闋六 紅綃帳暖良辰夜
“娘娘,這些東西王府都會有的,你——”
“那是王府的東西,算不上我的。”容禧一邊和那男子收拾一堆首飾衣物,一邊笑嗔佳煦太過客氣。
可佳煦從頭到尾都處於懵懵然的狀態。說不清此刻是什麽樣的心情,按理說,她先前還因為沒人關心自己傷神,這會子好不容易有人願意關心自己了,似乎該高興。
可是今天的容禧一反常態,讓她很不適應。
佳煦坐在大師椅上忸怩了許久,沒能說服娘娘改變心意,隻得蹲下身來湊近二人,微歎一口氣:“我來整理吧,留些物件給娘娘自己用。”
哪隻容禧完全是大方得不得了:“我這裏金山銀山,哪用得著這些,倒是你,去了宸淵王那兒,也不知……”
說到此處,她忽地止住,抬眼瞥了跟前低眉不語的男人,清咳一聲,便沒再說下去。
可就是二人這個互動不知刺激到佳煦哪處煩絲,向來不愛多說話的她,忍不住問了句:“宸淵王有那麽差勁麽?好歹也是皇帝的親叔叔啊。”
佳煦攏著珍珠項鏈,光滑的觸感冰冰涼,她突然莫名的委屈起來。
容禧直起身子喝了口茶,靜靜盯著她看了會兒,複又歎口氣,神色不自然道:“倒不是說有多差,隻是怕你不習慣嘛。”
佳煦閉了閉眼,停下手中的活計,聲線清冷:“宮內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吃了上頓許就沒了下頓,那宸淵王府隻一個傻子王爺,我還能怕了?”
言下之意十分明顯,但也平白傷及了貴妃一番好意。
容禧聽了此番,嘴角的笑意驀地一滯,確沒料到向來乖巧溫順的佳煦姑娘,竟也會有頂嘴的時候。
同樣聽了這番話的男子倒是對佳煦另眼相看了,剛進門時,以為隻是個普通丫頭,沒想竟是這次要嫁給宸淵王的女子。
且她方才那幾句話也算不得頂嘴,充其量是發表自己的想法。這深宮宅院,有心機的女人很多,有想法的卻猶如滄海一粟。
佳煦明顯也感覺到兩人微微異樣的目光,臉上忽地紅了紅,啞著嗓子道:“娘娘恕罪,先前被梟將軍惹惱,憋悶的很,無意衝撞娘娘。”
唔,梟將軍,你可是君子一言的人呐,這個時候倒是發揮君子作用的時候。
白衣男子驀地輕笑出聲,這丫頭倒是會推卸。
容禧睨了男子一眼,也不好意思為難,便衝男子嬌滴滴叫了聲:“你就喜歡看我笑話是不是,看我好心當作驢肝肺!”
男子聞言,微微傾身,修長的手指輕輕拍了拍女子的額頭,笑容寵溺而溫柔。
——這是公然調、情、嗎!
佳煦見了這一幕,著實是驚了驚,顯而易見,容僖貴妃和這男子的關係非同尋常。可這裏是皇宮,容禧是皇上的女人!
男子能做得如此坦然,看來兩人相處不是一兩日的事了。
佳煦突然有些生氣,匆匆收拾了衣物,將麵前一大一小兩個盒子全部合上。
“娘娘,奴婢收拾好了。”
容禧抬眼瞧著她,撅嘴笑道:“這麽著急走,我看你是很想嫁給那個傻子嘛。”
本是打趣的話,聽到佳煦耳裏,分外刺耳。因她們二人本來就不是可以隨便打趣的關係。
佳煦彎腰作揖,笑得微微僵硬:“娘娘說得對,佳煦能嫁給王爺,真的是三生有幸,這門婚事,本就是佳煦自己央求皇上賜的,佳煦不後悔。”
男子微微蹙眉,鳳眸微挑,不動神色地打量麵前站著的小丫頭。
小丫頭的模樣嬌俏可人,眉眼間的稚嫩未退,不合年紀的倔強與認真卻是清晰可見。
“咳咳咳咳咳——”容禧美豔的麵容忽地憋紅,猛烈的咳嗽聲,在原本尷尬的氛圍裏顯得突兀而駭人,“你過得好便好,咳咳咳,我——咳咳咳……”
佳煦驚慌失措,一時間手忙腳亂,而白衣男子早已起身到容禧身邊,一下下輕輕拍打她的背:“歇一歇。”
男子說話時,嗓音低沉,如他的人一般,聲音也好聽的不像話。
這個時候,男子的聲音,仿佛如一劑鎮定,稍稍安撫了容禧的劇咳,也安撫了佳煦慌亂。
“娘娘,要不請禦醫來看看吧?”
