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

  曇摩羅伽親自照料, 蓮子頭年就發芽長葉。

  深秋時,曲廊外仍有一池田田的碧荷。

  池水清澈,晚霞徹照, 池底一尾尾斑斕游魚追逐著沉入水中的絢爛光影, 涼風拂過, 和鑾叮鈴。

  軒窗半敞著,引入的活泉水滋潤著廊下栽植的花草, 城外戈壁荒草萋萋, 庭中依舊花木扶疏,枝葉紛縟。

  長廊深處傳來一陣說笑聲, 圓潤柔和, 似露珠在荷葉滾動。

  曇摩羅伽從堆疊的經卷中抬起頭, 目光越過擠擠挨挨的青翠荷葉,曲廊里落滿餘暉下花木彼此交錯的廓影,一道倩影從融融光影中緩步走近。

  她邊走邊和身邊人低語,身上籠著燦爛霞暉, 偶爾粲然一笑, 滿院花木都失去了顏色。

  花香徐來, 芬芳馥郁。

  笑聲越來越近, 她揮揮手讓僕從侍女都退下去,步入殿中,走到曇摩羅伽身後, 搖搖欲墜, 披帛上連綴的珍珠花球拂過絨毯,窸窸窣窣響。

  曇摩羅伽看著面前展開的經卷。

  下一刻, 背上一暖。

  她和平時一樣, 展臂伏在他背上, 豐盈柔軟抵著他,溫軟的唇在他頸側吻了一下,「在看什麼?」

  今天她身上不止有纏綿的花香,還有淡淡的酒香。

  她去參加了一場宴會。

  在王庭,幾乎家家戶戶都釀酒。葡萄酒極易變質,唯有冬天凍結的葡萄酒可以貯藏十年不敗,味道也更醇厚芳辛,所以家家戶戶都會在冬季凍酒。每年冬天來臨之前,百姓會舉辦一場凍酒宴會,在節禮獻上家中最好的葡萄酒,祈求來年人畜興旺,萬事亨通。

  瑤英為西域諸州帶來種類豐富的種子樹苗,大批精於農事、水利的農官和工匠,剛打完勝仗就緊鑼密鼓地安排西軍幫助百姓墾荒種地,挖設溝渠,鼓勵商人經商,派騎兵維護商道,減免賦稅,諸州一派欣欣向榮。

  成為王庭的王后以來,她也帶了不少農書來聖城,請僧人翻譯,教王庭人種植適合本地生長的果木。百姓感念她的恩德,懇求她出席今年的宴會,品嘗王庭最好的酒,帶領他們向神祈福。

