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他時,他正因傷了碩七淩被罰在園中閉門思過。
見我來看他,他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欣喜之情,畢竟兩年未曾見過,雖說知道他一向都是如此,但不免還是讓人寒心。不過這幾年來他除了會與我交往閑談,當然多半都是我在說話,也不見再與任何人往來,可見在他心中,我還是與他人不同的。所以我也不和他計較,但是今日他的反常卻是讓我覺得意外,“雖說你向來是個得罪人的主,但從來不會主動得罪人,今日這是為了什麽?”
“看不慣”,他說道。我知道他這話是想糊弄我,便說道,“他橫行這許多年,你怎得就今日看不慣?”
“你來便是和我說這些麽?”他對我的話避而不談,不知道他是不想說還是連自己都不知原因,我猜測是後者,像他這樣淡漠的人,估計也在思索自己這突然的舉動。
“我說好久未見甚是想念你信嗎?”我半開玩笑的說道,說來也怪,我們兩人的性格完全相反,身份背景大相徑庭,幾乎可以說是兩個世界的人,但是我們卻能成為至交,盡管兩人都不說,但是我知道他會為了我拚命,而我對他亦能如此。
見他懶得理會我,我隻能歎息一聲,“你真是無趣。”此時外麵的雪逐漸落大,我想起兩年前也是這個時節,那日他在亭中煮茶為我送別,盡管那日我一人對著他說了一天的話,他送了我一個最煎熬的離別日,但這兩年間,我竟是無比懷念那一日。“今日雪景尚好,可否陪我淺酌一杯?”
他沒有回應,隻是率先走入了雪中,我知道他已經算是答應。
冬日裏在涼亭中賞雪著實不是什麽明智之舉,索性他不會感到寒冷,而我,有他送的暖玉也不會冷。
他命人送來兩壺酒,放在爐中煮沸,兩人對飲,我歎息,人生能有一知己足矣,即便相顧無言,但是卻能相知。
三杯過後,他突然開始捂著胸口沉悶地咳嗽一聲,有點問題,他這人從來都不會把痛楚放到明麵上,即便在我麵前,他也會一忍再忍,這次竟是沒能忍住,難道他受傷了?“你受傷了?”
他的臉色有些難看,還是沉聲回道,“無妨”。
他身為將軍,行軍打仗怎麽可能不受傷呢,估計這次是傷到了心肺,既然不能喝酒怎麽不早說呢?這是為了不破壞我的雅興吧。既然他不肯多說,我也不便再問,問多了也是無意,他和我相交估計就是看中了我這一點。“暮遠,將這些都撤去,換成茶。”
很快,暮遠便將一切做好。我倒了一杯遞給他。
“落仙什麽時候回來?”
我吃了一驚,這話不應該是我問他的嗎?“聽說你在柢山下有危險,師父將我送回來後便趕去幫你,難道你們沒有碰上?”
看到他那表情估計已經被我料到了,我說道,“他應該是去祭拜師娘了,這一走沒有幾個月是回不來的,怎麽,你找他有事?”
“有個人身體異於常人,需要他去看一看”。
能讓他幫忙開口相助的人定是不一般,我便問他,“久病不治?”見他搖頭,我又問,“長睡不醒?”
“她傷口恢複很快,不會饑餓,甚至可以看到我們見不到的東西”,他說道。
“那是好事”,我隨口答道,這樣的事別人都求不來,就算碰到了也肯定藏著掖著,哪裏需要我師父來看。
“若不知道原因,她放不下心,”他說道,眼中沒有寒意。她?難道就是那個讓他得罪碩七淩的人嗎?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他,我很好奇,便說道,“你也會為別人的事上心嗎?”
他頓了頓,好像不知該怎麽回應我的話,“她救過我。”這是在為自己的舉動找理由,我知道。
我並沒有拆穿他,就像當年他為我做的事一般,明明是真心為了對方,而自己卻不知道,當時他也是這般淡淡地說道,“你救過我。”
本來以為像他這樣漠然到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性格隻有我能接近,沒想到還有人能夠走近他,甚至能得到他的另眼相看。我很好奇那人究竟是誰,可心裏隱隱覺得不安,好像見到那人,這一世便會身不由己了一般。怎麽會有這樣奇怪的感覺呢?難道那個人不是人?
我問道,“她是人嗎?”
“是”,他語氣中是不容質疑,隨後又補充了一句,“很傻。”
聽到他後麵兩個字,我甚至懷疑對麵坐著的這個不是人,他也會這樣來說一個人?我喝掉杯中的茶,壓了壓驚。這次確定對方一定非同凡響,能讓赭汐說出這番話的人絕對不容小覷,“你不懷疑她接近你有什麽目的嗎?”
