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梅園
明亮疏朗的殿裏,整齊擺放著雕飾簡單的回紋書案,古樸大方的書架,一張半舊的烏木坐榻。沒有精致和多餘的家具,配著素色紗幔,盡顯清素淡雅。
這樣的布置,是蕭懌命人安排的。他雖貴為皇太子,繁複華麗的裝飾卻不是他所喜好的。
蕭懌身著玉色連珠紋錦袍,獨自坐在檀案旁,手拿一卷詩書凝神細讀。忽聞窗外傳來幾聲啾啾的鳥叫,忍不住轉首看去,見是一隻小麻雀,站在一株銀杏樹上東瞅西看了幾下,展開翅膀,撲棱棱飛走了。他由生幾許感慨,不由得自嘲道:“在這宮裏雖可享富貴,但到底沒鳥自在,也沒鳥快活。”他話音剛落,隻聽得一個嬌俏女音自殿外傳進:“殿下,你看奴婢這身打扮好不好看?”
蕭懌有點心煩地抬起頭,見是自己的侍女斐煙嫋嫋婷婷走了進來。
她麵上脂粉較重,頭梳雙環髻,身穿鮮豔的紅色繡花衣裙,妖妖嬈嬈的,簡直沒了宮女應有的清素模樣。
蕭懌不禁蹙眉道:“你為何穿成這樣?”
斐煙似乎對自己的裝扮很滿意,嬌媚的笑中銜了二分自得,根本未留意蕭懌不悅的神情:“奴婢是想給殿下一個驚喜,特意挑了這身豔麗的衣裳。”說完,還輕盈地在原地轉了個圈,有意在他麵前賣弄,“殿下,你說是不是挺好看的?”
蕭懌淡漠相視,一個原本長相清秀的女孩子,硬是把自己打扮的跟樂坊藝女似的,當下心生厭煩,擱下了書卷:“你最好還是把衣服換回去,這樣的裝束實在礙孤的眼,還不快退下!”
斐煙怔了一怔,沒想到太子會如此冷淡,聲音裏含了幾分委屈:“殿下……奴婢知道了。”說完便鬱鬱地退出去。
蕭懌感到無比頭疼,類似的事情,經常會在宮中上演,心想:宮裏的女子怎麽大都是這樣?不論是妃嬪,還是宮女,為了討旁人喜歡,舍去了真誠自然的東西,就連新來不久的侍女斐煙亦如是,真是無聊。蕭懌好像想起了什麽,從衣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絲絹,凝視著上麵所繡的一枝鮮豔紅梅,憶起自己前些天出宮遠遊,在金淩郡的一座梅園裏,偶然遇見的一個紅衣姑娘……
呂家千金呂雯梅由丫鬟陪同著,行走在幽淡清香浮動的梅園中,慢慢賞玩。
她手執一枝豔豔紅梅,踏著地上薄薄的積雪,麵不施粉黛,一襲紅裙襯得她清麗可人。
但見紅梅似火;白梅若雪;黃梅如霞。有的花瓣上還帶著雪剛融化後的水珠,更顯嬌美可愛。
呂雯梅未覺得周圍無人而顯清冷,開心地說:“恰好今天剛下過雪,不然來這園子裏玩,就沒多少情趣了。”
一旁的丫鬟惠兒笑著點點頭:“小姐說的是。”
呂雯梅眼望不遠處的數株黃梅,又開心地向前小跑了幾步,道:“走,咱們到那邊瞧瞧。”她快步走過去,喜愛地用手攀住一枝黃梅,正要湊近輕嗅,卻忽覺覺得近旁有灼熱的目光在注視自己,瞟眼看去,隻見梅樹後有一個白色身影晃動了一下,那目光已然移開。呂雯梅心中驚疑,未曾想這裏會藏的有人,立即轉過樹枝,衝那人大喊:“何人在那兒鬼鬼祟祟的,快出來!”
那人稍有猶豫,拂開遮在身前的梅枝走了出來。
走出來的人便是當今齊國太子蕭懌,此番正好出宮遊曆,可呂雯梅哪知道?
呂雯梅見他是個衣冠楚楚,身姿挺拔的少年,神態中自有一種儒雅高貴的氣度,微感訝異。但見他眉目清秀,俊美風逸,很像是文人,可腰上卻懸著一柄冷冰冰的長劍,仿佛又是個會武藝的。隻覺此人不陰不陽,好生奇怪。含怨發問:“你為何要躲在樹後偷窺我?”
蕭懌來到園中時,未見有別的遊人,當兩個姑娘走過來,不免看了幾眼,卻不想認。他故意望向別處,清朗的聲音有點發虛:“我隻是在賞花,可沒有偷窺你。”
呂雯梅聽他答得言不由衷,俏臉一板,嗔怪道:“我看你像個貴公子,怎地沒點正人君子的樣子,偷偷摸摸做什麽?”
蕭懌聽她如此指責自己,漆黑的眼眸裏透出一星異樣的光,輕笑出聲:“我都說了我是在賞花,怎麽就偷偷摸摸了?當真可笑。”
呂雯梅最不喜裝模作樣的人,撇撇嘴,怨惱道:“你明明就是,還不肯承認。”
蕭懌見她非要糾纏此事,有些無奈,歎了一聲:“隨便你怎麽說吧。反正我花也賞了,人也看到了。”
“你……”呂雯梅有些氣惱,欲再出言指責,想想還是算了,何必跟這種人動氣。她目有疑光,質問:“你為何會來到這裏?”
