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萬水千山
連綿不絕的山峰起伏於暗黑天際,天空之中有低沉的氣壓死死地朝著大地傾壓而下,仿佛是身處於空曠而幽謐的地方,鼻翼之間,四處是混雜而腥嘔的氣息——泥土,雨水,硝煙……還有血。
恍恍惚惚,她瞧見在那個少有的晴好的午後,有人氣息微弱瀕臨絕境,一腔落魄鐵骨卻極致虔誠地說過,“謝謝你。”也有人一身風塵繚繞,明明滅滅的火星子熄落前問過她,“想家了嗎?”
那兩個人,一個牽動她此生柔腸,一個次次救她於水火。
而這一切,像是所有安靜而冗長的夢,就在她感知到那一把冰冷似鐵抵上她的額頭之前,她聽到了一個於她而言同噩夢的聲音,那個聲音的主人,曾在兩年多的日夜裏,令她邁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是走在死亡的盡頭,她聽見他說,“新到的烈貨,嚐嚐?”
那冰涼寒意太過真實,無數個夜裏它能給予她莫名的安全感,也能將她下一秒帶進無盡深淵,她猛地睜眼,也就是睜眼那一瞬,子彈上膛,扳手已下。
“砰!”
那一聲巨響絕於她腦海之中,她額上冷汗連連,胸膛劇烈地跳動,她低頭看著自己,又無措地看著四周的一切。
夜,靜謐無聲。
她在被窩裏的手伸出被窩放在被子上輕輕地顫抖,手心裏一層薄汗。她不知突然想到了什麽,下意識地胡亂摸著枕頭底下,就像是在尋一根救命稻草,可到底是落了空。
這個屋子裏,處處都有南度清冷的氣息,屋內的一切設施線條也一如南度其人,幹淨利落毫不拖遝。她睡不著了,就一直盯著窗簾之外的漆黑幕布繁星點點。
整個房間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安靜,她聽見了自己的呼吸,漸漸地,她的意識歸於混沌,眼皮子沉垂而下。
而就在她即將再次入夢時,屋子內開始有了腳步聲,停停頓頓,帶著刻意的緩慢放輕無比清晰地鑽進她的耳朵。
她立刻睜開了眼,意識清醒。
她的身邊沒有任何利器,唯一能防身用的那支槍也被南度沒收。
南度?
這棟房子周圍的安保係統十分高端,安全係數偏高,能大半夜出入這裏,除非身手了得,除此之外……會不會是南度回來了?
她匆忙起身披上一件衣服,走出了房間。出了一條走廊過道,她看見了正站在樓下的男人,夜裏偏涼,她竟是光著腳丫子踩在了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
她不喜歡過於昏暗的房間,害怕夜裏下樓喝水麵對那未知的黑暗,於是客廳的那一幾排小水晶燈她便一直開著。而他在那簇燈光之下,光華籠罩了半身,一半隱於黑暗,黑色的大衣投下的陰影迤邐了一地。想起幾日前的事情,她本想頓住腳步,卻見對方並未察覺到她起步欲走時,不由自主地往前邁了一步,喊住他,“南度!”
他頓了頓,回頭轉身,看到她時,“是我吵醒了你?”
她不在意地笑笑,“本來也就睡不著,”她看見他手裏有一個軍用手提包,“這麽晚回來,幹嘛呢?”說著,眼神示意著他手上的東西。
“這幾天要去隔壁市裏,我回來拿些東西。”
她挑眉笑道,“看這樣子,沒有個十天半個月,大概也回不來了吧?”
南度不回答她的話,而是轉過頭走到玄關換下拖鞋,“生活上要是缺什麽就和小胡說,這裏每周會有鍾點工來打掃,和你說一聲到時候你可別嚇著人家。”
這話裏是少有的揶揄,她沉默了一會了,看著南度的手已經搭在了門把上,她突然叫住了他。
南度回頭,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臉。這幾天那個一直盤旋在她心底裏的疑問此刻仿若狂潮一般瘋狂地湧入
她的大腦,她手扶在鏤空鐫刻飾花的樓梯欄杆上,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最後卻聶聶地說,“謝謝啊。”
南度微愣,最後淡淡地“嗯”了一聲,打開了門。
“南度!”
“有事……”
她把心一橫,“你是不是也覺著,我不幹淨?”
緊張而忐忑,腦袋裏嗡嗡作響。在這個世人沉睡的夜裏,她卻再無睡意,緊緊地盯著南度的身影,他並沒有動,那隻已經打開了門的手也停在了那裏。
她抓緊了欄杆,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你給我看心理醫生,是不是覺得我不幹淨,是不是……覺得我牧落不是個正常人!”
