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有朋自遠方來(4k)
雲城小雨,百里山嶺的碧翠染上一層氤氳。
地處中州與北疆的交界,卻不算是戰略要城,反倒因獨特的地理位置安穩許多,不算特別繁華,卻有種獨特的韻味。
煉血海進了城,一襲血色大氅披在身上,深邃的眼瞳陰冷而冰涼,卻也不由得感慨,那女人確實會挑地方,山水不錯。
依據得來的情報,他靜靜的走向了城外遠郊的那處竹林小築。
那讓他恨不得生噬其骨的女人,最牽挂的丈夫便住在那裡,而今離他不過僅僅十數里路,以他的境界不過一念之間。
「我兒,今日我便能為你報仇了。」
念著前不久被夢不語以通天手段斬殺的獨子,煉血海的氣息也頹靡了兩分,蒼老的面頰布滿了恨意。
只是這時,煉血海反倒不那麼著急了,腳步也變得平穩許多。
至於多半已經被攻破的血煞煉獄,煉血海早就不在乎了,算是他之前痛定思痛之下,捨棄的棄子。
「等你們攻破血煞煉獄,見到空無一人,徒留死屍的宗門,便會發現一切都是徒勞,而那時你多半會知曉我的行蹤與目的,真是好奇你會展露怎樣的神情。」
這是煉血海早已經安排好的計劃。
提前將宗內諸多宿老與弟子煉成了血傀,藉由屍源玉髓為引,源源不斷的供給護宗大陣,這樣哪怕不用他主持大陣,利用陣法特性,也能短暫維持運轉。
這會給夢不語以及天門諸將造成一種假象,讓他們以為他一直都在血煞煉獄。
等到他們攻破血煞煉獄時,卻會發現他早已離開,進而通過他刻意留下的一些痕迹,推斷出他前往了何處。
旁人或許不明白,但仔細查找之下,夢不語必然很快就會知道他來了雲城。
目的不言而喻。
唯一讓煉血海可惜的是,他看不到夢不語氣急敗壞的神情,更看不到她歸來雲城之時,見到滿地的狼藉與兒子被大卸八塊的無頭屍時的絕望與痛苦。
但沒關係,他會將那女人深愛的丈夫帶走,煉成血傀日夜折磨,然後用留影珠記錄下來那凡人書生痛苦扭曲的模樣,每年送她觀覽。
「我真是好奇,以你的心性能撐住多久,待你求我之時,我會讓你像是狗一樣給我跪在地上。」
至於個人的安危,煉血海並不擔憂。
他早已將血煞煉獄內的大半命源,煉化成了屍源玉髓,與將臣換了一塊符石,只要無人之時,他捏碎那塊符石,就能夠打開通往忘川鄉的路。
逃到那裡,即便是至強境修者也無可奈何於他。
這亦是煉血海捨棄血煞煉獄,甚至不憚同時得罪兩域,也要為獨子復仇的底氣所在。
「要怪也只能怪你們自己,世間生靈萬萬千,我們各走各的路,何必多管閑事,殘害我兒。」
不過是些孱弱的女子罷了,性命與之凡人眼中的牛羊有何區別?
在煉血海看來,修者之與凡人,早已經是兩種不同的生命層次,那些多餘的共情毫無意義。
凡人會烹煮牛羊,耍猴取樂,他們生噬些女子屠戮些凡人,又有何不可。
終於,漫步臨至。
眼前便是竹林小築,翠意盎然,栽種著成片的常青竹,院落交錯之間,還種滿了大片的彼岸花,在這個夏季嬌艷似火。
「環境還不錯,可惜防備不足。」
煉血海悠悠踏了兩步,自然感知到了院落內的護陣,大概是搭建院落之人用來做守護的,可惜於他無大意義。
「做陣之人,大抵擁有吞魂境界,是彼岸紅塵那位吧。」
他一眼便能夠看出,這多半是那位煙行尊者的手筆,用來阻攔天下絕大多數人都足夠,但於他沒有意義。
煉血海隨手伸出乾枯到發青的手掌,用指骨生生撕裂了進去。
他擁有魔修八階『入魔境界』的修為,而今更是修鍊了屍道,實力更上一層,哪怕是那位煙行尊者做的護陣,也攔不住他。
誰料煉血海破陣的那一刻,除卻彼岸紅塵的玄心靈力,更是有一道極為浩然的雷霆靈力,生生刺穿了他的掌心。
雷霆像是游龍,在煉血海破陣之際,如同霸道絕倫的槊,將他的手臂割裂的鮮血淋漓。
但也僅此而已,終究只是一道護陣。
煉血海運轉屍道玄功,以血煞鬼爪強行破開了這道護陣,深邃陰沉的眼瞳中卻滿是不解。
——為何護陣之中,會有靈修的功力?