  瑤英今天吃了幾碗酒,回來的路上飲了醒酒湯,酒意散發,人已經清醒了,不過還是有些頭重腳輕,像踩在棉花團上,軟軟地貼著曇摩羅伽磨蹭。

  曇摩羅伽喉頭一緊,抬眸。

  瑤英臉上含笑,雙頰一抹桃花淺暈,明眸水洗過一樣,眼波流轉,眸光盈盈,眼角微紅,靈動又嫵媚。

  他沒開口,她乾脆趴在他背上,伸手去翻他的書。

  「從長安帶回來的?」

  他點頭。

  天竺佛道逐漸走向衰落,中原佛道卻發展蓬勃,他從中原帶回來不少漢文典籍,讓寺中僧人翻譯,佛道本是從西域傳入中原,以後,中原的佛道很可能反過來影響西域。

  瑤英看了看他翻譯的幾句佛偈,道:「佛心見性,人人皆能成佛。中原的佛道和世俗倫理融和,更通俗,更容易被百姓接受,傳播也就越廣。」

  曇摩羅伽道:「中原僧人傳經,常常以自悟成佛來勸導人向佛。」

  瑤英頷首,說:「頓悟成佛可比苦修、禪定要輕鬆多了,天竺僧人大多出身婆羅門,他們崇尚的苦修、乞食不能吸引普通信眾。」

  「何為本性?何為佛?」

  瑤英下巴枕在他肩上,笑而不語。

  曇摩羅伽側頭看她:「怎麼不說話了?」

  瑤英唇邊一抹嬌艷的笑:「我才不要和你辯經,辯不過你。」

  前幾天和他辯經,被他幾句話繞了進去,翻了好久的書才想到一句反駁的話,以後再也不和他佛辯了。

  她挽著雲髻,發間只簪了一枝鎏金銀鑲嵌珊瑚花樹釵,系了絲絛,除此之外,黑鴉鴉的髮鬢別無其他簪環珠翠裝飾,身上衣著也並不奢華,透出雪脯的薄衫,單絲籠裙,但是一顰一笑間容光煥發,韻味流轉,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濃艷雍容。

  曇摩羅伽手中還握著筆,情不自禁地抬頭,含住她朱紅的唇。

  她輕笑,舌尖調皮地試探。

  他眸色加深,緊緊纏住,她又怯怯地退回去,等他追上來,她笑著輕輕咬了一下,酥麻和刺痛讓她的味道愈加濃郁,他緊緊箍著她的腰,不許她退開。

  她身上的薄紗和他的僧衣糾纏在一起。

  窗外蓮葉簌簌輕曳。

  瑤英身上綿軟,不知不覺往下滑,曇摩羅伽放下筆,抬手抱起她,她順勢坐到他腿上,和他面對著面,衫裙僧衣落了下來。

  從外面看,兩人身上衣冠整齊。

  只有瑤英能感受到曇摩羅伽的僵硬。

  她摟著他的脖子親他,「不許動。」

  曇摩羅伽一眨不眨地凝望著她。

  瑤英扯下發間絲絛,一圈一圈綁住他的雙手,擺動腰身,手從他衣襟鑽了進去,不輕不重地輕撫,在他沉默的注視中慢慢放鬆身體。

  她一時無法適應,仰起頭。

  曇摩羅伽眸光沉沉,緊鎖在她臉上,眉頭緊蹙,神情隱忍,碧眸深處似有烈焰熊熊燃燒。

  天色漸暗,窗前樹影浮動。

  蓮花張開花瓣,一點一點裹住了他。

  夜風呼呼吹著,一池蓮葉起伏搖曳,激起瀲灧的綠浪,忽然一陣狂風襲來,蓮葉嬌顫,似有不勝之狀,須臾,蓮盤被風壓彎了腰,灑落一蓬晶瑩露珠。

  殿內,瑤英雲髻鬆散凌亂,面泛潮紅,花樹釵將墜欲墜,珊瑚珠串掛在發間,輕輕搖晃,雙眉蹙著,泫然欲泣。

  明明是她掌握主動,不一會兒就承受不住了。

  她不受控制地綳直了身體,軟倒在曇摩羅伽懷裡。

  他早已汗水淋漓,碧眸沉靜清冷,臉上卻氤氳著最原始的欲色,輕而易舉掙開手上的絲絛,緊緊扣住方才還在柔軟扭動的腰肢,啄吻她汗濕的髮鬢,拂開她身上的衣衫,抱著她翻了個身。