佳煦絞著袍子裏的雙手,努力壓製由心而發的顫抖。
“不用。”男子抬頭看她,神色緩和不少,濃墨般的眉毛微微揚起,“你先回去,這裏有我。”
佳煦莫名顫抖的內心驀地安定:“嗯。”
“東西我會派人送到王府,今日之事,姑娘便當作沒見過。”
佳煦怔了怔,盯著男子的眼睛,一時間心緒複雜。她要怎麽當作沒見過,不對,她早就不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活動,她可以當作沒見過。而男子一直以來命令般的口吻,雖然溫和,卻也同樣讓她無法違背。
這是入宮以來,佳煦第一次隱瞞後宮中的事。
可佳煦不明白,如此不潔不雅之事,怎麽能是那般氣質的男子所為。
滿腹心事回到宮中,來福公公已經候在大堂。他兀自泡了梅花茶,於桌案前靜靜坐著,仿佛在等歸家的女兒。
說實話,佳煦見到這一幕的時候,緊縮的內心驀地注入一股暖流。
“公公!”
一掃方才的陰鬱,她甜甜的大聲喊了句公公。不出所料,公公嚇了一跳。
“你這壞丫頭,也不來看看我這個老人。”來福翹起蘭花指,耷拉的眼角微微上揚。
“我這不是忙嘛,正準備明天大早去看您的!”佳煦走至案邊,眉心皺了皺,“皇上又有什麽事?”
桌案上明黃的聖旨,十分刺眼。
來福就著佳煦的手臂顫巍巍站起來,稍微活動了身子骨,睨她一眼,嗔道:“明兒大早你不用去看我了,明兒你就要離開皇宮了。”
“哈?”
“秀儀宮宮主佳煦接旨——”
聖旨的內容是,明日辰時,佳煦嫁至宸淵王府。
“你說你這丫頭,沒有金剛鑽還非攬這瓷器活……”來福端起桌上的茶杯,幽幽歎了口氣,“我知道你野心大,可這畢竟是宣國,你要嫁的人是誰你可知道?”
佳煦愣愣站在原地,拿著聖旨的手微微顫抖。
“你要嫁的是宣國的王爺,是皇帝的親叔叔。”來福邊說著邊從袖袋裏掏出一個錦囊,“喏,這個給你拿著,就當是公公送你的嫁妝。”
見她許久未反應過來,拿拂子打到她呆滯的臉上:“回神。”
佳煦苦大仇深地看著公公:“公公,我舍不得你。”
公公揚起布滿褶皺的臉,將那錦囊塞到佳煦手裏:“拿好了,這嫁妝隻有一份。”說完又仔細看了眼佳煦的臉,半晌,嘖嘖搖頭,“美人胚子,但凡那宸淵王不是個傻子就會知道珍惜!”
“可他就是個傻子啊……”佳煦攢緊手中的錦囊,“公公,這是什麽?”
“看看不就知道。”公公揚了揚拂子,“我要回去伺候皇上了,等了你大半時辰。”
“嗯嗯,謝謝公公!”佳煦終是沒控製住,眨了眨紅熱的眼,反身抱住公公。
“喲喲,使不得使不得!哎喲喂,我的小祖宗喂!”公公哭笑不得,任由丫頭抱了抱,內心不禁感慨,這是寧遙國的公主,是曾被千萬人捧在手心裏的丫頭。
前路的一切,終究是要看造化。
佳煦別了公公,別了容禧,午膳後又辭別了宮中的幾位相好的姑娘,夜裏,卻是輾轉反側,如何都睡不著。
皇上賜了陪嫁的侍女和嬤嬤,就安排在鄰近的廂房裏,今日的秀儀宮格外熱鬧。
房間裏的胭脂水粉溢滿濃膩花香,鮮紅的長裙繡滿亮晶晶的絲線,月光傾瀉,仿佛籠著一件件聖物。佳煦盯著這些華麗的物件,內心隱隱躁動。
最近太忙,聖旨又下得突然,以至於她都來不及準備出宮後的計劃。手中緊緊攢著的錦囊沁了汗,春夜的涼風漏過紗窗,掌心微冷。也許沒有計劃就是最好的計劃?
