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山有木枝不相離
“我這是昏過去有多久了?”我的喉嚨依舊幹渴,聲音沙啞地道。
“自信北君將你帶回到宮中,已有足足六日了。”素素聞聲我喉嚨嘶啞,便放開我的手,起身往桌案前去了。
我注意到,現在是白日,寢宮之中的日光十分充足耀眼,可素素的眼上並沒有覆蓋著玄色的尺素。
她這一路走的磕磕絆絆,好不容易才挨到了桌案旁,卻變得什麽都瞧不見了一樣,用手摸索著拿起茶壺為我倒了滿滿一碗水。
她再次走回到我身邊時,也是行的緩慢,一邊護著手中的杯子,一邊探索著前方的路。
我抬起手接過她手中的水碗一飲而盡,可算是暫時解了喉嚨的幹渴。
我將空了的水碗拿在手中,垂著眸子思慮了片刻,而後又舉起水碗在素素的麵前晃了晃。
素素的雙眼不經波瀾,可嘴角卻淡淡有笑意。
“公主可是好奇奴的這雙眼?”她緩緩開口道。
聞此我將水碗從她麵前收了回來,將身子窩在軟枕之中沒有說話。
我是十分好奇她的雙眼,尤其是聽仲憂阿弟說的那一番話來。我懷疑過素素是楚國的奸細,可內心不知怎地,卻在拒絕著這件事。
“其實奴對公主說了謊,奴的雙眼並不是自小就跟著奴的病。”她垂下雙眸,空洞的眼神之中,有著晶晶瑩瑩的光亮。
“奴本籍為星穀關長嶺郡人,因家中兄弟眾多而被父親賣給貴家做家奴,貴家中的老翁去世,便要我做人殉,隨我一同做人殉的還有幾個年輕的男女,貴家中人怕我們跑,於是將我們關了起來,並用黑煙將我等的眼睛熏瞎了。”我聽著素素平靜地訴說著自己悲慘的遭遇,仿佛那些她所受的苦難已經是前塵往事,驚不起她那本是傷痕累累的心。
“可我們依舊不想死,仍舊想著要逃出去,最後三十多個少年人,隻有我一個人逃了出來,在黑暗中看不清前路,甚至被荊棘刺傷了雙眼都不知。”她垂著頭,不停地摩挲著受傷留下的舊痕,我想那應當是她奔跑的那夜,所留下的傷痕吧。
“後來我被一個琴師所救,跟著他走南向北,眼睛也時好時壞,有時白日之中能瞧見東西,可卻被日光刺痛著十分難受,有時便在白日之中,什麽都瞧不見,師父見我白日之中眯著雙眼十分難看,便做了一張玄色尺素,覆蓋在我眼睛上。”她淺笑安然,像是陷入了某刻美好的回憶之中。
“再後來師父死了,卻無錢入殮,為了報答師父的救命之恩,我頂替了一個犯了重罪的貴家女,入了飄香院,得來的錢將師父厚葬在長嶺的佘山之上。”
“其實素素是那貴家女的小字,而奴本來的名,其實為嫿。”
她知我對她有懷疑之心,因而將家中所在地,其父母名與當時險些被人殉的那家貴家的姓名都與我交代的十分清楚。
還有佘山她親手葬下其師父的棺木。
至於是代替哪家貴家女,她卻不願與我說。
她說,既然已經得人的好,便有替其守著一生的秘密。
聽了她年少時的遭遇,我心生憐惜,並沒有再逼迫她,而是將她所告訴我的那些全部記在了腦子裏,在身體康健之時,告訴了仲憂,他因攤丁法走遍了陳國,自然對每個郡縣的事情都十分熟悉。
我命他著手調查,素素說的那些事情是否真實,並且要他按照這些蛛絲馬跡,找出當時是哪家的貴家女犯了重錯,買通別人來替她去受刑。
與素素聊了不久,芊芊端著肉糜粥再次返回到寢宮之內,與肉糜粥一起的,還有我最喜歡的香棠胭脂雪。
不過芊芊說,我的身子還未康複,這種涼性的東西,太醫吩咐要少食。
三碗肉糜粥下了肚,這才覺著身上是有了力氣,擦著額上的細汗開口問道芊芊,我昏睡過去這幾日,陳宮內可有發生什麽事情?
