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冰釋前嫌
他不等我詢問,悲憤的目光顫栗著落在那兩具殘屍身上,“我們自出道以來,縱橫江湖數十載,生平惡戰無數,俱是悍不畏死,忠義為先,不想今日,你們竟埋骨於此!”語聲方落,淚水突然奪眶而出。
“有我等助你,他們豈會白死?”我轉眼一掃艙門,俯身問道:“船艙中到底藏著什麽?”
他精神一震,霍然轉過頭來,“他若是含冤死了,豈非全是我的過錯,我還有什麽麵目再見天下武林同道,我還有什麽麵目再見他叔叔於九泉之下!少俠武功絕頂,能護得他周全的人必定隻有你了!還望少俠念著武林安危,萬勿推辭!”
我會意道:“你拚死不讓他們進去,便是為了艙中之人?”
“正是!”他頻頻點頭,瞪著充血的雙眼,急得口沫橫飛,“可我縱不願死,卻教他如何能逃到枯葉山莊……”
不等他說完,卻聽柯玥冷冷截口道:“隻是,你這趟恐怕是白來了,枯葉山莊你是去不成的。”
那漢子聞言一驚,道:“你!你怎知道?”
柯玥冷笑一聲,住口不語。
“但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縱算拚上性命,好歹也得要助他脫離虎口才是。”他嘴裏說著話,人已掙紮著爬了起來,雙膝撲地跪倒,衝我叩起頭來,“今日幸有少俠相助,如非援手,在下便得陳屍湖底,在下死不足惜,隻可惜未能盡忠盡義,難對義兄交代。我義兄鳳青凡在武林中頗受天下英雄美譽,還請少俠瞧在鳳掌門昔日俠名的份上,護我那驚武舞侄兒安然趕赴中秋大會,在下便是死,九泉之下也無愧於心了!”
他話未說完,柯玥已然色變,我閃身避開那漢子的叩頭大禮,迎上柯玥略帶揶揄的視線,不覺有些訕然。
“不想我們未去找他,他竟自個兒巴巴的送上門來,這倒真是天賜的良機。”她抿著唇喃喃自語,見到我靠近,肅了神情,低聲道:“距淩絕劍莊事發已有些時日,鳳氏一族非但未等到援軍,反而仍陷於泥沼之中,這倒是讓我想不通了,殺他之前,務必要探出一些口風來。”
我微微沉吟片刻,心裏像翻了五味瓶,說不出的難受。
“淩絕劍莊滅門之事距今已有旬月,你們卻為何仍停留於此,那幫追殺你們的黑衣人,又是什麽來曆?”
那大漢適才一陣叩頭,額前早已血流如注,左眼被淋漓而下的鮮血一染,眼縫立時被蟄得頻頻顫栗起來,慘兮兮的模樣此際益發明顯,讓人委實不忍卒睹。
“我與驚舞侄兒並未離開過淩絕劍莊。”他萎頓著坐到在地,閉目苦笑,“當日義兄將驚舞與門中至寶交付於我,卻並未說明個中緣由,我懷疑暗中有人對義兄圖謀不軌,便在左近潛伏至今,並未遵照掌門口諭行事,之後發現劍莊被魔教妖人焚毀,便是想走也來不及了。”
我默然片刻,撩起衫角,放步奔入艙室,探頭衝裏間四下一瞥,發現艙板的鏤花窗格已被兵刃攪得稀爛,暗淡的燭焰映得四下影影綽綽,門牖碎屑散亂滿地;倒落的書案下,壓著半條殘缺不全的屍體,一整顆頭顱連著左膀已被斜斜砍下,倒落的燈焰將他屍身下的血漬映得其紅如紫,在被浸泡已久的黑夜中,充斥著滿是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一番搜索毫無所獲,我長歎一聲,返身走到那漢子身前,肅然問道:“船艙裏,真的沒有人進去過麽?”
那漢子動作一滯,麵色驟變,連滾帶爬的衝了進去。柯玥古怪的瞧我一眼,似乎對那漢子的行為十分不解,就在兩人相對無言的當口,突聽一聲悲嗥自艙中傳出,撕心裂肺的咆吼聲嘶啞悲切,攜著一股血色翻滾而來。
柯玥卻是置若罔聞,寂冷的口吻陰森刻骨,全然不帶絲毫感情,“他既已死,你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不如早些死了的好,你活著未能盡忠,死了,倒也可以博得天下英雄讚譽。”
“你!”我不可置信地扭過頭,詫聲道:“你何必如此狠心……”
話音未落,淒慘嗥聲倏然而止,我驀地一驚,衝口喝道:“住手!”
