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6 天棄
雪村的大碗茶也很不講究,紅泥燒成的大碗沒有上釉,飲水時避不去嘴邊的粗糙感。
就連倒茶時,小攤攤主也沒有如旁城的店家一般,用紗布過濾掉碎茶末,反而就那樣沉浮在碗中。
若是好茶葉倒也罷了,越是浸泡便越有味道,可這種並非沖在茶盞里的茶,喝的就是一個爽利解渴,茶葉沫子未免苦嘴。
但總歸架不住文無境心情不錯。
於是他手中的那隻碗轉了又轉,粗糙的紋絡也被靈力抹均,宛如洛城出窯的那些上了好釉的瓷碗。
「可惜沒有足夠實力的好人,不能長命。」
文無境的笑聲中,似有些嘲弄。
事實上,若以實力論,哪怕是陳語生在世間,也應該算是有實力的好人,何況那位幽淵姑娘。
問題在於實力是相對的,若以他和冬山為對手,那二人確實算不上有實力,別提而今重傷垂死。
文無境覺得,恐怕此刻那二人已經虛弱到了極點,就算冬山不出手,他一個人也足以解決。
「這個世間最簡單的道理,哪怕是一個凡間孩童都明白,但總有小陳公子那般不懂的人。」
他的言語沒有停下,多了兩分嗤笑。
冬山又叫了一碗面,趁著小攤攤主顫顫巍巍煮麵的功夫,他才搭理了文無境一句。
「你似乎對那位小陳公子怨氣很大?難不成是因為他兩次三番對你出言不遜?」
冬山自然聽說過,陳語生曾經在大朝會上,怒懟唐林輔與文無境的傳聞,更是在與紫千紅當面時,和陳語生有過言辭之爭。
但冬山不覺得文無境會這麼無聊。
雖說這人心胸狹隘了些,但總歸修鍊到了這等境界,不太可能因為和小孩子的置氣而動怒。
那麼……
「不對,你是在嫉妒他?」
冬山拍了拍手,像是恍然大悟的模樣,只是這般姿態未免太不真誠,連孩童都能看出來浮誇的假意。
假意的扮相,卻說的是真話。
冬山不是在提問,而是給出了結論。
聽到冬山戲謔的話語,文無境的臉色略有些陰沉,看向冬山的眼神也有些不善,這顯然是他很罕見會對冬山展露的情緒。
作為一個極會審時度勢的人,文無境理論上絕無可能對冬山展現敵意,不僅是因為對方遠強於他,此刻對方更是他最大的依仗。
所以顯露這等程度的不滿,顯然是被戳中了真火。
這是他壓在心中,罕有人知曉的想法。
——他很嫉妒陳語生。
事實上,浮生五域嫉妒陳語生的人很多,或者說單論中州之內,就多的數不過來。
帝鴻聖皇之子,一入世便成了聖域聖子,擁有了無數人一身都難以企及的權柄、地位與資源,還擁有著世人羨慕不來的絕高天賦。
最重要的是,無論是權勢、天賦還是聲望,都很乾凈,不會對陳語生本人造成任何負面效應。
這真是一個很不講理的完美命運。
整個天下不應當有一個人不羨慕,哪怕是號稱浮生五域身份最尊貴的明三姑娘,也有足夠的理由羨慕陳語生。
那麼他會嫉妒,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我這一生雙手沾滿了鮮血,用盡了毒計,歷經了無數生死大劫,但終點卻未曾達到他的啟點。」
文無境很不甘心,每每念及此便覺得憤怒。
最令他心懷恨意的是,活了這多年月的他,本應如千年寒冰的心境,竟會因為一個少年而破防。
「他可以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我當年若是如此便會被父親放棄,他可以任性到不講道理,我卻沒有長輩給我撐腰……」
文無境的雙瞳中,滿是複雜與狠辣,但更深處卻是言語難以形容的某種情緒。
冬山爽朗的笑著,但微睜的眼瞳卻是些許輕蔑。
這便是他與鍾十三這等層次,和文無境的不同。
「我也嫉妒那位太玄冥帝,但若是冥帝再世,我能吃了他,然後我便是更強的他。」
冬山握著手中的筷子,神色滿是凜冽與快意。
念及那位北疆無數歲月以來的最強魔修,甚至說是浮生五域無盡歲月的最強修者,冬山並沒有感到絕望與嫉妒。
每每想到,心中便升起無限豪情,可惜沒有與那等人物生在同一個時代。
但總歸也不是沒有好處。
天下三君當年一戰,斷碎了太玄冥帝的軀體,使其分散世間,雖然絕大多數都落入了南嶺之外的無盡海,但一少部分還是散在了浮生大陸。
冬山不久前在天岌山,搶在帝胤之前尋到了太玄冥帝的一條手臂,僅煉化了那條殘臂,便讓他半隻腳踏入了至強境界。
「你這念頭還不夠通達,未免太不自信,若活這一輩子還不肆意些,怎能踏出那最後一步。」
聽到冬山的訓斥,文無境臉色愈黑,但眼瞳中的情緒稍緩。
畢竟不可能真的對冬山出手,萬事還要依仗對方,那麼儘快調整好情緒,也是無可奈何。
