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這不就是你要的么?
茫茫塵世間,看清人生如夢的都是神仙人物,楊侗從來不是。他來到隋末就像是一個貪玩的孩子得到了一套樂高,終於有機會親手去驗證各種組合了,腦海當中肯定是反覆思量和琢磨,這時當有人問及『你能為洛陽百姓做什麼』的時候,就像給孩子買了樂高的家長問『你可以拼裝出什麼樣的東西』。他能回答的很多,可拼出來的結果到底是啥,恐怕沒人知道。
酒樓二層,高士廉目光中沒有任何希望的看著楊侗,他已經準備好了這個十六歲的皇帝說出各種各樣的偉大夢想,畢竟越小的孩子越喜歡大的東西,因為他們不曾擁有過。然而那些東西有多麼不切實際,怕是只有在沉默中搖頭微笑、不忍心打消其積極性的人才知道。
偏偏楊侗沒這麼干。
他起身端起酒壺給高士廉倒了一杯酒,說了一句:「朕知君之所思,君之所想,君之期望,君之失望,可信否?」
高士廉沒說話,無話可答,這沒頭沒尾的一句,換了誰也不會回答。這世界上哪有全知全能的神,真有,你楊侗也不會被王世充壓制這麼久。
「先說君之所思。」
楊侗拎著酒壺,漫步在房間內,一步一句說道:「君之所思,雜亂不堪,如這亂世,千絲萬縷。」
高士廉失望沒變,這答案和沒說一樣,裴仁基饒有興趣的看著,不知道楊侗要說些什麼,他也很想知道這位皇帝靠什麼來留住眼前這個大才的心。
「為何?」
「因為你和朕一樣。」
「朕乃一國之君,汝,乃一家之主。」
「你與朕肩頭都挑著責任,朕挑的是國,你挑的是家。」
「可對?」
要這麼說,高士廉敢答應,突然來一句『你和朕一樣』,他肯定不敢。
「那君所思之混亂,從何而來?」
「迷茫。」
楊侗語速加快了:「高先生年少成名,才高八斗,可惜,沒用,只能在亂世中偏居一隅,當一個行軍司馬。」
「放眼望去,這天下並沒有高先生棲身之所,那竇建德,以成仁君之名,先生前去他必將禮賢下士,可先生永遠無法坐帝位之側,群臣之首;」
「那李淵,被裴寂、劉文靜、武士彠三元老扶持著起兵,也無先生想要的位置,就連李建成身邊都有魏徵,李世民身側更站著長孫無忌,自然也不是個好去處;」
「王世充就更不用說了,名聲在外,麾下更無賢良,先生去了自己都覺著冤得慌。」
「先生一生桀驁不馴,竟落得這般田地,思緒能不亂么?」
一口唾沫咽下,喉結上下浮動時,高士廉緊握著就被趕緊喝了一口酒,楊侗所說,正是他當初所想,其實這並不難猜,稍懂人情世故都能想明白,難的是,一個十六歲的帝王竟然將這一切說了出來。
「再說君之所想。」
楊侗轉過頭,那張本該青春昂揚的臉表現出的卻是老成持重,他降低語速直指人心的說道:「此時,國丈一封書信發至交趾,你方想起天下還有大隋,偏此時這寰宇之內無一人看好這個即將傾覆的王朝,可它卻如病入膏肓之人一般從王世充手裡活了下來,哪怕奄奄一息。」
「這不光是點亮了隋之曙光,更燃起了先生的期望,你要來看看這到底是以蒼老之軀的拚死掙扎還是重換青春的奮力一擊。」
「所以你來了,來的如此匆忙。」
房間內的裴仁基和高士廉開始被楊侗徹底吸引住了,不是因為言語,而是他說的合情合理。
「你滿心期望,有期望就會誘發幻想,想的越多就越難以被滿足,這才有了進洛陽以後了解完情況的滿心失望。」
「這哪是一個即將崛起的王朝該有的樣子啊?」
楊侗站在窗口想樓下一指:「看那黎民,如無魂之屍,行走坐卧只求一日兩餐,見人便低頭只想活命;」
「看那官吏,沒有半點熱誠,一個個垂頭喪氣,這樣的人,值得信任嗎?」
「古人云,窺一斑而知全豹,看見這一幕的你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來錯地方了。別說是你!」楊侗很不想說卻必須要說的說道:「就算是朕剛來到這個地方,也會滿心失望。」
「高先生,可對?」
高士廉握著酒杯的手始終未曾鬆開,楊侗二次拿起酒壺將酒倒滿,隨後慢慢退開,一點壓迫感都不曾給他的繼續說著。
「現在,朕回答你那句能為洛陽百姓做些什麼。」
「何為君?」
「天下之主。」
「為何要這君主?」
楊侗攤開雙手,一字一句說道:「因為在這亂世,沒人知道該往何處去,自然也不知道未來什麼樣。」
「高先生,在接到國丈書信之前,你可曾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
高士廉苦笑著搖頭:「不知。」
「那連高先生都不知道要去往何處,這天下萬民又怎麼可能知道?」
高士廉接著搖頭:「唉。」他嘆了口氣。
天下亂了,亂成一團,高士廉想為黎民請命,想獨撐乾坤,還往世清明談何容易,這才微微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又什麼都沒有說出口的把嘴閉上了。
「先生謙虛了。」楊侗露出了笑容:「朕明白,要是照搬經史子集,朕問出的任何問題先生都能給出答案,可先生沒說,那就證明書上寫的只能滿足精神需求,無法改變實際狀況。」
「孟子云: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能解決什麼呢?洛陽城的百姓各個如此,可大任在哪,誰告訴過他們?」
「一家之主的大任就是讓家裡人都吃飽,而這個前提,就是先活下去,可當亂世壓在頭上時,他們讓先生失望了。」
「為官一任者,也想過要造福一方,問題是眼下……」楊侗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小皇帝和王世充打成一團,他們都不知道這官還能當幾天,為了找到勝利者好站在其身後受他庇護而愁眉苦臉,這也讓先生失望了。」
「朕,身為一國之君,本該是指明道路之人,讓這些官吏看清方向,讓百姓知道往哪走,但自從王世充掌權之後,朕就被困在深宮之中,這才脫困,也並沒有什麼雄才大略,依然讓先生失望。」
「可是先生啊,這不是正是你需要的么?」他突然給出了一句反問!
楊侗慢慢走到高士廉近前,拉住高士廉的手以示親近,輕聲說道:「朕身邊沒有裴寂、也不曾有竇建德的賢名、還不是王世充,可以大展宏圖的位置都在那兒擺著的時候,你來了。你看到了自己所希望的一切,偏偏失望的轉身要走,朕親自前來挽留時,你卻問朕能為洛陽百姓做什麼。」
「先生,朕是來問你能為洛陽百姓做什麼的,因何將問題拋回給朕呢?」
高士廉瞬間看向了楊侗,整個人,愣在當場。
裴仁基死死盯著當今陛下,眉頭皺到了一處……打死他也沒想到這位皇帝竟然把高士廉的問題又扔了回去,還扔的那麼讓他無法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