  蓮葉在風中搖擺顫動。

  ……

  他們是新婚,幾乎天天都膩歪在一起。一夜纏綿,第二天起來,瑤英腰上又酸又痛,剛走了沒幾步就扶著腰倒吸一口氣。

  身後腳步輕響,曇摩羅伽走過來,手心貼在她腰上輕輕摩挲。

  瑤英回頭,看著他沉靜威嚴的臉,湊上去親他。

  他立刻低下頭,加深這個吻,眼睫顫動,像是沉醉其中。

  瑤英一笑,輕輕咬一口。

  曇摩羅伽舌頭刺痛,沒有鬆開嘴,右手緊緊扣住她後頸,繼續吻她,從輕柔轉為綿密,不容她退開半分。

  待唇分時,瑤英心跳如鼓,喘息了好久才平復下來。

  「我年前就回來。」

  她踮起腳,在他臉上親了幾下。

  曇摩羅伽望著她,一言不發。

  她要回西州住一個月,行程很早就定下來了。

  瑤英捧住曇摩羅伽的臉,認真地道:「郎君,記得給我寫信啊。」

  要離開的人是她,卻叮囑他記得給她寫信。

  曇摩羅伽拿她沒有半點辦法,抬手拂開她頰邊的髮絲,沉聲道:「早點回來。」

  瑤英響亮地答應一聲,「過幾天我就回來了。」

  曇摩羅伽輕輕地應答著,手卻攬在她腰上,半天也沒鬆開。

  從頭到腳都透著一股彆扭勁兒。

  瑤英也捨不得走,依依不捨了一會兒,狠狠心推開他,「我走了,別送我。」

  她出了殿門,繞過長廊,眼角餘光看到滿池蓮葉,腳步頓住,回頭。

  窗前一道挺拔的身影,氈簾半卷,他立在窗邊,直直地望著她。

  瑤英心裡發緊,很想告訴謝青他們她不走了,明年再回西州。

  腳步剛探了出去,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搖搖頭,朝曇摩羅伽揮揮手,狠下心腸,轉身離開。

  曇摩羅伽凝眸望著長廊盡頭,垂下眼眸。

  一地日光,她已經走了。

  ……

  翌日,曇摩羅伽睜開眼睛,枕邊空蕩蕩的。

  他出了一會兒神,起身處理公務,很快就處理好了當天的要事。

  殿中靜謐無聲。

  她走了以後,周遭愈發空寂,連池中蓮葉的長勢也不如昨天生機勃勃。

  他接見大臣酋長,頒布政令,召集僧人,詢問譯經的進度和寺中改革的事,指點了幾句,一直忙到夜幕降臨。

  緣覺送來一堆等待批閱的奏疏,王后回娘家,王可以集中精力處理這些積壓的瑣事了。

  曇摩羅伽秉燭批閱奏疏,燭火映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回頭,瑤英用的小几上整整齊齊。

  她要是在的話,小几永遠不會整齊,要麼幾本書倒扣著,要麼紙筆攤著忘了收。

  他們的書案原來是拼在一起的,他不抬頭也能看到她坐在自己身邊,看著看著就容易走神,或是做起別的事。她讓人把書案挪開了,改成背對著,兩人可以心無旁騖地忙自己的事。想問他什麼,或是累著了,往後一仰,整個人靠在他背上。

  不知道她今晚宿在哪裡,白天趕路辛不辛苦。昨晚應該克制些的,可是知道她今天要走,想把人留下,忍不住折騰狠了。

  一個月。

  她回來的時候,庭前應該積有幾尺厚的雪。

  曇摩羅伽收斂神思,低頭,繼續整理奏疏,都是積年的瑣碎事情,得整理出一個章程來。

  門前腳步輕響,緣覺捧著一封信進屋:「王,王后的隨從送來的。」

  怎麼剛走就送信回來,出什麼事了?

  曇摩羅伽皺眉,接過信打開。

  夾帶有一縷甜香的絲絛掉了出來,落入他掌心。

  這條絲絛,正是前晚她用來綁住他的雙手,不許他動彈的那條,他後來把絲絛蒙在她眼睛上,她泣不成聲,手攀在他肩膀上,要他慢點。

  曇摩羅伽握住絲絛,展開信紙。

  紙上只有一句話。

  法師,好想你。

  曇摩羅伽抬起頭,眺望窗外黑魆魆的夜穹。

  他吩咐緣覺:「你出發去西州,接王后回來。」

  緣覺一臉茫然,王后今天才走,一個月後回來,他用不著這麼快準備迎接王后。

  「現在就動身。」

  曇摩羅伽道,不容置疑。

  王說什麼都是對的。緣覺不敢反駁,獃獃地喔了一聲,告退出去,收拾行囊,直奔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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