掠回艙門時,那大漢已仰天倒在地上,掌中捂著刺入左胸的半截木橛,濃稠的血漿從指縫間潺潺湧出,似是心願未盡,那雙噙著熱淚的虎目猶自怒張,雙晴焦距逐漸不辨,眼見是活不成了。
舌根有些發苦,我扯過艙內錦幕,輕輕覆在他身上,臨出門,看到柯玥旋身輕叱道:“秦方,毀船!”聲猶未了,人已掠出。
那船家目送著我登上船舷,拎起甲板上的死屍拋入艙室,從懷裏取出火絨管,竟打算要直接將畫舫引燃。
我無心再看,拂袖掃去襟口寒露,閃身竄進船中。
夜半無眠,不久前畫舫上的一幕幕,從惡戰到英雄末路的淒涼,始終不斷在腦海中浮現。心思恍惚間,聽到三兩下輕微的叩門聲,卻是那船家帶了早點來,神色木然的站在門口。
接過食盤的瞬息,心中驀地湧起一陣疑惑,顧不得掩上艙門,我徑自來到隔壁,還未抬手敲門,突聽屋中傳來一聲短促的悶哼。
我一驚,推門掠進艙中,卻見到房中孤零零一領席子,絲衾微微隆起,柯玥斜倒在床沿,渾身不住顫栗,眉心緊蹙,嘴角掛著一縷殷虹的血跡,顯然是走火入魔所致。
喉頭一下抽緊,我急急抱起她一探脈門,倉惶間,以冰魄真氣徐徐渡入腕脈之中。
她虛弱地扭過頭來,張了張嘴,彎翹的睫羽輕顫如蝶,原本嫵媚的臉上蒼白如紙,仿佛隨時都會陷入暈厥。
“玥玥!玥玥你聽到我說話了嗎?”我嚇得渾身發軟,臉上濕乎乎的,全是淚水。
她渾身輕顫不止,唇珠輕歙一線,又複收闔,眸光又複變得朦朧起來。
怕她失去意識,我提起九成功力匯入督脈,片刻也不敢鬆懈,足足一刻鍾的功夫,才將她經脈淤血悉數打通,她身心竟似十分交瘁,雙眼無力微闔,軟軟的倚在我肩頭,那眉宇間似恨非恨,似怨非怨,熟悉又怡人的氣息,頃刻間驅走了我心底所有的荒涼。
我擁著她,幽然長歎一聲,“玥玥,你要罵,就罵吧,但無論你怎麽罵,我都能理解,什麽事我都明白。”
她雙睫輕輕一顫,好似在問我:“你明白什麽?”
“你怕我傷心,不讓我知道你受了重傷,便刻意將氣血壓製,但……但是……”我哽咽著,滿嘴含糊不清:“此番離島是我們倆的事,你如何能夠一人獨擋,若此行功敗垂成,咱們還可以共謀一番進退之法,若能有你在我左右,天下便也再沒有任何可懼之事,所以,你一定得快些好起來,等處理完江湖上的事情,咱們還要去嶽州城,吃珍珠丸子,大蒜鰱魚,我不要再做你的少主,也不管什麽神宮的任務,我隻想讓你快些好起來。”剛說完,淚水決堤一般,再次奔湧而出。
臉上一片冰涼,我止住抽泣,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到一雙星眸熱切的望了過來,絲絲縷縷的苦澀攜著憐惜,悉數盈滿眼眶。
“羽兒……不哭……”她忽而眯眼一笑笑,緩緩抬起手,拭去掛在我臉上的淚水,目光又複瑩然,“你肯這般相待,我一定……一定不會再去計較那些從前。”
我噙著豆大的眼淚珠子,拚命點頭。
她剛說完,仿佛再難負荷,眼皮不堪沉重地一陣顫抖,狀似暈厥,完美無暇的雪靨上一片平靜無波,我顧不上抹去淚痕,扭頭衝艙外吼道:“秦方!快來看看!”
那船家竟似早早便恭立在門外,語聲尚未落下,突然箭也似的竄了進來,探手自胸口摸出一方玉盒,垂首奉上。
我劈手奪來玉盒,忙不迭地屈指彈開,“這藥管用麽?”
“固元丹雖無起死回生之效,但少主已憑內力打通她受損經脈,效用已可加速發揮,若將此藥每日合水分服三次,卻也可藥到病除。”
“要多久傷勢才能痊愈?”
他頭垂地更低,“月殿主此番傷勢委實過重,她數次惡戰之中,都不知經過多少件凶險之事,此次說不定半月之內便能康複,亦未可知。”
我心痛地點點頭,將盒中藥丸小心地塞進柯玥口中,無意間拂起她額前的幾縷劉海,心髒便是一陣剮肉滴血般的痛。
遣退秦方之後,我捂著頭暈的腦袋幾番思慮,滿心除了掛念柯玥的傷勢之外,對於往後的計劃,卻遲遲也沒能理出一套像樣的頭緒來。
靠岸後,秦方又撐著船按原路折返,我背著柯玥來回幾番尋索,直到正午前後,總算在湖畔驛站雇到一輛馬車,經由嶽州城時,又付給那車把式十幾兩紋銀,買了一台紅泥小灶爐,五副補藥,那趕車的夥計,卻絲毫沒有因為我“不在嶽州城過夜,車駛慢些,日落前尋處村鎮落腳。”這句話愁眉苦臉,相反的,他倒是十分興高采烈,彷佛接了一筆很好的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