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信仰
“我特地研究了下,貞鱗並無別的好處,唯一的特點,不過是再生能力強而已,即便被撕下來,隻要保養得當,依舊能在身體上長好,甚至在別人身體上也能長好。”
妙沅望了他一眼,帶了點小嘲諷,“所謂新婚之夜交換貞鱗的習俗,就好比給貞鱗這個毫無用處的特性強加一個用處,欲蓋彌彰。”
琛華頷首,“我明白你的意思。舉個不恰當的例子,這就好比朝中有個人明明什麽都不會,唯一的優點,隻能說食量大而已。父君卻針對了他這個不是優點的優點,特設了一個海量王的官銜,再請他擔任。”
“沒錯!就是這樣,本末倒置!”
妙沅很欣賞他的這個比喻,“你們胤龍自古來便盛行族內通婚,所以在璟華之前,竟無一人曉得,如果失去了貞鱗,長不回去,便會有靈力外泄如此嚴重的後果!”
玹華沉吟道:“這樣說來,貞鱗非但談不上優點,反而其本身就是我們胤龍的一個致命弱點,無異於蛇之七寸。任何人隻要毀去我們貞鱗的話,我們豈不隻有等死的份兒?”
“所以我才說這貞鱗奇怪啊。明明是這樣一個全無用處的東西,卻億萬年來都長在身上,而且還竭力被隱瞞了它的真實作用。玹華,你不覺得這像是一個……”
“陰謀!”玹華替她說出來,雙眼略微眯起。
——
“玹華大哥,睡了嗎?”阿沫的聲音。
玹華驀地一凜,趕緊開了門。妙沅也急忙把輪椅推到了門口。
“阿沫,是不是璟華他……”
見兩人皆一臉的緊張,阿沫忙道:“哦,不不,璟華他沒事。是我有事想問問玹華大哥。”
玹華這才放下一顆心來,隨她走出屋外。
離得比較遠了,玹華問,“找我什麽事?”
阿沫吸了口氣,直截了當道:“胤龍翼,真的能治好璟華?”
玹華望著她,這個未來弟妹果然犀利,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他笑了笑,“應該可以。”
“幾成把握?”阿沫緊盯了一句。
但還未等玹華回答,她自己便又甩甩手,自嘲道:“我真是傻了,還問這個!幾成把握都比現在要強!玹華大哥,你什麽時候出發?”
“明日一早。”
“好,我跟你去!”
她話音剛落,卻聽聞一個清冷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沫沫,不許去!”
——
雲夢澤還是初春,就是把整個山穀翻過來,也找不到一隻成熟的梨子,何況還是長於仙家的蓬萊樂水梨。
所以,住在雲夢澤的阿沫,其實已經有一整個冬天都沒有見過水果了。
而晚上,當阿沫進房,看到璟華削了那隻又甜又脆的梨來喂她時,竟然絲毫都沒有驚訝,也沒有問他這梨從何而來?
那時,璟華就覺得有問題。
阿沫有問題,她端進來的那碗藥自然也有問題。
但他也沒說,配合她乖乖地把藥喝了下去,用法力強行壓住藥性,不發揮出來。
直到她走出房間,才趕緊起來,把藥催吐了出來,跟在她的後麵。
沫沫的性格,向來是存不住話的那種,如果她在回家途中遇到過琛華卻又故意絕口不提的話,那麽就隻有一個原因——
她有事要瞞自己!
胤龍翼的事,果然還是叫她給知道了。大哥也好,三弟也好,逼自己不成,就去逼沫沫,實在是過分!
“璟華,你……起來了?”阿沫這會兒才顯出那姍姍來遲的驚訝。
“沫沫,你過來!”璟華語調平平,聽不出什麽情緒。
“璟華,你都聽到了?”
“我叫你過來!”他壓抑著怒氣,提高了聲音。
阿沫依舊站在原地,卻嫣然一笑,“璟華,原來胤龍翼可以治好你,這麽好的消息,為什麽不肯告訴我?”
璟華站在黑夜裏,但阿沫依舊能感覺到,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臉色明顯更蒼白了一些,薄唇緊抿,不發一言。
“要不是今天琛華告訴我,我還在走投無路呢。璟華,你果真討厭,害我白白擔心那麽久。”她似是嬌嗔,甜美的眸中透滿無邪。
“胤龍翼是父君的,我就是死,也不會做那不忠不孝的人。沫沫,還有大哥,你們都死心吧!”
他好聽的聲音,被一陣冷風吹到自己的耳邊,阿沫覺得,竟連帶那話語都透著刺骨的冰寒,直凍到心裏。
“沫沫,聽話!我帶你離開,我們現在就走。你不是要去三界遊曆嗎?不是要我帶你去找好吃、好玩的嗎?我答應你,現在就走,好不好?”
