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五章 千古罪人
連常依舊平穩的把他推往書房弦月齋,一路上,連府沒有幾個下人,諾大的連府空空如也,就像鬼屋。但這對主仆絲毫不畏懼,也不傷感,隻是像兩個遊魂在這個空蕩的地方遊離。
顧繁伊跟著進來,就是看到這樣的景象,心裏有點驚奇。她一直知道,京城有個首富,家財萬貫,仆婦如雲,卻沒想到不過十年光景,首富之家就敗落如此。
全府也就手指頭都能數過來的人。這個連家大公子是在搞什麽?為什麽把連府都搬空?難道連家二公子闖了什麽連錢都解決不了的禍?這京城太小,以他們家的知名程度,確實難以不得罪什麽權貴。
但是這樣舉家遷移,真的是得罪了什麽權貴而已嗎?
連漾當然是得罪了比權貴還難以擺平的人物!
他得罪了坐在京城最高位置的那個人,還有他的逃脫讓長生殿那些方士失去了一個最佳藥人,他們當然震怒!現在他們不敢對連漾出手就是因為現在朝廷中被連家收買的大臣已過大半,他們都是站在連家這一邊的。隻要等到連漾去到江南,那樣山高皇帝遠,不論長生方士如何讒言,皇帝也不會冒著得罪一個朝堂上所有大臣的風險,而去抓捕連漾。
連家大公子這件事,所有京城的知情人都以為,現在就是他的最後一搏。沒過多久就會隨著連二公子逃到江南,絕對不會再回來。誰都不會料到,京城首富,甚至可以算上全國首富的連家這次報複會這麽猛烈!一出手就是推皇帝下位,甚至要把金國引狼入室。
顧繁伊也是這麽認為的。
但是三天前的這一刻,她站在弦月齋外,聽到連家大公子一聲震怒:“你說什麽?金國背誓棄約,竟然南下!可惡!” 嘩啦一聲巨響,滿桌子的筆墨紙硯全都被掃落,他的怒氣嚇了顧繁伊一跳。
再仔細聽,連常低沉的話語傳入耳中。
“……無數宋兵嘩變,投敵。甚至還有將領帶著帳下所有官兵投誠金國。金國,知道了我們連家對大宋皇帝架空的手段,知道現在大宋朝堂一片混亂,正是下手的好時機,所以就南下了!家主,我們失職了!”一聲家主,代表著連常對於連家的愧疚,“我們沒有保密,讓金人有了可乘之機,大宋危在旦夕。這都是屬下們的錯!”
連漾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責怪連常的意思。
“是我思慮不周,早就想到趙氏皇族和大宋是血脈相連的,動了他們,大宋遲早會遭遇動蕩。我大宋天朝本來就是風雨飄搖,內憂外患,此時我的報複早就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大宋的今天,是我的千古之罪啊!”
顧繁伊這才了解到國禍並不是這連家引來的,卻是連家出手讓大宋破了一個大洞,讓金國這個餓狼趁虛而入。說是無意,卻是有罪。她深深撇眉,一點點思索著大宋未來的走向,竟然完全沒有頭緒。煩惱不已,隻好再轉移注意力到書房裏麵的對話。
連漾輪椅滾動的聲音,漸漸靠近顧繁伊躲著的窗戶下。窗台前紫藤蘿密布,顧繁伊一動都不敢動。隻是聽到連漾低沉悅耳的聲音穿過窗戶,她心中微微一動。
“阿常,我想在三天內就把那個地方給毀掉!你說,可能嗎?”
連常深深低下頭:“主子,不二道觀的道士已經在府中,明天我們就叫他們進宮,一定能一舉打碎那些長生方士的假麵具,那些罪行也一定會大白於天下。”
顧繁伊聽到這裏,眼睛眯了起來。難道說孟長生師徒是被連大公子請去抓那些妖鬼的?
“師父曾經說過,‘世出不二,證道第一’。他們一生唯有一顆道心,此生不變,以此證道,便是真正的證道士。這樣的人,最難以容忍世間汙垢。”連漾將手上扳指拔下來,在窗台上滾動,黑色不透光的材質黝黑發亮,顧繁伊也被這個動作逼得不得不屏住呼吸。
連常不再接話,也隨著連漾一起平複呼吸,平複剛剛被那個消息激怒的情緒。房間一瞬間安靜下來,顧繁伊還以為他們都離開這間房了,不敢拂開湊到臉前的花朵,保持那個姿勢,又給自己默默加了一層斂息術。
“阿常,幫我把書房收拾一下吧!”連漾原本悅耳的聲音變得十分疲憊,沙啞中還帶著一種頹廢感,“我先去沐浴更衣,然後接著談事,你也趁這時間吃點東西吧!”顧繁伊抿了抿唇,忽然想起來。他雖然言談用詞皆與那個人不一樣,聲音和微微疲累的樣子幾乎難以分辨真假。真的好像!好像!
連常喊進來一個小廝,吩咐他推連漾到溫泉池,自己留在來收拾書房的一大堆機密書信,緊閉門窗,誰都想不到那些文件,每一個都能誅殺連家九族幾百遍。
所以,他要十分謹慎!
