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0 少年人

  水能載舟,亦可覆舟,這便是覆舟殿的由來。

  簡單而平常,沒有什麼更深刻的含義,自古時被定下此名做警醒,用作議事大殿的名沿用至今。

  作為聖域最大的議事殿,覆舟殿自然不僅只有一個主殿,還有四個偏殿,是平日里除卻群議大論外,掌事者用於處理事務的常用地。

  往昔,布足道便愛用北偏殿,因為人少安靜,能夠享受難得的靜謐時光。

  雖然後來有了夢蓁蓁,北偏殿也不在安靜。

  然而此時,布足道等人逃亡不在的時候,大權自然就落在了梅大先生手裡,他喜歡東偏殿,常在此殿處事。

  緣由同樣很簡單,東偏殿靠近東邊兒。

  每一天的太陽自東方升起,緩緩沒入西方的天際,若能發獃一整天,便能看到一縷完美的弧線,是大自然最美麗卻不被常人珍視的風景之一。

  而對梅無諾來說,類似的理由還有一個。

  每夜難眠到第二天清晨,東偏殿能最先看到太陽躍出雲海的那一抹朝霞,像是將天邊鑲滿了鍍金的瑪瑙。

  即便心中千般心緒難以入眠,看著那抹日初的瑰景,也總覺得渾身舒坦,又有了充足的力量應對忙碌的生活。

  梅無諾此刻沒有看日初,因為已是晌午。

  他這時難得發獃,因為事務處理不完了。

  「這些事情確實麻煩。」

  梅無諾想起很多年前,他還年輕的時候,那時輔佐著先代聖皇蘇行天,因為年齡稍長一些,先代聖皇便以兄長稱呼他。

  那時的聖域事務,便是由蘇行天處理,他就能很怡然。

  後來過了很多年,協助凡塵平定了中州大亂,凡塵繼聖皇位,同樣是以師長之禮待他,也不好推給他多少事務,便有了蘭未雪和唐林輔處理政事。

  然後又過了很多年,凡塵撿回了一個嬰孩,竟是天生的聖人之命,被定為繼任者,他也代替凡塵教導了許多歲月,更可以當個甩手掌柜……

  「若是有人能夠代替處理,真是再好不過。」

  梅無諾自言自語一句,恰好被推門進來的文一嘆聽見。

  這讓後者猶豫了片刻。

  以梅大先生的境界與實力,不可能察覺不到他進來,也不會隨意感慨出聲,那麼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您若是沒做的太明顯,想來道公子還在聖域料理事務,您也能清閑些。」

  文一嘆將雞湯放下,權酌片刻,勉強接了這一句。

  但是文一嘆心中分外清楚,這是不可能的。

  既然梅大先生選擇站在太玄冥帝那邊兒,便意味著站在了浮生生靈的對立面,以那位道公子的心性,勢必不會苟同。

  這是不可調和的矛盾。

  無關恩情與教養,而和大義與人生信仰有關。

  「可他逃了,而且我帶不回來。」

  梅大先生笑了笑,好似之前與眾人對持,出手傷人的並不是他。

  但梅大先生親自前往青冥,攻到了小酒廬的山門外,還沒有將那些人捉回來,著實是很多人沒想到的事情。

  那位容夫人與梅大先生的關係,實在令人難猜。

  「那就在聖域另選一個培養,您前些日子不是還挺看好苛起公子?」

  文一嘆的聲音依舊很靜,同時將湯碗取出,為梅無諾盛滿,是極為美味的膳食,就像是他過往孝敬梅大先生的一般。

  雖然這多年,算是客居聖域,但不少與他情況近似的少年,都經常在靜茶園,聽梅大先生論道講課。

  這位好為人師的老書生,稱一聲聖域之師也不為過,他們如凡間弟子般侍奉,本就很合規矩。

  「苛起原本確實不錯。」

  梅無諾感慨了一句。

  雖然他不怎麼喜歡迦葉那人,但對方的眼光著實很好。

  那個名為苛起的少年,雖說修鍊體質有些桎梏,但無論是悟性還是理事天賦與洞察隱忍,都是一等一的苗子。

  若能自小有良師教導,想來會有極好的水準,恐怕不會亞於而今的文一嘆。

  問題在於,迦葉將他安插在了聖域,當一個默默無聞的鉤子,蟄伏待發。

  蟄伏太久,總會把人蟄廢,就像是修界很多頗有天資的少年,總想扮豬吃虎,但扮久了莫說世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成豬了。

