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歲雲暮矣多北風
再次醒來的時候,夜色已經深了。
銅爐內依然燃著火,使屋內溫熱,桌案上的燈台燃著昏暗的燭火,我瞧見芊芊正側臥在離我不遠的藤椅上。她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而且睡的很沉。
我喉嚨有些幹,便起身尋著昏暗的燈火走到了桌案旁,拿起水壺給自己倒了一碗水。
飲水時環顧四周,卻發現媯燎不見了。
我放下水碗,踱步到窗旁,緩緩地開了一個縫隙往外瞧去。
此時的風雪已經徹底停了下來,禪房前麵的小院積了厚重的雪,夜空被雪洗盡了漆黑,發著丹朱色的惑人的光。
我凝神望去,見著媯燎正坐在小院當中的那個巨大的怪石頂上,仰頭望著天,不知道在看什麽。
我關好窗子,躡手躡腳地披上了厚重的鬥篷,出了屋。
風停了之後,雪夜便不再向最初那般寒冷了。
我踏著積雪吱呀吱呀地走到怪石下麵,仰起頭才要開口問媯燎,為何深更夜半不睡覺,跑來雪地裏麵看天。
這寂靜的空曠之中便徐徐地響起了淒涼的笛聲。
這笛聲聽來十分耳熟,我循著聲音走到怪石前麵,仰頭望向他,見他吹著的正是一隻竹製尺八。
想當初,這樂器我曾在骨碌的手上見過,也聽她吹奏過,隻不過那時覺著骨碌所吹出的音色太過於傷人心神,我便將她的那隻尺八,藏在了藏書閣最後一排書閣的暗格之中。
而今,又聽到相似的音律,難免會觸景生情,更何況媯燎吹奏的,可比骨碌吹奏的音色更為淒涼。
“參差荇菜,有一美人,美人俏笑,顧盼生姿,鼓瑟友之,聽之任之,得之笑之,萬般寵兮,美人嫣嫣,美人懨懨,終日泣涕,薄情寡已,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既已薄情,不可說也,亦已焉哉,亦已焉哉。”
一曲吹罷,媯燎便開口又唱了起來。
我仔細地聽著,好似他方才所吹的那首曲子,剛好和上了現在所唱的歌兒。
隻不過這歌兒裏麵,滲透了相當哀怨的情感。
“怎麽,你這是又被素素姑娘給拋棄了嗎?”我低下頭用腳掌在平整的雪地裏麵畫著畫。
媯燎所唱的歌,是陳地民間所流傳的一首怨歌,其中的意思,大概就是一個少年喜歡上了一個美人,美人與少年過了一段逍遙的日子之後,便厭倦了少年,從而背信棄義,將少年拋棄的故事。
“你說的‘又’是何意?”媯燎低著頭看我道。
“你先前不是已經被阿陽拒絕過一次了嗎,這次又在這夜半無人之時,唱著這樣哀怨的歌,想來一定是又再次被那素素姑娘拒絕了不是?”我仰起頭,笑眯眯地打趣著他。
他歪著頭淡淡一笑:“可不管我被別人拒絕了多少次,公主曾經可是厚臉皮地與我求過親的。”
我回想安河船屋的翡翠樓那次,是因為讓他放棄爭搶阿陽,才厚著臉皮說了那樣的話來。
我滿不在乎地道:“那又如何,現在你可是公主少師,師徒有別,你可別不顧人倫綱常。”
他站起身,忽地從怪石上飛身而下,輕落在我身邊。
隨著他的下落,驚起了我身旁的雪花。
再次紛紛揚揚的飄雪,讓我興奮不已,我連忙趁此機會在雪地裏麵轉著圈圈,並開心的用腳撩起地上的雪來。
在我印象之中好似終首山的雪,是第一次下的這樣豐厚的,甚至有些惋惜了骨碌和小白沒能趕得上這樣的景色。
“如若我不要少師之位,偏偏要你兌現之前於我的承諾呢?”他猛地拉住了還在雪地裏麵瘋玩的我,眼神逐漸犀利。
我橫了他一眼,而後仰麵側身地繞出了他的鉗製,倒身在雪地裏麵,滾了幾個圈後遠離了他。
“你不會的,畢竟百裏肆現在身兼少傅,少傅又在你少師的官職之下,你是不會輕易放棄與他爭搶的機會。”我緩緩地站起身撲落著身上的雪。
“你若喜歡阿陽,那便光明正大的與百裏肆爭搶,不要私底下去惡心百裏肆,還牽連著無辜的人,我不是你們兩人爭搶阿陽的武器。”
“況且你這樣對我,真是使我心寒。”
我覺著媯燎在親手殺死自己的妹妹小綠時,便將那個曾經至情至性的自己也殺死了。
我有時候埋怨著自己,若是能早回來一步就好了。
若是我早回來了,小綠不會死了,淨慧師父也不會死了,就連小雀也不會死了。
那時的我,滿心滿眼都是小白,又哪裏能顧及到這些人。
其實百裏肆覺著我,不適合為國之君並不是無道理的,我所顧及的私情太多了,必定無法做到大愛無疆。
可媯燎就不同了,他為了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去愛任何人。甚至可以將愛作為武器,去圖謀,去權衡。
“你若不嫁我,難不成是要嫁給百裏肆那廝嗎?”媯燎見我躲他遠了,並沒有再次走上來。
我一怔,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道:“你這話是從何說起?”