南度聽了,鬆開了把手,轉過了身。她看不清他,可她知道,他一定能將她看的很清楚。
“牧落。”他喚她的名字,帶著莫名的歎息。
許多脆弱的情緒那一瞬湧了上來,她拿手背擦了擦眼睛,一片濕潤。她聽見了南度踏在地板上清脆的聲音愈來愈近,她低著頭,“我不就是在緬甸待過兩三年,不就是經曆得比一般人多了些,誰遇到這些事兒能冷靜,我又哪裏知道會有這麽難脫不得身……”
一雙黑色的皮鞋出現在她的視線,接著就是一雙手將她輕輕地環住,她愣愣地靠在南度的臂彎之間,南度的手遲疑而笨拙地落在了她的腦袋上,她聽見他說,“牧落,你要是真的碰過,我現在就不會讓你安然無恙地呆在這裏。”
“你一個人的時候,別想太多,也不要總是輕視自己。”南度順了順她的頭發,放開了她。
第二日是禮拜六,她待在家裏麵對著一堆作業發呆,諸多的數學公式擺在她的麵前,她看著看著,無緣無故地便想起了昨日的南度,那個時候,他的眉眼沉浸於那一層層的光圈之中,暈開了他的融融暖意。
南度大概是第一個告訴她不要放棄自己的人了。
她忽然笑了,是南度啊……
這個禮拜,沒有任何人陪在她身邊,同往昔無異,她一個人度過了這個周末,可等她星期一到學校的時候,剛下了小胡的車,就有人主動拍了拍她的肩。
她回頭,沒人。
有人從她的背後撲上來,她眸底異色乍起微光閃爍,連身子也未曾動過,彎腰起勢手臂上狠狠一個用力抓住了對方就是一個過肩摔。那人本隻是想要嚇唬她,卻萬萬沒想到被她摔在了地上,書包裏的東西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正在倒車的小胡見了,一個急刹之下狠狠地撞在了方向盤上。
首長離開前再三告誡他,校長現在正嚴密地觀察著牧落,讓她千萬不能在學校搞事情,特別是對於打架這種她極其擅長的事情。這下好了,高峰時期牧落眾目睽睽之下把別人撂倒在地,無數雙眼睛都盯著看呢。
而此刻那位被撂倒的壯士,卻正是代明洋。
代明洋四腳朝天,一聲哀嚎,捂著被摔傷的腰部疼得涕泗橫流。後麵跟上來的盛樂陵目瞪口呆,呆滯了幾秒後反應過來,笑得一臉花枝亂顫,對著地上那人罵道,“該!”
代明洋咬牙切齒,“……閉嘴!”
她訕訕地上前把代明洋扶起來,代明洋滿臉痛心,狠狠地甩開她的手,“爺在你身上栽了兩次,服!”
盛樂陵停不住笑,代明洋這種人生來就是欠收拾,怪不得別人。
可當代明洋扶著自己被摔壞了的腰,扭扭捏捏地走進教室時,一幫大老爺們不淡定了,一個比一個陰陽怪氣,“喲,明哥,這幹嘛去了?”
“幹嘛都別傷著咱男人的腰啊,個沒骨氣的!”
教室裏一陣哄笑,牧落強作鎮定,在代明洋怨憤的眼神之中入座,盛樂陵這時候卻護短了,哄走一幫子人,“都走走走,大清早的讓不讓人好好學習了?”
一幫子人平日裏都怵盛樂陵這潑辣的性格,不知內情的人都不說話,少有幾個知內情的人紛紛笑著開了幾句玩笑話,代明洋終於掛不住臉了,哄開了那群人。
盛樂陵繞到牧落的身側,在她身旁坐下,“姑娘你也忒牛,你知道嗎,姐們兒從小到大都沒見過幾個能把代明洋撂倒的,你也是開了這祖宗先河了嘿!”
見牧落杵著不說話,自顧自地緩解尷尬,“能殺殺他的銳氣我也算是心滿意足了,丫生來就是一欠揍的貨!”
盛樂陵最後一句話是對著她身後的人說的,代明洋鼓著一雙眼睛被氣得半天說不出話,最後竟然被憋出了一句,“我樂意!”
“可不,樂意!”
代明洋牙癢癢,卻還是提醒了一句,“李信來了。”
盛樂陵“騰”地一下就從位置上站了起來,牧落狐疑,李信是誰?
同桌班長走了過來,在她身側安然坐下。
她垂下眼瞼,自顧自地拿出了抽屜裏的課本,幹自己的事兒去了。
同桌的名字總讓她覺得熟悉,特別簡單,挺好記。後來叫她在曆史課上撞見了,她才恍然,同桌這是隔著千年時空和別人撞了名字!
彼時全班一起放聲朗誦,讀到“李信”時,不少幾個調皮的人都竊竊笑起來,放聲道,“哎喲~~我信哥!”
那故拿腔調的模樣不盡惹笑了全班,更是惹笑了一向嚴肅卻格外喜歡李信的曆史老師。
她在一片笑聲之中轉頭去看同桌,卻見同桌居然也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轉動著手中的筆。
那個時候她就想,或許同桌遠沒有他表麵上的那份冷漠,或許還有著少年的一方血氣,可即便如此牧落還是
沒有和同桌說過一句話,而一切的轉折卻在於兩個星期後的一次大型學校義務活動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