“不會”,他剛說完,我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將軍,曲姑娘有事求見。”不用回頭我都知道來人是誰,左廷。
我親眼看著赭汐就要起身,心想什麽人能有這麽大的架子,連我來了都是進來找他的,那個人居然有本事讓赭汐親自出去相迎。
他看到我正好奇地打量著他,便不動聲色地又坐了回去,問道,“她在哪?”
“在門外,被守衛攔住不讓進,”左廷說道。
“可有發生爭執?”赭汐突然問出這麽一句,別說是左廷,就連我都不知是何意。
“未曾”,左廷回答道。
“快了,”赭汐像是能預料到一般,他也會這麽了解一個人嗎?我還以為無關緊要的人他從來都記不住呢。他又說道,“以後你的任務就是保護她,不可讓她傷到一分一毫,哪怕有一天她要殺了我,你也要確保她能全身而退”,聲音冷漠而命令卻容不得任何人反駁。
“是”,左廷應了一聲便欲出去,卻又被赭汐叫住,“早上的事我不想再看到,不管是誰,你都可以直接動手,不必先知會我,後果我承擔。”
“是”。我能感覺到左廷是逃跑般地離去。
我更加好奇這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人了,“你這決定太過冒失。”
“不會”。
看來他的頭腦已經沒有當初那般清醒,我現在多說什麽都不可能動搖到他,也隻能退而求次地說道,“我想試試她。”
“如何試?”他語氣中帶著三分防備。
我又不會輕易動手,你防備我做什麽?我笑了笑起身走到他身旁,撥弄著旁邊一朵伸入亭中尚未開放的雪梅,“還未想好”,想了想又加一句,“不過不會傷害她。”但是倘若那人真有什麽目的,我也需另做考量了。
很快一個姑娘走了進來,長相並不出眾,可給我一種熟悉的感覺,我對著她笑,完全是出自本能。
可是她見到我的一瞬間居然臉色大變,然後摔倒在地。那一刻我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她的仇人,能把她嚇成這般,不過想想,我向來不愛紛爭,不可能與她有仇,那麽她為什麽這般怕我?我突然想起來赭汐說過她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難道她以為我是鬼?
我看她想要說什麽,便輕輕朝她搖了搖頭,這次見她那般反應,我印證了自己的猜測,果然如赭汐所言,她很傻。
“你在看什麽?”赭汐的聲音響起,我沒想到赭汐竟然真的會幫我,或許是在幫她,怕我誤會她而傷害到她。
而這個人也挺有意思,居然真的沒有告訴赭汐這裏還有一個人,當時我隻是想逗一逗她,沒想到她能上當,如果我們三人中任何一個說破,這個謊言便即刻拆穿,沒想到居然維持到了她離開。
“你可以放心了,”赭汐說道。
我點了點頭,看著那個瘦弱的身影遠去,輕輕回應道,“不急。”那個姑娘確實很有意思,隻是我不能確定這究竟是不是表象。
赭汐沒有再說什麽,算是默許。
很晚時赭汐突然來找我,他現在是在禁閉期間,如果不是有要是估計是不會來找我的。
“我不過才回來一個時辰,這麽快就想我了?”我打趣道,和這麽冷漠的一個人相處,我若再不找些樂子,估計得被他悶死。
“借點錢”,他說道。
我挑眉,他身為一個將軍,怎麽窮到向我借錢的地步了?
“五千兩”,他又補充道。
“你就這麽確定我會借給你?”這開口居然比曲悅借的還要多,難道他是要彌補損失的三千兩?那事後我是不是該考慮一下找誰要個一萬兩來彌補自己?真是欠了他的,我說道,“我這裏沒有那許多,去蓽輝閣。”
他轉了一圈,掃視了一周蓽輝閣,方問道,“哪個值?”
楠木不解地看向我,我隻得說道,“哪個東西值五千兩?”