“昨日朝立議事,昶伯提及了你的婚事,眾人皆指我與信北君二人為公主夫婿的最優人選。”媯燎的話使我瞠目結舌。
我不知昶伯提此事到底有何用意,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讓百裏肆與媯燎不再參與政事。
可若兩人不再參與政事的話,卻也對昶伯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好處不是嗎?
我左思右想卻怎樣都想不通透,索性開口問道:“父親是如何說的?”
“國君說,要看你的意思。”媯燎的話,讓我暫緩了一口氣。
畢竟父親若是這樣說了,那此事便有商量的餘地。
“你放心,百裏肆不會娶我,你也不會娶我,你們永遠是我的左膀右臂,是陳國不可或缺的力量,你若願意,便留在陳國的朝堂,我此生都感激你,你若不願意,亦可不必再曲意逢迎,回到潼水去,繼承你父親的位置,做一個閑散富足之人。”
“若你選擇留下,便不要再事事都同百裏肆卯勁兒,畢竟我要的是你們為陳國捐軀,而不是獻身。”
我希望我說的話,媯燎可以聽的懂,莫要因為與百裏肆的爭搶而因小失大,也莫要辜負我對他的信任。
我轉身回到屋內,回手便將禪房的門閂了起來。待媯燎想要回屋子的時候,卻發現怎樣都進不來了。
“院子的南邊兒有個柴房,我與芊芊之前在那兒做了飯,想必還有一絲餘熱,老師今日便委屈一夜在柴房歇息吧,畢竟,這男女還是有別的好。”我朝向門口的黑影開口說道。
他立定於門旁片刻,而後轉身才走遠了。
翌日一早,我與芊芊二人醒來時,卻發現重華寺早已不見媯燎的蹤影了。
我不知他是什麽時候下的山,他也沒有留下任何隻言片語。
芊芊並不知道昨夜我與媯燎發生的事情,所以她仍舊認為媯燎是個知禮的君子。
我沒有反駁芊芊讚美媯燎的話,相反還隨著她的讚許附和了幾聲。我想既然許了媯燎既為少師,自然也要為他留有一個少師該有的口碑。
我與芊芊兩人將昨夜還剩留一些的粟稷糊糊添了些水,又熱熱吃了,待天氣晴好了一些,才下了山。
回到陳宮的時候,已是過午,因為擔心娘親的身體,所以我與芊芊兩人並沒有回長信宮去,而是直接去了景壽宮。
我倆才到了景壽宮的門口便見到太醫勵匆匆忙忙地從裏麵走了出來。
太醫勵看見了我,連忙上前於我拜禮。我注意到他的衣袂上麵站沾著的血痕,又深覺他看我的眼神,似是帶著躲閃。
我定了定心神,莞爾一笑道:“真是勞煩太醫勵日日來景壽宮為娘親診病,也不知娘親的病,到底怎樣才能痊愈。”
太醫勵抬起眼睛看了看我,又俯身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公主莫要傷神,鳳姬夫人自是吉人天相,定能躲過此劫。”
我淡淡一笑:“哦,是這樣嗎,所以太醫勵隱瞞本宮的娘親受傷,是相信本宮的吉人天相,還是本宮娘親的吉人天相呢?”