皇帝的心思她還是懂一些的,這樣毫無準備的出嫁,反倒能顯得自然真實。
而錦囊裏的東西……
大概就是所有意外裏唯一的驚喜。
她從未奢望在這樣的日子裏會有誰來特殊對待,無父無母,無家無國,她能活下來似乎已經是奇跡。而來福公公,他是這奇跡裏憑空而降的暖意,是她的貴人。
如果複國有望,她一定不會辜負每一個幫過自己的人。
良辰吉日,紅妝十裏。
炮竹和嗩呐一直從皇宮持續到長安城的鬧市,拐過林立的官邸,在一處獨門獨院仿佛與周圍隔絕的建築前停下。
愈是臨近目的地,她的心仿佛愈是沉澱下來。
佳煦撩開轎子的一角,透過紅蓋頭瞧了眼外麵。
很熱鬧,出奇的熱鬧。
她見過別人的婚禮,卻沒見過哪一個像今日這般——一圈一圈全是圍觀的百姓。百姓給人的感覺不同宮裏那些,他們衣著樸素,偶有華麗者,麵目體態也是十分隨意,仿佛乍一眼看過去,就能看到人心。
是紅是黑,是好是壞,無需偽裝和猜忌。也許沒這麽誇張,但總體就是單純許多。
果然,出了步步為營的皇宮,空氣都格外清新了啊。
“娘娘,您、您可以出來了,牽著奴婢的手。”
嬤嬤的手伸進來,佳煦沒有事先演練,隻能一步步跟著嬤嬤來。低頭出來後,便覺得外麵越發熱鬧起來,炮竹嗩呐,百姓的呼喝嬉笑聲,婚禮當真是很值得慶祝的事情吧。
可是,佳煦明顯感覺到拉著自己手的嬤嬤,滿手心都是冷汗。
“嬤嬤,你還好麽?”佳煦小聲湊過去。
“娘娘,奴婢還好,可、可這……”嬤嬤說不下去,讓開一條道,由她自己看。
唉。
早知道這不會是那些一般的婚禮。
轎子前有一盆長長的炭火,到王府門前足足七尺有餘。
王府門前一個趾高氣昂的大娘,十分熟練的指導她:“新人進門都要跨盆,紅紅火火,去晦氣,跨得越遠越有福氣!”
這麽長的火盆,要麽跨過去,然後筋肉撕裂,要麽跨不過,然後栽進旺盛的炭火。
“嬤嬤,你幫我問一問,要一步跨過麽?”佳煦記得婚禮時不能大聲講話,隻得讓身旁的嬤嬤傳達。
“行啊,隻要能過這盆,多少步都行。”那頭的大娘笑得很歡樂。
“嬤嬤,我要用用這轎子的扶杆。”
眾目睽睽之下,原本一個刁難新娘子的任務,很巧妙的變成了新娘展示才智的場景。
佳煦將扶杆搭在盆中央,三寸小腳踏上去,步履優雅從容。
門口的大娘看呆了,瞧著新娘子不卑不亢,無畏無懼往裏走的背影,一時竟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佳煦手心捏了把汗,搭著嬤嬤的手繼續走進了府裏。
客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前來圍觀的百姓。也是,一個有名無實的王爺,前前後後娶了五個妃子,妃子的結果也是晦氣得不行,且連皇上都未露麵——
其它大臣們自然是能避則避。
不過,意外的是,倒也不是一個大臣都沒有,比如梟玄梟將軍,佳煦自進門起便見著他在門口杵著。脫去盔甲之後,一身寶藍緞子衣緊緊貼束在身上,隱約可見肌肉的形狀……
佳煦眉角抽了抽,這個魁梧的體型,和他那張小白臉,當真失衡。
餘光一掃而過時,才發現將軍身邊還站了些人。
正緩步走近準備仔細觀察一番,不知何處突然闖出一片鮮紅——
“哦吼!又有新娘子玩咯!”
那鮮紅朝著佳煦撲過來時,她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出手一擊。
不重,但足以阻擋男子的靠近。隻是那男子衝上來時用了些力,佳煦的手腕折得喀嚓作響。
噝——
佳煦惱怒至極,收回手的刹那,疼痛沿著經脈傳至四肢百骸。
隔了層紗綢蓋頭,佳煦抬眼狠狠瞪著跟前突然出現的紅衣男子。
電光火石。
仿佛一道驚雷劈下,當男子熟悉的臉出現在眼前時,佳煦幾乎驚叫出聲。
是他!