“回公子,這裏擺放的都不上三百兩,公子若是需要我這就去取。”
我仔細思索一番,覺得沒有必要,萬一磕碰到哪裏損壞了,我還是得五千兩再收回來,他們都沒什麽損失,我可虧大了,便朝楠木擺了擺手作罷,“左右你要的隻是五千兩,你從這裏隨意挑一樣,我五千兩收回來就是。”
“嗯”,他淡淡應了一聲,便隨意走了兩步,突然指向桌上立著的一支筆,說道,“那便這個吧。”
我真不知道他怎麽就挑了那支筆,那支筆可是賬房用的,若是知道這支筆突然這般值錢,不知道明日還會不會這般亂擱,反正過了明日,它便會恢複自己原有的身價——不足五兩。可是他此刻挑了這支筆難道不是故意的嗎?想逼的我損失風度,我偏偏不讓他得逞,瀟灑地說道,“那就它吧。”然後我囑咐了一聲楠木,“這個裝起來,明日有人若是拿過來,你便.……”我不確定地問了問,“五千兩確定夠?”見他猶豫,我便替他做了決定,“多少錢都收回來。”
楠木將筆裝好遞給赭汐,我估計這錢應該又是給曲悅的,真想看看她要那麽多錢有什麽目的,便跟著他一道回了曲府。
天色已經晚了,可他並沒有去休息,而是選擇坐在涼亭中。“你在等人?”我明知故問地說道。
“她現在有難處,除了我沒人能幫她,我怕她來了我不在”。
我就知道他說的那人是曲悅,隻是不曾想竟然會讓他這般上心,她難道對他使了什麽手段?“你對她未免有些上心。”
他微微一怔,然後說道,“我欠她一條命,應該還她。”
他會欠別人一條命?若在四年前說出這話,我會相信,當他有了那把劍,我便從不會擔心他會死,除非他自我了斷,但是像他這樣漠然的人,讓他自我了斷簡直比聽到他被人謀殺還可笑,總之這話隻是他給我的一個借口,也是給自己的一個理由。我不好點破,隻得坐下陪他。
我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突然想起來今日那個姑娘竟然會傻傻地用我用過的杯子喝茶,居然沒有絲毫的懷疑,真是有意思的一個人。
“你怎麽了?”我看到曲赭汐的臉色開始泛白,不會是凍到了吧?但是他會怕冷?難道他身上的傷很嚴重?
“無事,”他仍舊隱忍著痛苦說道。
“都成這樣了還沒事,你先去看大夫,我幫你在這裏等著”,我說道,見他搖了搖頭,我急了,對著外麵喊道,“暮遠”。
“將軍”,很快一個人影出現在雪地中。
“帶他去看大夫”,我吩咐一聲,分明是我喊來的人,怎麽來了就隻和赭汐打招呼呢?
“退下”,赭汐冷冷的眼神掃過,暮遠竟是不敢上前一步,隻得看向我來求救。
“你放心,她如果來了,我就帶她去見你”,我緊張地勸道,真是上輩子欠他的,天下聞名的七羽公子竟然被他逼到這番地步,但是既然名聲是他給的,為他放一放風度也是應該的。
“我說不用”,他冷冷地吩咐道,暮遠站在外麵一時進退兩難,我真怕再這樣下去把這個屬下給逼死了,便示意他先退下,這裏交給我。
“說說你這傷是怎麽回事,”我說道。
“不小心傷的。”
“原來你也有不小心的時候,”我失笑,不用猜也知道這傷又是為了誰,“如果她不來呢?”
“不會,”他說道,“隻是早晚的問題。”
我陪著他坐了一夜,終於還是如他所料等到了那個人。當他說出拿著那支筆想換多少都可以時,我頓時想起來昨日問他五千兩夠不夠時他的反應,他那不是不能肯定,而是已經算計好了要坑我一次,我怎麽就這般信任他呢?
“看得出,她並不是很信任你。”從曲悅那吞吞吐吐的樣子很容易就能發現他們兩人似乎並不是很熟悉,我不信他沒有看出來。
“我知道,”他無所謂地回答,“如果她信任我,不會來得這樣晚。不過終有一日,她不會再有遲疑。”
既是不熟悉,怎麽還能出手這麽大方,哦,對了,他揮霍的都是我的錢財,我當即待不住了,“你可不能拿著我的東西送人情啊。”
“你不是想考驗她的為人嗎?我幫你”,他說得十分輕巧,也確實是一個合理的理由。
隻是這是幫我嗎?拿著我全部的家產來試探一個人的品性,萬一那姑娘真的把我的蓽輝閣給換走了我找誰說理去,而且看他神情並不像說假。不行我得先回去守著,我剛想走,就聽到赭汐虛弱的聲音說道,“送我看大夫”。
看著他那慘白的臉,我隻好再找來暮遠,可他隻冷冷吩咐一聲,“曲府的人全部退下。”
他絕對是故意的,我咬牙切齒地瞪著他,還是心軟地送他看大夫去,反正錢財沒了找他賠。
後來我聽說那姑娘真的隻是讓花樓老板來換了五千兩,心裏不是慶幸而是好奇,難怪曲赭汐這般看重她。
隻是又聽說那花樓老板又去過蓽輝閣好幾次想要見我,我心頭很是不悅,難道這就是赭汐指名讓花樓老板去找我的原因?我怎麽就這般不幸,交了這麽個朋友。
後來我派人去查那個女子,卻都被左廷擋了回來,不用想也知道是赭汐授意的,那麽我親自去,他還能擋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