太醫勵身軀一震,連忙跪在地上道:“公主莫怪,是夫人懼怕公主傷神才讓老身瞞著公主的。”
“瞞著我?”我無奈淺笑:“她哪裏是瞞著我,她還瞞著這陳宮裏麵所有在意她的人吧?”
“說吧,鳳姬夫人哪裏受了傷,又是因何而受傷的?”我示意芊芊上前,將太醫勵扶起。
這天寒地凍跪久了,唯恐傷身,這太醫勵的年歲是太醫令之中年歲最老的,況且自娘親自入宮以來,便是由太醫勵一直在照顧著娘親的身體,單憑這份天地可表的忠心,我也要敬重他。
太醫勵謝過我後,緩緩地站起了身道:“夫人的傷在手臂,雖說是被抓出了血,但不算嚴重,隻要不受涼,不沾水便能很快地就恢複了。”
我麵露疑惑,緊鎖眉頭道“被抓出血?”
“是被誰抓出血的?”
太醫勵才要開口與我說,景壽宮裏便傳來一陣呼喊:“勵,你方才答應過我,不將此事告知任何人的。”
這一陣呼喊,正是來源於在小忠的攙扶下,疾步向我走來的娘親。因方才太醫勵說娘親是手臂受了傷,所以我便全神貫注地看向了娘親的手臂。
她一隻手臂搭在小忠的臂膀上,另一隻手臂則抻的筆直,隱約地能從衣袂之中看到包裹傷口的棉布,而且棉布上還留有星星點點的血跡。
我俯身拜禮,還未等娘親開口做解釋,我便先聲奪人地道:“原來我在娘親這裏,已變了任何人。”
娘親連忙慌亂地拉著我道:“娘親不是這個意思,你可莫要多想。”
“那娘親是何意呢,娘親明明是受了傷,卻不告訴我這傷因何而來,難不成娘親是在護著誰嗎?”我眼神掃向扶著娘親的小忠。
小忠見到我那淩厲的眼神,連忙嚇一哆嗦,跪在地上斷斷續續地道:“是,是衛姬夫人,夫人的手臂是衛姬夫人抓傷的。”
娘親神色慌張,虛張聲勢地厲色吼道:“小忠,住口。”
可就算現在住口又如何呢,我已經知道娘親所受的傷,又是出於趙南子那個妖婦。
“所以,娘親想要護著的,是跟你搶了半輩子的趙南子?”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道。
“不是這樣的綏綏,是她拉我的時候,不小心腳下一滑,才抓上去的。”娘親與我解釋道。
“所以,是娘親去了趙南子被關著的冷宮裏麵,才被她抓傷的?”我一步一步地逼問,終使娘親敗下陣來,她垂著頭不再說話,神情卻有不安。
我走上前,質問著小忠,為何會讓娘親去冷宮那樣的地方。小忠伏在地上戰戰兢兢地道:“近日天凝地閉,夫人擔憂冷宮炭火不足,便好心帶著厚實的被褥與銀霜炭去看望衛姬夫人。”
“兩位夫人在內室談天的時候,奴一直在外麵候著,一直聽到屋內傳來了驚呼聲,奴才跑了進去,但見衛姬夫人扯著鳳姬夫人的衣袂,手上的護甲更是刺入了鳳姬夫人的手臂。”
我搖了搖頭轉過身,不再看向娘親:“你瞧,你的以德報怨,人家未必會接受。”
“其實,夫人並不是以德報怨。”小忠淡淡地說道。
我回首,饒有興趣地看著小忠。
若讓人覺著他是忠心護主,倒也不會遭疑,可但憑之前在勤政殿他那小心翼翼的表現,我卻並不認為小忠是個這樣愚笨的人。
娘親想要極力與我隱瞞的事情,卻是由他一步一步地牽引了出來。娘親會覺得他是迫於我的淫威,他人會覺得小忠中心護主,我若是愚笨一些,便將他的舉措不屑一顧了。
可偏偏,自他對芊芊那些別有用心的舉措之後,我就覺著這小內侍似乎是個不簡單的人。
“那你且與我說一說,夫人是為何要去冷宮呢?”我轉過身再次走到小忠的身前。
小忠連忙低下了頭,抖如篩糠地又不說話了。
“綏綏,都是娘親的主意,你莫要責怪他人。”娘親一步走到我的麵前,生怕我牽連到小忠身上去。
我瞥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小忠,淡淡地笑道:“娘親說笑了,我連娘親都不怪,又怎會怪其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