原本積蓄的委屈與怒意,在看清紅衣男子的臉時,頃刻化為驚滯。
“新娘子挺聰明嘛,可是嬤嬤說了,太聰明的新娘子就是壞娘子!”紅衣男子被一擊停下,大手撫著胸口,臉上的笑意癡癡不止,“壞娘子打人好疼啊……”
佳煦呆怔了許久,一雙眼裏眸光閃爍,緊緊盯著男子的一舉一動——
目光漸漸黯然。不是他。
紅衣男子說話時,胸前那朵歪歪扭扭的鮮紅胸花抖動得厲害,那張同樣英俊的臉上笑容癡傻,清澈的眸光裏似是沒有靈魂,恍惚不定,如一個低能的癡兒。
幾乎是瞬間,她知道自己認錯人了。
這個口出誑語,步態顛簸的紅衣男子,是話本子裏被無數人戲謔的宸淵王,是她的夫君。
真有這般相像的人麽?也隻是長得像而已吧。
佳煦斂了脾氣,心緒驀地低沉,心頭縈繞的浮躁靜靜沉澱。一個是傻得要命的宸淵王,一個是神仙下凡般的情郎,究其哪一個,都與她無甚關係。
“娘子怎得蓋著布巾,莫不是出了天花?”男子忽地上前,一把拉過她的手,嘴裏流著涎水,絮絮叨叨,“嬤嬤說了,出天花不能見風,娘子你是不是出了天花?”
佳煦皺皺眉,手腕被拽地生疼。
男子傻乎乎地拉著她,探頭至蓋頭下瞄了瞄:“沒有啊,娘子美的似天仙,為何要蓋……”
“王爺,吉時已到,該行禮了。”
眾人正看熱鬧之際,梟玄大步上前,走至新郎身側,沉聲囑咐。
那一聲頗具威嚴,周圍人也知曉他的身份,漸漸安靜些。
“本王當然知道,每回都要陪娘子跪拜,這次也少不了。”傻王挺直腰板頂了頂梟玄的手臂,模樣得意而驕橫。可看近旁人眼裏,無非是個多動的傻子。
佳煦的眸光微冷,由著眾人擁護到了廳堂,又是嘻嘻笑笑間拜了堂,牽著紅繩進洞房。
其間的雞飛狗跳,奉茶烏龍,一樁接一樁,整堂婚禮下來,不像是成親,倒更像是梨園戲班子裏的逗趣。
有人說,宸淵王又娶了個啞巴。
有人說,宸淵王府又要多個瘋子了。
還有人說,這王妃怎麽一點脾氣都沒有,真是宮裏出來的麽?莫不是窯子裏偷出來的婢女。
幸好有梟玄在,看熱鬧的人看到一半便被遣散了去。
路上拐彎抹角進洞房時,也是梟玄一路護著,那王爺雖然癡傻,倒也不是完全不懂臉色,梟玄說話的時候,他似乎還忌憚幾分。
然而,從喧囂中脫離後,佳煦已是一身冷汗涔涔。
獨自坐在燭火搖曳的紅綃帳內,屁股下盡是一片硌人皮肉的桂圓花生紅棗。
“娘娘,你可得坐穩了,王爺今兒可是高興的緊,許要喝到天亮!”
帳子旁的喜娘笑嘻嘻挑著燭芯,屋子裏越發亮堂起來,粉紅色的燭滴順勢淌下,猶如一注注血淚。
佳煦暗暗咬牙,拳頭緊了緊。
“你可知這是誰賜得婚?”
許是沒想到坐了兩個時辰,久不言語的新娘子,突然說了話。且那字字句句間皆是咬牙切齒,清冷得若同從冰水裏瀝過一般。
“什、什麽?”喜娘擱下手中的玉盞,邊回頭瞧著床上端坐的女子。
“沒什麽,隻是這婚是皇上賜的,從今兒起,我是這裏的主子。”佳煦的手心沁了汗,蓋頭後的眉目看不真切,“什麽是主子,什麽是奴才,嬤嬤可明白?”
三言兩語,不怒而威。
那伺候的喜娘哽了良久才哽出一句回話:“奴才明白,奴才這就去請王爺。”
然而,那夜燭火燃盡,屋外笙歌笑語漸漸平息,屋子裏端坐的女子依舊未等到該來的人。
她踱步至窗前,支開一扇窗格,月光順勢傾瀉。
紅妝帶綰同心結,良辰美景卻淒淒。
也罷,一切不過都是手段,何時何地何人,於她而言,不過爾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