「難不成那凡人書生另有護衛?」
煉血海的思緒陰晴不定,越想越覺得可能,以那女人的身份,給她的情郎與兒子尋一個貼身護衛,也實屬正常。
只是靈修境界至此的修者,天下有數,難不成她是去聖域搶了一個神將嗎?
慎重考量片刻,煉血海以強大的神識覆蓋了整個竹林小築,周圍往複,卻沒有發現一個修者。
竹林小築修建的很是寬敞,除了風吹過翠竹的瑟瑟聲,便只有後院羽雞的偶爾啼鳴。
房屋鱗次櫛比,每一間大都數也烙印了與護陣類似的咒印,用來隔絕聲音,或抵抗靈力波動。
——這處小院難不成經常被毀,否則為何會按照大多數宗門的演武場標準來施加護印?
直到神識掃過偏院,煉血海方才感知到了凡人的命息。
有兩道。
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與煉血海預料的不同,並非是那對凡人書生父子,而是一個凡人書生與一個凡人劍客。
他們兩人坐在偏院的石桌上,石桌擺了一副頗為華貴的棋盤,棋盤上錯落著黑子與白子,兩人落子的神情謹慎而專註。
只見那執黑子的書生持起一子,卻猶豫了許久。
不知是想不出如何落子,還是陷入了某種困局,書生漸漸皺起了眉。
他凝神棋盤許久,最終又將黑子放回了棋盅。
「棋不是這樣下的。」
聽著遠處那書生的話,煉血海才將神識放在了棋盤之上。
他凝視了片刻,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兩人的棋下的不是一般的爛。
是很像五子棋的圍棋,或者說很像圍棋的五子棋。
煉血海認真看了片刻,實在不明白那是什麼棋,也不明白這兩個人下的有什麼意思。
最讓他無法理解的是,那背對著他的劍客,執起的所有白子,並沒有下到棋線的交點,反而全落到了空格處。
這大抵才是那書生不滿的理由,下棋確實不是這麼下的。
「這是我的棋。」
隨著愈加接近,煉血海不用神識都能夠聽清那兩人的聲音,回應這句的是那個劍客。
劍客的聲音透著些滄桑,還有些賤,但很好聽。
哪怕是同為男子,煉血海都不得不承認,這人單憑嗓音,大概都很招女子喜歡。
說不定能娶兩個老婆。
只是這話是什麼意思?煉血海聽不太明白。
直到走進了偏院之內,他能夠用雙眼看清不遠處,正坐在石桌兩側下棋的書生與劍客,這才又聽見那書生說話。
「你的棋就不是棋了?」
這話很簡單,但細細一想卻又極有道理,煉血海不由得再度看向那劍客的背影,繼續走近。
「我的棋當然是棋,但正因為是我的棋,所以它應該是自由的。」
——然後就自由到空格子里去了?
煉血海都忍不住想要嗤笑一聲,好歹是同一盤棋,怎麼這般胡鬧……
他未想完此節,走到了石桌的一側,站在了兩人的中間,正好能夠低頭看向棋盤。
微微凝目,煉血海終於看明白了什麼。
這兩人下的還真不是一盤棋,怪不得這麼詭異。
劍客下的是圍棋,書生下的是五子棋,偏偏一黑一白落在了同一個棋盤上。
——這特么神經病啊。
在同一個棋盤上各玩各的,有意思嗎?
煉血海撫了撫鬍子,微微眯起眼睛,感覺整個人都有些發懵。
他見過狠的,見過蠢的,見過瘋的,見過詭的……唯獨沒見過這麼離譜的,偏偏他已經來了,這兩人彷彿沒看見他,沒誰多看他一眼。
這是懶得搭理他?