  心性養廢了,想改回來太難,錯過了培養的好時機,不亞於將天賜的體質徹底浪費。

  苛起這多年來,沒有名師指點,自己又太過壓抑,著實浪費了原本的才能。

  但這不是梅無諾覺得不行的理由。

  主要是因為另一個緣由。

  「但人就算真的不錯,死了也沒法子如何了。」

  梅大先生飲著雞湯,品著其中特意加的幾味大葯,覺得這位小文公子的做派,倒是不同往日。

  文一嘆假裝沒聽懂這句話,又給梅大先生滿了一碗。

  但他同樣沒有解釋,因為是事實。

  他給雞湯下了毒。

  還是很毒的那種毒。

  這種毒在聖域,都是極為罕見的珍品,是他曾經利用行舟宮的底蘊搜羅來的,原本是用來對付祖父文山的底牌。

  但現實情況是,人生永遠不知道驚喜何在。

  他祖父沒和屍修同流,反而是梅大先生造反了。

  那就換個人下藥,流程都差不多,文一嘆也沒那麼講究,非要得著一個人坑。

  可這葯,似乎不太管用?

  好吧,這一點文一嘆並非沒有預料,靈毒從本質上來說,也不過是靈藥。

  當一個修者境界極高的時候,低階的靈藥效用便微乎其微,就像是聖域很多內門弟子,平日里都不會用藥效極低的納氣丹修鍊一樣。

  以梅大先生而今的境界,普天之下罕有什麼毒藥,能夠對他起效。

  文一嘆原本精心籌備的,用以對付祖父文山的靈毒,甚至連那人都不太可能毒死,何況是梅大先生。

  但要是多少有點兒用呢?

  假設讓梅大先生體內的靈氣洶湧難抑,給他造成幾日的麻煩呢?

  這自然不是單純的找梅大先生的不自在,而是將自己所能做到的事情,伏成一個先決手段。

  聖域發生了這樣的大事,想來不日就會有真正能解決問題的人過來。

  可能是那位凡塵陛下與不語魔尊,也可能是別的人來討伐梅大先生,雖然勝負還未可知,但梅大先生若是那時正好被靈毒影響,對方的勝算就會大一些。

  同樣能夠踏入至強境的修者,無一不是蓋世的天驕,有時候雙方的勝敗,往往就取決多出那一點兒的勝算。

  ……

  ……

  遺憾的是,似乎沒用。

  從梅大先生從容享受的喝湯模樣,文一嘆便能知曉,恐怕這靈毒連他原本的預期都達不到。

  或許是梅大先生可以完全無視,或許他另有手段解掉,看來完全不會影響他的實力,以至於敗於來人。

  這真的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當然最令文一嘆可惜的是,他下毒的手段還是不行,哪怕這種吃之前無色無味的靈毒,竟也能被看出端倪?