他放軟了語氣,朝她伸出手,哄道。
阿沫一直沒動,他的手就僵硬地舉在那裏。
“你總是把我當小孩子,璟華。”
她笑了笑,有些無奈,輕輕地,卻毫不留情地說出兩人一直都在回避的事實。
“璟華,你都快要死了,還在說什麽帶我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如果我真的聽了你的話,嗬嗬,你說究竟是我傻還是你傻呢?”
她輕輕歎了口氣,“你總是這麽強,這麽自以為是,也總是要什麽都聽你的。但你知道,我並不是那種沒有主見的女孩子。”
“哦,原來我竟這麽霸道?”
璟華似笑了笑,他掩唇輕咳了兩聲,順帶不動聲色把那隻伸出的右手縮了回去。
“這麽說,沫沫是決定了?”
“是啊。”她也笑。
“那我祝你們一路順風。”他長身玉立,笑語翩然。
玹華站在一邊,被搞得莫名其妙。
二弟和二弟妹這是在搞什麽名堂?
剛才不是還冷言冷語,劍拔弩張的麽?怎麽一會兒就改祝福了?原來他們平時就是這樣吵架的啊,果真非平常人!
他剛嗬嗬了幾下,就驚見一道捆靈繩倏地從璟華袖中飛出,直向阿沫飛去!
而幾乎與此同時,阿沫的長鞭亦破空而出,在身前劃了一道極漂亮的弧線,追星逐電般朝璟華的捆靈繩打去!
“啪!”空中連爆幾道刺眼的火花,就如新年時的焰火瞬間將暗夜照得透亮。
火花明滅數下,一切又歸於寂寥。但就在這短暫的須臾間,阿沫瞧見璟華站得筆直的身體輕微地晃了一下,以及他蒼白唇角邊挑起的那一抹淒惻的笑。
他輸了。
捆靈繩裂成數段,癱軟地掉在地上,扭縮著,如將死的蛇。
“真好,我的沫沫武功竟已這麽出色!”璟華頷首笑道。
“是你教得好。”阿沫也甜甜一笑,“璟華,你高興麽?”
“高興,當然高興。”他的嘴角微揚,除了臉色蒼白得不像樣,他確實一派興高采烈的樣子。
“那璟華還阻止我去嗎?”
“我阻止得了麽?”他反問。
阿沫點點頭,有些得意,“不錯,你凶我不成,哄我也不成,打又打不過我,好像也確實沒什麽辦法再阻止我了。”
她抬起頭,昂著漂亮又神氣的小腦袋,朝璟華燦爛微笑,“嗬嗬,你以前總說一個人要靠真本事,不能老靠小聰明,還真是有些道理。璟華,幸虧那時候我聽了你的話,起早貪黑地用功。”
“沫沫,如果你永遠都聽我的話就好了。”他笑了笑,落寞轉身。
“二弟,你這是去哪裏?”玹華不放心道。
璟華腳步頓了頓,卻並沒有回頭。
“大哥你剛聽到了,我想帶沫沫走,可她不願意。”
“所以呢,你自己走?去哪裏?”
“我也不知道,也許我連這個山穀都走不出去。”
璟華衝著前方,抬起他那雙叫漫天星辰都黯然失色的清俊鳳眸。他聲音不高,卻叫人聽得清清楚楚,適才的憤怒、淒苦、失落都消散了,隻留下淡淡的,卻也是最根深蒂固、與生俱來的驕傲。
“我勉強不了沫沫,也勉強不了自己。
大哥,你應該知道,我從出生起,就一直在努力,而我這麽努力,隻為了能死得更有尊嚴。
我不願意瞞著父君,不光彩地去搶胤龍翼,更不願意為了苟延殘喘,開口去求父君,然後再得一個令人心碎的回應。”
他回過頭,朝著那個讓他刻骨銘心的女孩微笑。也許,這就是此生最後一次相見。
“沫沫,放過我吧。”
——
阿沫就這樣看著他的背影,一點點走遠,變小,終於變成一個看不見的小點,最後消失。
月亮不知什麽時候爬了上來,霧蒙蒙的,約有些慘淡,但也正好替他照亮了去路。
今夜,他仍穿著白衣,就是自己動手改的那件。那麽多針線做下來,還是沒什麽進步,看來自己在女紅這些事上,著實不具備天賦。但就是這麽件針腳粗糙得像蜈蚣爬一樣的舊衣穿在他身上,依舊是驚世絕豔的好看。
而現在,這個驚世絕豔的男人,越走越遠了。
阿沫就這樣看著璟華的背影,直到他徹底消失。她一直就看得很清楚,沒有什麽淚水來模糊視線。
唔,真不錯,自己竟然都沒有哭。
中間,玹華囉嗦了幾次,要她去追。
“你不去我去。”玹華急道。
“追到他又怎樣?難道也用繩子把他捆回來?就像他剛才想用繩子捆住我一樣?嗬嗬……”阿沫輕笑。
璟華,還是我更懂你吧。
你和我,都不是那種可以被勉強的人。就算我們相愛,愛對方都重愈生命,但,還是不會讓步。
你有你的信仰,我也有我的。
你的信仰是你的家國天下,忠孝節義,而我的信仰——
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