蕭懌在宮裏時,除了每天要讀很多書外,還需經常到朝堂聽政,總是在忙碌中度過,枯燥而乏味。好容易出宮遠遊一次,路上還遭到身份不明的刺客襲擊,心情難免鬱鬱。他踱開兩步,盡量以輕鬆的口吻道:“我離家出來遊玩,偶經此處,見雪映梅花,景色極佳,就進來觀賞。”
呂雯梅聽他所言不像是在說謊,便信了三分。或許是自己剛才多心了,他隻是無意中看了自己,兒不是另有目的。見他雖是悠然道出,卻難掩眼裏籠著的淡淡憂鬱,心生疑惑:難道他過得不快樂?哎呀,我想這個做什麽?他一個陌生人,我何必猜測他的事。她收起自己的胡思亂想,好奇地問:“除了這個園子外,你還去過什麽有趣的地方?”
蕭懌見她有興趣想聽,倒也樂意講:“要說有趣的地方,我前幾日到過一個挺大的溶洞,裏麵有許多鍾乳石、石幔、石筍、石瀑之類的,很奇特,也很好玩。其他的,就是一般的山山水水,沒什麽特別之處。”
呂雯梅覺得還真有點意思,道:“聽著還不錯。”她打量他兩眼,“我覺得你這人不怎麽樣,不過我倒是挺羨慕你的。”
蕭懌驚訝:“羨慕我?”
呂雯梅垂下眼睛,悶悶道:“你可以在外遊山玩水,而我每天隻能憋在家裏,不得自由。”
原來她跟自己差不多,也是個沒啥自由的人。蕭懌麵露幾分親近同情之意:“原來姑娘也向往自由。”
呂雯梅晃一晃手中的梅枝,向往之情溢於言表:“人活在這世上,誰不想要自由的生活。假如有那麽一天,我定要獨闖江湖,好好看看外麵的世界。”
蕭懌初時隻道她是個性子略顯刁蠻的富家小姐,可此刻看她天真爛漫,話語卻豪氣,感覺她跟宮中那些矯揉造作的女子有所不同,會是自己喜歡的姑娘麽?
呂雯梅一移目,見他正看著自己,眼裏有驚奇,又有莫名的笑意,頓感不悅:“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麽?”
蕭懌不想在她麵前吐露心事,含含糊糊地道:“沒什麽。”
一陣冷鳳刮過,卷起地上的碎雪,吹落了樹上朵朵梅花,飄散而下。
惠兒瑟縮了一下肩膀,扶住呂雯梅手臂道:“小姐,起風了,我們回去吧。”
呂雯梅已出來多時,怕家中父母會擔心自己,又不想跟著陌生少年交談過多,於是道:“我要回家了,你慢慢玩吧。”正要走,卻聽他道:“等一下。”呂雯梅立在當地,不知他還要說什麽。
蕭懌走近,伸手向她左肩。
呂雯梅下意識地避開,怒問:“你幹什麽?”
蕭懌覺出自己此舉欠妥,縮住手道:“我見有花瓣落在了你肩上,就想為你拂下,沒有別的意思。”
呂雯梅猶疑地朝肩頭一看,果有一片黃色花瓣,隨手拂落。她突然明白過來,脫口而出:“我知道你為何偷窺我而不願承認,原來是想尋個機會非禮我。”
蕭懌不想她會有此言,分辯道:“你誤會了,我真沒這麽想。”
呂雯梅哪肯再信他的話,丹鳳眼裏滿是提防之意:“得了吧。我看你壓根就沒安好心,分明就是個采花賊。”
蕭懌一怔,露出一抹戲謔的笑:“看不出你還挺會相麵的啊,一猜就中。”
呂雯梅大感驚訝,不料竟一語中的,忙退開幾步,用手中梅枝擋住試圖靠近的少年,驚怒地道:“你想幹啥?不許過來。”她倒不是怕他,而是討厭他近身。惠兒卻生懼意,躲在了她身後。
蕭懌僅僅是想逗逗她,哪知她會用梅枝作遮攔,足下一滯,索性道:“送我花麽?那可多謝啦。”他順手牽羊似地從呂雯梅手中奪過梅枝,湊在鼻邊一嗅,玩笑道:“哎呀,你就好似這種小花一樣,容貌雖清秀,卻不如牡丹花那樣的姑娘又豔又香。所以嘛,我是不會采你這種小花的。”又將梅枝遞給她,“還是還給你啦。”
呂雯梅恨他輕薄無禮,不想要他摸過的花枝,接過摔在地上,罵聲:“神經病!”扭頭就走,惠兒緊隨她而去。
蕭懌見她生氣走了,登時後悔不該挑逗她。眼見她漸行漸遠,想到說了半天話還不知她姓名,未免太無趣,揚聲道:“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識。在下姓蕭,敢問姑娘高姓芳名那?”
呂雯梅心下有氣,止步回首,怫然道:“本姑娘的姓名你不配問。”
蕭懌訝笑道:“姑娘好大的口氣。”
惠兒見已離他挺遠了,就大著膽子道:“我家小姐又不認識你,怎能隨便告你姓名?”
呂雯梅不耐煩地道:“惠兒咱們走,不跟他這無賴囉嗦。”拉著惠兒疾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