「我所追尋的,並非修鍊之路的極致,乃是天下權柄。」文無境沉聲道,隨之盯向冬山。
「你可不要忘了我們之間的交易。」
顯然,文無境雖然是由冬山所救,且沒有足夠的實力違抗對方,但想要其全力相幫,也必然有所付出。
而冬山所給出的條件,才是晚歲真人死後,文無境願意追隨冬山的緣由。
「自然沒忘,天下歸你。」冬山咧嘴笑了笑,覺得無趣。
無趣的是這個約定,也是文無境這個人。
但饒是覺得文無境在如何無趣,此人論斷的才識與對天下局勢的眼光,終歸是一份不錯的助力。
而冬山很確定,他所行之事太過逆天,要吞噬太玄殘軀臨達至強高境,前路兇險重重,路上多一份保障總不是壞事。
于是之前便定下了這個交易,用來收服文無境。
文無境助力他搜尋太玄殘軀,煉化生靈,避禍凡塵等人的探查,而他在未來達到太玄冥帝那等層次,真正無敵浮生五域后,便允許文無境做個檯面人。
簡單來說,文無境會是五域明面上的共主,只需要聽從幕後的冬山之令。
「但你竟不覺得這太磕磣了?」
聽到冬山的好奇,文無境倒是不以為意。
「我只要天下間最大的權柄,要成為世人眼中的共主,至於這個身份是不是真實,亦或者只是你的傀儡都不重要。」
文無境言語間,有些憤慨,但竟真的沒有太多不滿。
這是真話。
冬山咧嘴一笑,覺得這人果然無趣。
好在有趣的人來了。
……
……
雪村離大雪山很近,常年積雪不化,吹雪不停。
今日的雪倒是比往時小很多,只有零星飄落,無論是覆在房頂加厚雪層,還是抹平街上的腳印,都如塗了一層素裹般好看。
只是陳語生和幽淵,此刻沒有那種閒情逸緻賞雪觀景。
「離他們不遠了。」
陳語生背著幽淵,踏入雪村之後,沉著臉感慨道。
他的臉色很不好看,不僅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燃了些靈血趕路,讓他此刻更加虛弱。
事實上,這是很不理智的做法。
明知道有敵人在此,還要負更重的傷加速趕來,這有何意義?
無益於送羊入虎口,還送的很快。
但陳語生沒有任何猶豫,哪怕理智上饒了幾回,最佳做法都不是如此,但落到現實,只有這最壞的一種可選。
旁的選擇或許更有優勢,但總會心有遺憾。
有些遺憾,是一輩子的心劫,斷不可能以得失計較。
「是不遠了,而且那兩人的氣息境界處在巔峰,便是我全盛時期,也沒什麼把握解決。」
幽淵輕咳了幾聲,顯然傷勢更重了些,但也沒什麼好辦法。
兩人沉默了片刻,心中似都默嘆了一聲,卻沒有絲毫退去的念頭,何況已經進了雪村,不可能逃出冬山的靈勢。
那麼,自然只能繼續向前。
忽然,數十道血霧,再度在臨近的房屋內爆散,順著破碎的窗戶或煙囪,將還未落地的雪花染紅。
寧靜的白色美景,瞬間變的鮮紅可怖。
這還是文無境的手筆,像是挑釁,又像是嘲諷。
陳語生忽然駐足,臉色更有寒意,眼瞳中是少見的殺意。
「這是達瓦小姑娘的村子,她之前還說過村裡的人們很熱情,建議我們來這裡修養。」
他們不想牽連這雪村的人,才緊急離開,希望能引走冬山與文無境。
沒想到這兩個邪修,著實是絲毫臉面都不要了。
幽淵明白陳語生的意思,眼眸中亦是寒意。
「終歸是我們的因果,若今日雪村能有人活下來,便好好養著。」幽淵的嗓音,忽然有些沙啞。
「若沒人活著,總有我們與那兩人陪葬。」
顯然,幽淵今日是不準備放過冬山和文無境了。
只是聽到此言,陳語生倒是有些狐疑,頗為不解的看了幽淵一眼。
「你已經傷到了這種程度,雖然殺個文無境不成問題,但是那冬山……」
幽淵靜靜閉目,沒有回答陳語生的問題,不知是在調息靈勢,還是在準備什麼,莫名的讓陳語生不寒而慄。
彷彿他此刻背著的不是幽淵,而是某種大恐怖。
忽然,陳語生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傳說中的淵大姑娘有很多傳說,精彩的,絕艷的,無敵的,可怕的……
但最出名也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永遠是最開始的那一個。
——她是天棄之人。
最想她死的,從來不是世間某人,而是天地大勢。
若是此刻的幽淵,散去一身道法,不再抵禦天地大勢,加之她自身這麼高的境界,所遭到的更可怕的天地反噬……
莫說雪村,便是十萬雪山或許都會一同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