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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霄萬里,自此同歸。

  之後幾日,因閑來無事,隨行來的王公官員多有去那縣城集市湊熱鬧的,茶樓里說書先生的名氣越來越大,連著數日都在講那傳說中的皇帝和他君后纏綿悱惻的故事,且還不重複,每日都能有新劇情,引得無數人一面喊著傷風敗俗,一面趨之若鶩地捧場。

  若僅僅是個故事便沒人會多想,偏他們陛下種種行徑卻與故事中的皇帝相類,眼下更是連祭祀大典這樣的場合也要讓那位摻和一腳,還直接讓之做了亞獻,這意味著什麼誰不心中有數。

  只怕這突然冒出來的說書先生,也是陛下自己安排的吧。

  這些流言蜚語傳很快傳到謝朝泠耳朵里,他聽過一笑置之,期間他自己也微服去了一趟縣城裡,聽了一回那說書先生的故事。

  有趣確實還挺有趣,但聽到說故事裡的皇帝為了抬舉他的君后又是帶人上戰場,又是給之外家封爵提拔外戚,謝朝泠免不得慶幸,幸好謝朝淵光棍一條,且主動為大梁立了功,他這個皇帝日後被人詬病的理由大概還能少幾條。

  斷斷續續的雨水終於在祭祀前一日徹底消停,傍晚時御駕在山腰處的行館駐蹕。

  明日要早起,亥時之前謝朝泠便命人熄燈歇下,但心裡裝著事,翻來覆去睡不著,越是強迫自己入眠越無用,直到屋門開闔,熟悉的腳步聲走近。

  謝朝淵慢慢掀起床帳,手裡提著盞宮燈,笑看向他:「我就知道哥哥沒睡。」

  燈火柔和了謝朝泠原本緊擰的眉眼,他坐起身,拍了拍身側床榻:「什麼時辰了?你今夜要當值嗎?」

  出門在外,謝朝淵和幾個副統領每夜親自帶隊輪流值守,也著實辛苦。

  「快亥時了,是當值,偷了個懶來看看哥哥,哥哥為何不睡?我不在便睡不著嗎?」謝朝淵笑得愈發得意。

  謝朝泠搖了搖頭。

  「哦,那就是明日要祭天了,哥哥緊張?」謝朝淵嘖了聲,「哥哥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這有何好緊張的?傳不出豈不叫人笑話?」

  「……你坐下來吧,一直站著說話不累嗎?」

  謝朝淵伸出手:「走吧,反正還早,睡不著別一直躺著了,我們去外頭走走。」

  謝朝泠還有猶豫,謝朝淵已牽著他起身,為他披上防風的斗篷,他連頭髮都未束,戴起帽子,與謝朝淵一塊出了門。

  入夜之後行館格外靜謐,到處是高掛的宮燈,燈火通明。

  自行館後門出去便是山林,這邊也修了路,與上山頂不是同一條道,路的盡頭是一座寺廟。

  春夜月光皎皎,停雨之後天朗氣清還有繁星漫天,謝朝淵依舊手拎著燈籠牽著謝朝泠往前走。

  途經一處山泉,聽到泉水叮咚聲響,謝朝泠抬眼望去,可見前方瀑布,夜色下雖看不分明,但更有幾分意境。

  有山有水、有花有樹,還有更明亮的星空和月色。

  「難怪古時詩人遊俠都渴望歸隱山林,若是屋前屋后都有這樣的山泉流水,確實快哉。」謝朝泠隨口感嘆。

  謝朝淵輕彎起唇角:「上一回來時,這裡的瀑布還要更壯觀些,可惜哥哥無緣得見了。」

  他們不是第一次來泰山,上一回是謝朝泠初立太子那會兒。乾明帝是唯一來泰山祭祀過兩次的皇帝,第二次便是先太子死謝朝泠被立太子之後,老皇帝或許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才在那時帶著所有兒子又來了一次這裡,想求上天寬恕和庇佑。

  謝朝泠回想起來當時自己初入東宮,謹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錯一步,一路出行更時時跟隨皇帝左右聽候差遣,哪有心思玩樂賞景,至於那時的謝朝淵……

  「你上回也偷偷來這後面山林玩過?」

  「啊,」謝朝淵隨意點頭,「反正我頑劣慣了,沒人在意,那會兒這後頭只有一片茂密山林,路都還未開,寺廟也是後頭先帝下旨修的,我剛聽人說開路的時候這裡的山泉瀑布被埋了一半,才變成了如今這樣。」

  謝朝淵說著回頭沖謝朝泠笑:「上回我就想邀哥哥來玩,但被哥哥拒絕了,你說你身子不適,不想出門。」

  有這回事嗎?