芊芊遞給我裝有清水的瓷碗來淨口,隻見她一臉憂心地道:“公主這才死裏逃生,就莫要憂心這些事情了,好好休息,養好身子才最重要。”
我將淨口的清水喝進了肚子裏,翻著白眼看她。
她稍怔的片刻,而後無奈地搖了搖頭,用手上的巾帕為我擦著嘴角的食物殘跡。
“你回來那日,身上青紫,已經是要沒了呼吸,我嚇哭了,連忙想去尋國君,信北君攔住了我,並告知我先去太醫令尋醫官來,不可驚動國君,如若發生意外,無論是何事,他都擔著。”芊芊跪坐在床榻一旁,神色後怕地說著當日的事情。
“我那時已經嚇的六神無主,腿都軟了,便按照信北君的意思去太醫院尋了太醫賀來。”
據芊芊說,太醫賀為我診脈之後,與信北君說,我中了烏頭的毒,能活的現在已經是這世上少有的奇跡了,太醫賀建議信北君,無論再怎麽拖下去,到最後也是個死,不如早些稟明父親,來提早準備我的身後事。
芊芊說,當時的百裏肆像是如同那日趙南子發狂了一般,將太醫令以及上卿府的所有醫官都折騰到了長信宮,聲勢浩大地命所有的太醫與醫官來救我的命,如有誰將我身上毒去了,他便傾覆上卿府的所有財物作以報答。
這聲勢浩大終於驚動了父親,他來到長信宮,看到渾身已成死相的我,將太醫與醫官都趕出了長信宮。
父親坐在後堂,聽百裏肆說了事情的經過,他責罵了百裏肆,命其歸家閉門思過。百裏肆不從,跪在長信宮外守了五日五夜,最終體力不支地暈了過去,被送回了上卿府。
“國君命我等守在長信宮,並篤定地告知長信宮的上上下下,公主必定會醒來。”芊芊美目澄澈,仿若明光琉璃。
“公主許是那傳說中的不死鳳鳥,會涅槃重生,自然不會輕易的死去。”
我歪著頭盯著芊芊那雙美目瞧,卻見她眼中盡是紅絲。想來自我回到長信宮她便衣不解帶地照顧著我,壓根就沒有好好休息過。
我轉頭望去,又見素素姑娘也是一臉疲憊故而開口道:“我這便醒了,已是無事,你們快去休息一會兒吧,否則這身子吃不消。”
“奴先送素素姑娘回綠婺宮,自她聽說公主的事,連忙趕來,衣不解帶地陪著公主,可是累壞了。”芊芊起身道。
素素點了點頭,扶著床邊的雕花楹欄站起了身。
“見公主醒了,我便放心了,公主好生休養,待身體康健,我再來看公主。”她俯身行小禮,但對宮中的禮儀越來越熟悉起來。
我微微頷首,見她起身往外退去,忽而又想到了什麽,連忙開口追問道:“素素姑娘教給我的那首曲子,可有名字?”
素素姑娘站住了,目光無神地看著我怔了片刻,而後她柔婉地笑道:“那是奴閑來無事之時而作的小序,並無曲名。”
我神色坦然地點了點頭,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少頃,素素姑娘再次與我行禮往門口處退去。
我立起身,將背後的軟枕鋪平,準備再好好地睡一覺,卻又聽到門口那傳來了素素姑娘的聲音:“如若公主為小序取了名字,那這曲奴便送給公主,待今後公主奏響此曲時便能想到奴。”
我躺在床上會心一笑,望著頭上的水色帷帳大聲地與素素道:“山有木,這小序的名字為山有木。”
“山有木枝不相離,唯有君心知我心。”
素素與楚王不同,她明白自己所創小序的曲意,自然也就明白我為她所創的小序取名為‘山有木’的意義。
這簡短而歡愉的小序並不是一首哀怨又相思的琴曲,而是一首纏綿悱惻又耐人尋味的歡好之音。
楚王明明不懂音律,卻偏要硬生生地將小序的名字安到《越人歌》上麵去,不過是白往黑歸罷了。
在我醒後的第二日,百裏肆便來到了長信宮。
他身著黛綠雲紋交領長衣,模樣似是比之前滄桑了許多,下巴上布滿了短粗的胡茬,眼窩深陷,麵色蒼白。