  文一嘆暗中嘆了口氣。

  至於梅大先生感慨的那句話,文一嘆當然聽得懂。

  這靈毒的藥效,毒不到梅大先生,但毒死十幾個,乃至幾十個苛起那樣境界的修者,還是不要太簡單。

  文一嘆心裡有數,不需要等到明天,恐怕在他踏入覆舟殿的那一刻,苛起就被毒死了。

  現在八成是涼了,剩下的兩成概率是在涼的路上。

  他回靜茶園就再也不會見到那一副令人生厭的面孔,當然他大概率也回不到靜茶園了。

  「但你為何非要毒死他呢?」

  不知是不是文一嘆沒接話的原因,梅大先生又補了一句。

  這下,文一嘆便是不接話都不行了。

  「他這些時日,殺了聖域不少人,雖然我也對那些弟子們沒什麼感情,但那些人好歹叫過我一聲師兄。」

  「而且不地道的事情,單單這幾日,他便做的比我一輩子都多,連我都有些瞧不下去。」

  「當然,畢竟是您那邊兒的人,我也不敢明目張胆殺了,畢竟我怕死,所以我就先隨便試試……」

  天地良心,文一嘆的確有殺死苛起的想法,也在心底謀劃了許多次,但還真不是想這次動手。

  真要布局,起碼也得讓事情看起來,與他無關。

  誰料苛起應是往上撞,加上剛才自己心情不好,說不得以後也沒機會了,那就順便毒死吧。

  聽到此言,梅無諾沉默了一會兒。

  替那個叫做苛起的少年有些無奈,但心中並沒有憤怒與心疼,不知是因為不是他那一脈的人,還是對苛起本就不喜。

  「遇見你算他倒霉。」

  「是啊,我倒現在都想不明白,那傢伙怎麼敢隨便吃我做的東西。」文一嘆也是一聲長嘆。

  這時,他不僅想起了布足道。

  往些年節,但凡他在場的場合,那位道公子就從來不吃東西,連水酒都不會碰,除非凡塵陛下或梅大先生在場。

  天地良心,他可從來就不敢對布足道下毒,想來布足道也心中清楚,但依舊嚴防死守,從來不接他遞過去的東西。

  屋室內,忽然安靜了下來。

  也不知是不是扇窗外陽光有些細碎的關係,文一嘆覺得有些刺眼,心中忽然又有些委屈。

  謀劃了這一輩子,雖然對那些大修而言,短短百十來年根本沒多久,但這應該是他的一輩子了。

  權勢也沒得到,名利也沒得到,真是虧得厲害。

  梅無諾同樣有些不解,按理文一嘆不應該這麼衝動,哪怕心裡不服,也會選擇溫順的蟄伏下來。

  這種激進的做派,倒是不和他往時的性子。

  「以審時度勢論,你確實不如你祖父。」

  對於梅大先生這點論斷,文一嘆倒是沒有任何反駁。

  事實上,他早就知道祖父文山在審時度勢上,做人有多陰險,但數日前,還是刷新了他的下線。

  梅大先生奪取了聖域,道公子等人遠走流亡,諸多中州大宗選擇了協助,起碼會聲援,畢竟屍道邪祟是天下五域的公敵。

  偏生他的祖父,選擇了默許,沒有支持的意思,也沒有反對的意思,反而是許多希望行舟宮表態的勢力,遭到了祖父文山的碾壓。

  這便是無論正邪,只服從勝利者,還不許天下人說的意思了。

  若僅是如此,文一嘆還不至於被刷新了下線,關鍵這是祖父第二次大不要臉了。

  第一次的時候,是太玄冥帝斬殺先代聖皇,稱霸天下五域,號五域帝尊的時候。

  那時,許多宗門的執掌者,尚可以為自己辯解,是被嚇怕了,一時間沒敢做出反應。

  但是遇見第二次,許多當年默許服從的宗門,都不敢在裝死了,不僅是害怕被清算,更重要的是道心會不穩。

  偏偏祖父文山,依舊不動如山。

  老而不死,臉皮真是厚的沒誰了。

  「若你有他一半的心性,便應該知道此刻如何抉擇,是獲利最多的做法。」梅無諾繼續感慨道。

  不是直接選擇投靠,而是明著投靠,暗著準備顛覆,兩邊兒準備下注,等到屍道邪修與五域修者決出勝負之後,選擇獲勝者邀功。

  左右證據都在自己的手裡,若屍道勝,便壓下暗手,說自己是審時度勢的輔政良臣,若正道勝,自己便是忍辱負重的功臣。

  此舉甚至比文山的所作所為,更甚一招。

  倒不是文山沒這個厚臉皮,只是沒機會,但文一嘆明明有這個機會,卻沒有這樣做。

  為何忽然沉不住氣了?

  梅無諾看向文一嘆的眼神中,頗有些好奇的意思。

  因為文一嘆常年被他教導,算是他的半個弟子,就算下不了這份狠心,也應有保全自身的做法。

  此時之舉,實在魯莽的比菊小小胡鬧還離譜。

  對此,文一嘆沒有過多解釋。

  其實他原也有這個打算,這是獲得權勢最快的捷徑,畢竟無論是梅大先生還是凡塵贏,他都可以接受,討好哪一邊兒都能下的來臉。

  問題在於,梅大先生要復活太玄冥帝。

  文一嘆不能接受這件事情。

  太玄冥帝的確很強大,但他的復活與目標,勢必會害死浮生大陸半數以上的生靈,要死去太多的人。

  對於陌生人而言,或許只是數字,但當數字龐大到一種程度,哪怕在如何陌生冷漠,也決然不是人可以不動容的。

  文一嘆不介意弄權,甚至給好人使絆子,亦或者搬弄權謀與手段,讓自己獲得權利……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感情與臉面。

  可人性是另一回事兒。

  「祖父老了,我還年輕。」

  他不想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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