果然,這書生聽到這劍客的話,略有些惱了,靜靜的看了對方一眼。
劍客不甘示弱,臉頰揚起的嗤笑中滿是賤氣,真的讓人很想揍他一頓。
不知為何,這兩人相視了一眼,本像要打起來的模樣,最終還是壓下了火氣,讓一旁的煉血海覺得可笑。
連打一架的勇氣都沒有,這確實是兩個懦夫。
只是他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離得更近的書生,大致猜出了這大概就是那位不語魔尊的丈夫,才更仔細觀望了一眼。
一襲錦繡布裳,看來是為了迎接朋友特地打扮了一二,然後是那張俊美無雙的臉……
哪怕是煉血海不甚在意外貌,此刻也不禁眯起了眼睛,心中泛起罕見的嫉妒感。
等會兒將這書生煉成血傀,他一定會先將對方這張臉毀掉。
——不知為何,這兩人彷彿依舊沒看見他,卻一直警惕著對方。
陣風微起,吹動翠竹瑟瑟,竹葉飄落在棋盤之上,遮掩了黑與白的棋子。
書生與劍客對視了許久,最終兩人覺得無趣,各自偏開了視線。
「那就這樣吧。」書生這樣回答。
劍客點了點頭:「就先這樣吧,下棋下渴了。」
這是要喝茶的意思?
煉血海這才注意到,原來石桌上的棋盤旁,一直都擺著兩個瓷杯,精緻典雅,放在凡間富貴人家,大抵也是極好的物用。
可惜瓷杯里沒茶也沒水。
不知為何,隨著劍客說完,這兩人的氣氛又開始劍拔弩張起來,相互瞪了許久。
這次是劍客先開的口:「有朋自遠方來,應當奉茶。」
意思很簡單,你去泡茶。
但讓煉血海奇怪的是,那劍客說罷,這書生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像是個懶鬼。
「我不給人泡茶……除了我的妻子。」
這是拽上了?
不過聽到此言,煉血海愈加確信了一件事情,這個小白臉書生大概是知道那位不語魔尊身份的,難怪如此傲慢。
他又多看了這書生一眼,忍著心中的嫉妒,解開了心中一個疑惑。
怪不得那位不語魔尊會下嫁給這樣一個凡人,只論這張臉都回本了。
但臉好看,解決不了喝茶的問題,你們就這樣渴著?
那劍客沒有渴著,反而抹了抹凌亂的鬍鬚,滿是頹然與賤氣的俊朗臉頰上,浮現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那你就自己渴著吧,我有酒喝。」
說著,這劍客自顧自的從腰間解下一隻黃皮葫蘆,看著就像是鄉間常見的舀水葫蘆,似乎是被他用來裝酒了。
然後劍客打開了葫蘆,豪邁的飲了一口,滄桑卻明亮的眼瞳中滿是瀟洒的快意。
喝完他還吧唧嘴。
「這是我途徑杏雨村的時候,沽來的百米酒,雖不如百果酒清爽,沒有百花酒芳香,但勝在渾圓爽快,一口下肚,滿是百米的綿醇……」
為何只是一種尋常的農家小酒,他能喝出瓊漿玉液的感覺?
這一刻,就連煉血海都怔了怔,感覺喉嚨有些發渴,整個人都感覺略有不好了。
那書生同樣有些渴了,望著那劍客的視線愈加不善,似乎是沒想到對方還有這一手。
然後書生看了看不遠處的廚房,那裡是距離這裡放茶葉最近的地方,但他依舊不願意起身,不知什麼毛病。
直到那劍客又喝了一口酒,又吧唧嘴,這書生似乎才終於忍不住了。
煉血海以為他會站起來,結果他看了過來。
這是……什麼意思?
不需要煉血海猜,這書生便簡潔的說了出來,簡直像是隨意吩咐茶樓的小二,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倒茶。」
那書生說道,似乎覺得不太妥當,又添了一句。
「記得先燒水,要熱茶。」
也不知道誰曾經用涼水衝過茶給他喝,讓他有了些陰影,吩咐陌生人烹茶,便會多這樣囑咐一句。
聽到這書生的吩咐,煉血海睜大了眼睛,蒼老的面頰滿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想過很多次,這書生見到他的第一面會說什麼。
是求饒?是詢問身份?亦或者是狐假虎威的呵斥?
但煉血海唯獨沒有想過,這書生會吩咐他去烹茶,還這般風輕雲淡,真當他做了那位不語魔尊的小白臉,就是個人物了不成?
氣極反笑,煉血海陰狠的看著這書生,笑容透著些令人畏懼的寒意。
「你敢讓我倒茶,知道我是誰嗎?」
書生沒見過這人,但很容易就能從對方打破這處竹林小築的護陣時,所用的功法與境界猜出來。
但是——
「這不重要。」
書生將空空的茶杯往過推了推,遞給了他。
這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