連常關上窗戶,顧繁伊才長長出了一口氣,追上連漾輪椅的痕跡。她隻是想要看看連家大公子麵具下那張臉到底是哪副模樣?
會不會是那個曾經愛她如命,視她如寶的那個人?
連府,溫泉池,彎月形的池子被假山一分為二,正冒著白煙,這裏的空氣也潮濕溫熱,讓人有點昏昏欲睡。連漾被推進溫泉池子的岸邊,輪椅再也不能行進,隻能被小廝背下來。這一過程,他閉著雙眼,看不出是享受還是不想說話。
要不是今天從外麵回來,塵土滿麵。他也不會記得自己家中還有這麽大一個溫泉池子。想到他父親為了自己的先天腿疾,不僅遍訪名醫,請來師傅這樣神通廣大的人給自己續命,還在家中挖了這麽大一個溫泉池,隻是為了溫養自己的病弱身體,他心裏酸澀不已。
他苦笑搖頭,父親那樣一個溫和親切的人,居然短壽仙逝,自己這麽一個雙腿殘廢之人為何還能活這麽久?
為什麽?
小廝幫助連漾褪下一身青袍,扶著他坐到溫泉最邊緣的一塊平滑的大石頭上。小廝還要伸出雙手,還要繼續脫下雪白的中衣,手指剛伸到他的衣領,連漾忽然猛地打開小廝的雙手,怒吼出一句:“滾出去!我不需要!”
小廝都被嚇的坐到了地上,他撞上了槍口!從來不愛發火的大公子,今天居然發了兩次火!看到了判若兩人的大公子麵具下,一雙猶如寒星的眸子射向自己,瞬間爬起,就像是有惡鬼在追一樣慌亂地衝出溫泉池,也不管一地的衣衫淩亂和坐在大石頭上的大公子。
當然也沒人注意,彎月形池子的另一頭有了小小的水花聲響起。
連漾深深喘息,滿心的怒火不滿難以發泄,他努力挪移這副殘破的身軀,想要坐進溫泉池。撲通一聲,他摔進了池水,也喝一口那難聞的溫泉水,嗆咳著吐了出來。發髻被溫泉泡開,滿頭黑發都飄散在水麵,而他臉上那副麵具還在,頑固的戴在臉上。
溫泉池子並不大,岸上四周全被鋪就上了鵝卵石,池子裏麵是漢白玉和裝飾花石,很符合京城首富的豪奢之舉。但這也加大了顧繁伊的躲藏難度,離得遠了看不到,離得近了容易被發現。她躲在假山後,通過那一個不大的洞口,可以看到連漾的臉。當聽到那一聲水花濺開的聲音,她緊張地動了一步,看到連漾的頭露出水麵才鬆了口氣。
不過轉眼,她又深深吸進一口氣,再也沒喘出來!
很簡單,連家大公子要泡溫泉!剛剛忘了脫裏衣,現在找到能夠坐好的地方,他開始脫下已經濕透的衣服了!白色裏衣,沾了水……
原本急切想要看到連漾的顧繁伊,這會子不敢看了,心裏默默奮鬥。自己已經是嫁過人的了,為什麽要害怕看一個男人洗澡?而且,自己要看的不是裸-男,要看的是這個男人脫下麵具的模樣!就是這樣!她又將臉挪回那個洞口,果然看到連漾正在解開腰部那根衣帶,保養良好的手指輕輕掀開已經半透明敷在他肌膚上的裏衣。他自脖子往下的肌膚都暴露在空氣中。顧繁伊看到了讓她怎麽也沒想到的一幕。
白皙的肌膚上,一片片猙獰交錯的鞭痕,還有巴掌大的塊狀撕咬痕跡,都分布在那個男人的胸膛上。那種可怕的程度,甚至她現在都能透過那些傷疤看到那些骨頭的白色痕跡。滿布的鞭痕反而是小傷,因為那並沒有傷害到內髒和骨頭,而那些撕咬的痕跡,每一個都足以讓這個凡人致命,她不敢想象這個男人是怎麽活下來的。她明白了為什麽剛才連漾怒吼著讓那個下人滾,並不是一時遷怒,而是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一身恐怖的傷疤。
連漾也看到自己身上的疤痕,眼神複雜難辨,卻沒有做出任何憤怒地動作。顧繁伊看到這個男人,麻木地搓著全身的傷疤,剛開始還是一點點輕輕澆洗,直到一刻鍾後,越來越用力,越來越凶狠。她越看越莫名心酸,自己也疑惑不解。明明自己與他什麽關係都沒有,甚至有十幾年沒有見過,為什麽會為他傷心難過?真是奇怪!
連漾瘋狂自殘地把那些傷疤揉搓,右手摸到背後什麽東西,努力去摳,將全身注意都轉移到右臂。顧繁伊看到他狠絕陰戾的眼神往這邊看過來,瞳孔微微一縮,但是也一點都不敢動。隻聽血肉撕開的聲音,連漾也在嘶嘶喘氣,血腥氣在溫泉裏麵散開,水滴滴落的聲音伴隨著溫泉咕咚咕咚的響。
此時,顧繁伊知道,那人已經把背後的傷疤摳掉了一塊,而且還流血不止。
真是瘋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