他來長信宮的時候,我正穿著單衣,跪在桌案前吃著肉糜粥,聽到小忠前來稟明百裏肆正在門口等著,便沒有起身更衣,連忙命小忠將百裏肆引進內室來。
芊芊見我身著單薄,恐有失禮,便拿起桁架上的披風,圍在我身上。
如今已是炎炎夏日,多穿兩件常服都覺著悶熱,更何況披著冬日的披風。
我連忙將披風扯下來丟在一旁。
芊芊聞此,語重心長地道:“公主如若這樣,到時候被少傅責罵不守禮,可別求我來為你求情。”
“我與他已經是過命的交情了,若他因此小事再來責怪我,我就讓他去嚐一嚐烏頭的滋味。”我裝模作樣地將手上的瓷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既然你知道那裏麵有烏頭,為何還要喝下去。”門外傳來一聲沙啞的男音,我抬頭望去便見到一副蒼涼模樣的百裏肆。
他一邊說話,一邊走入內室。
我見他身形消瘦,模樣憔悴,便沒了方才那般跋扈,想到他跪在長信宮外守了我五日五夜,心裏忽生愧疚。
若是我事先告訴他,我吃烏頭不會死,他也不會因過於擔憂我的生死而消耗著自己身體康健。
他入內室後,向我行禮,而後跪坐在我的對麵。
“我當然要喝下去了,芊芊說我是不死鳳鳥,所以不管什麽毒藥我吃了都不會死,可你就不一樣了,你現如今可是陳國最重要的人,你若被楚王別有用心地給毒死了,陳國就不戰而敗了。”我使盡渾身解數地去拍著百裏肆的馬屁,生怕他因為我的自作主張而將我與他許的承諾舊事重提。
“我還要謝謝你沒有丟下我,若是其他人,但見我已經毒發了,估計早就將我丟在那裏,自己逃命去了。”我雙手杵著下巴,麵露歡顏地看著他。
百裏肆眯起雙眼,麵露厲色,他眼神如刀般刺向我,使我背後忽地生出了絲絲冷氣。
我不由自主地縮著脖頸,連忙招呼著芊芊,將我方才丟在地上的披風再為我披上。
芊芊笑著搖了搖頭,俯身撿起地上的披風,將它圍在我身上,將我裹了個嚴實。
少頃,百裏肆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問道:“胸口可還疼?”
我錯愕地看著他,本以為他會如芊芊所說的那樣,繼續說一堆受禮的話來教訓我,見仁師的時候衣冠不整,視為不敬。
我受寵若驚地拍了拍自己胸口道:“早就不疼了,上卿莫要為我擔憂。”
他張開了雙眼,猛地起身,走到我身側。
我受驚向後躲去,卻見他於我身前行了跪拜的大禮。
“肆,謝過公主救命之恩。”
他伏在地上不動了。
我俯身上前,緩緩地將他扶了起來:“我還記得,當初是你舍命將我與娘親帶入了聖安城,亦是你協助我救出了父親,奪回了陳國朝政,你於我有恩,我自然也見不得你受難。”
“我知你不喜我的懦弱,不喜我的婦人之仁,和我的擅自主張,但我會好好地學習,怎樣成為一個果斷又多謀的女君,守護好父親的國,守護好身後的土地,你會一直幫我的,對吧?”
我知道早先百裏肆與父親兩人接二連三地試探我,就是在觀察我是否有繼承陳國女君的資格。
社稷不是年少時的打鬧,亦不是兒女私情,社稷是黎民百姓,五穀豐登,六畜興旺,國平家和。
如若我沒有女君的資格,父親與百裏肆也絕不會徇私,讓我接替陳國的繼位吧。尤其是百裏肆,在他的眼裏,就連心中摯愛的莘嬌陽都比不過陳國的山河安寧,更何況是愚笨又執拗的我。
可我還是想試一試,試一試自己能不能扛下陳國的江山,能不能安定陳國的社稷。這是我從娘親死後,才萌生的信念,亦是我生長於此,唯一想去認真做好的一件事情。
我的娘親是夏禹帝與塗山嬌的後裔,自古身融帝王之血,並非妖物。
我會慢慢證明,替娘親與塗山一族洗去這烙印在身上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