓卻在雨霧中模糊不清。
車停下,王進輕聲提醒:「郎君,到了。」
謝朝泠恍惚回神,踏出車外,車下謝朝淵已抬頭笑著與他伸出手。
謝朝泠垂眸望向他不動。
「哥哥不下來嗎?」謝朝淵笑問。
謝朝泠伸手過去,一步一步踏下車,走進謝朝淵傘下,安靜看著他。
謝朝淵抬手拭去他眉梢上掛的雨珠,手指腹輕輕摩挲他眼尾。
無聲對視片刻,謝朝泠再往前一步,在漫天大雨中伸手抱住了謝朝淵的腰。閉眼靠上他肩膀,謝朝泠輕出一口氣:「我剛在街上買了很多東西,進去給你看。」
謝朝淵輕聲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