  謝朝泠想了想,模糊有了點印象,他那時忙著幫先帝抄經文,謝朝淵來邀他去外玩耍,他與謝朝淵年歲漸長之後本就往來少了,更沒有玩樂的心思,於是連人都沒見,隨便找了個借口將之打發走。

  沒想到這小混蛋一直記到了今日,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抱怨,謝朝泠一捏他掌心,乾脆裝傻:「朕不記得了。」

  謝朝淵依舊在笑,沒揭穿他。不記得便不記得吧,反正今日也算聊補遺憾了。

  謝朝泠也不再說,安靜聽了片刻水流的聲音,與謝朝淵繼續往前走。

  寺廟就在山路盡頭,半個時辰便到了,只有三進院子很小的一座廟,泰山上寺廟眾多,這裡實在算不上打眼,但因是皇帝下旨修的,平日里香火倒是不錯,當年乾明帝拿自己私庫的銀子在這裡捐這麼座廟,為的也是求個心安。

  這一個月當朝皇帝來此祭祀,上山的道路都封了,這裡才顯得格外冷清。

  謝朝泠進去轉了一圈,往功德箱里扔了些銀子,出來時與謝朝淵道:「其實當年是我提議先帝捐的這廟,那會兒先太子和皇後身死,先帝一直噩夢纏身、頭疾頻發,在這裡捐了這麼座廟求得心安之後才好了許多。」

  謝朝淵瞭然:「所以先帝選哥哥做太子不是沒道理,只有哥哥才最懂他老人家的心,哥哥為了做這個太子也算煞費苦心了。」

  謝朝泠看他一眼,沒繼續說。

  最開始時,他是懼怕做這個太子的,先太子是他面前一座跨不過去的高山,他不停地模仿處處學先太子,過得無比疲憊,是莽撞蠻狠如謝朝淵,硬生生將他從迷惘深淵中攥回,所以從一開始,他就從未真正計較過謝朝淵的屢次犯忌,還一再包庇縱容他。

  他不是個真正膽大之人,若是沒有謝朝淵,他這個皇帝一輩子按部就班或許也能做個明君,可這麼活著總歸無趣。

  一直以來都是謝朝淵在推著他往前走,到了今日他才真正有了任性的資本,也願意為了謝朝淵任性,哪怕被人詬病,他也要做這些出格的事情,讓著謝朝淵寵著謝朝淵,只要謝朝淵能高興。

  在謝朝泠怔神間,謝朝淵手撫上他被風吹亂的鬢邊髮絲:「哥哥怎麼又在發獃了?」

  謝朝泠回神,笑了一笑:「沒有,很晚了我們回去吧,寅時就要上山,再不睡要熬一整夜了。」

  回到行館已經是亥時末,謝朝泠拉住轉身又要出門的謝朝淵:「這麼晚了別去外頭了,你留下來陪我一塊睡會兒吧。」

  謝朝淵一拂他面頰:「哥哥還睡不著?」

  「是啊,」這一次謝朝泠坦然承認,「認床,你不在朕一個人更加孤枕難眠。」

  雖是說笑之言,謝朝淵當了真,脫去外衫與謝朝泠一同躺下。宮燈熄滅后,謝朝泠在黑暗中翻了個身,趴進謝朝淵懷裡。

  謝朝淵在他耳畔沉聲笑:「哥哥這是在與我撒嬌嗎?要這樣才睡得著?」

  謝朝泠閉了閉眼,喉嚨里含糊滾出聲音:「嗯,我要睡了你別吵。」

  謝朝淵再不說了,將懷中人攬緊,輕撫他後背。直至謝朝泠呼吸變得平穩,沉沉睡去。

  「明日你記著要一直跟在我身邊,別走遠。」最後這一句,睡夢中的謝朝泠仿若在囈語。

  謝朝淵輕聲應下,親吻落在他額頭上。

  寅時,謝朝泠一身袞冕,在浩浩蕩蕩的隨扈簇擁下乘輿而上。

  行了大半程,登頂的最後一百零八階需要他親自步行上去。謝朝淵聽了他的話,寸步不離跟在他身後,於百官之前,甚至是皇太子之前。

  天還未亮,謝朝泠一步一步登上陡峭石階,謝朝淵在他身後不時伸手托扶他一把,低聲提醒:「山路濕滑,哥哥走慢些吧,還早。」

  謝朝泠一句話未說,寬大衣袖下的手輕輕回握住謝朝淵的。

  祭壇設在山頂最高處,面朝日出的方向。

  登頂之時離日出還有兩刻鐘,四處闃寂無聲,連風拂過的力道都是柔和而輕緩的。

  亥時四刻,遠處山海雲霧間漏出第一縷紅霞。

  謝朝泠仰頭望去,霞光漫進他眼中,逐漸變得愈加奪目。謝朝淵始終看著他,直到謝朝泠偏過頭,輕聲笑問:「好看嗎?」

  謝朝淵點頭,地中紅日、天外仙霞,自然是好看的。

  那日謝朝泠說的一同來看,就是為了這一刻。

  其實早在去歲冬日,泰山祭祀就該成行,謝朝泠特地讓禮部將日子延後,為的是等今日謝朝淵一同前來。

  江山廣袤、天地浩瀚,若無人同享,何其寂寥。

  瑰麗霞光鋪滿山川河海時,謝朝泠登上祭台。

  他的身後,有乾坤郎朗、有萬人景仰,更有那一人始終只看向他、心甘情願為他臣服的目光。

  丹霄萬里,自此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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