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鴻雁不堪愁裏聽
仲憂許是太興奮了,所以在伯憂阿姐麵前才說漏了嘴。
但從伯憂阿姐那雙迷茫的眼神之中,我便知道仲憂怕我垂死之事驚擾到伯憂阿姐的身子,所以壓根也沒有與伯憂阿姐說。
“什麽驚心動魄之事,仲憂,你可瞞了我什麽?”伯憂阿姐麵露微怒,將手上的瓷碗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仲憂才覺事有不對,連忙以眼神來求助我幫忙。
我想著還有事情求仲憂,便轉過身,拉著伯憂阿姐的雙手道:“哪裏有驚心動魄,不過是我受了點小傷罷了,阿姐莫要放在心上,好好養身子才是。”
雖然現在是炎炎夏日,可伯憂阿姐的手,卻如冰塊一樣冷。
“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若不珍惜,你們誰替我著急都沒有。”阿姐甩開了我的手,眼圈微紅。
我第一次看阿姐生氣,不知怎地,有些害怕起來。
“都怪我這身子孱弱不爭氣,尋不到好夫婿,又留在昶伯府吃白飯,還白白地被弟弟妹妹們嫌棄,沒有人需要我,那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伯憂阿姐發瘋似地垂著自己的胸口。
我與仲憂二人臉都嚇白了,連忙上前死死地抱住伯憂阿姐,讓她動彈不得。
“阿姐,仲憂錯了,仲憂不該瞞著你。”他抱著伯憂阿姐的腿,堂堂一個七男兒竟然哭起了鼻子。
“阿姐,阿姐,你莫怪仲憂,是我不讓仲憂告知你的,你要怨就怨我,莫怨仲憂。”我抱著阿姐的肩膀,緊緊握著她冰涼的手,不讓她再有任何可趁之機去傷害自己的身體。
“我若是同仲憂一樣該多好,這樣我也能替福祥分憂,遊走於陳國去丈量土地,為將為卿,亦不會使你們待我如個大病將死的人一般。”伯憂阿姐終於不再鬧騰,緩緩地安穩了下來。
我與仲憂二人接連地鬆了一口氣,癱坐在了地上。
“阿姐陪著我,便是對我最好的分憂了。”我長歎一口氣,看著百裏肆像個無關緊要的人一般,依舊跪坐在榻前,手裏抱著伯憂阿姐的那隻赤狐逗弄著。
許是他身上有著另一隻與它孿生赤狐的味道,所以它與他似乎特別親近。
我白了一眼百裏肆,而後轉頭與伯憂阿姐道:“不如阿姐幫我喂初一吧?”
伯憂眼神忽而閃動,她呆呆地看著我。
“我怕太仆令那幫喂馬的委屈了我的初一,我見阿姐將那對獐子與這隻赤狐喂養的都很好,所以阿姐便幫我養初一吧,說不準以後初一要陪著我上戰場呢。”這是我唯一想到能既不累到伯憂阿姐,又讓她覺著自己是被需要的最好辦法。
伯憂阿姐莞爾一笑,可嘴角卻有些慘淡。
她點了點頭道:“我會將它養成最好的戰馬,若是有一天你同它一起站在戰場上,就如同我在你身邊一樣。”
看著伯憂阿姐那堅定又無畏的眼神,我忽而覺得為陳國獻出自己的多少都是值得的,因為有伯憂阿姐這樣的人,值得我去拚命。
由於方才伯憂阿姐又是捶胸口,又是悲怒交加,致使她的病痛再次襲來。
她捂著胸口,麵色慘白地倒在地上時,仲憂立即吩咐立於身旁的家奴去尋醫官來,而後他抱著伯憂阿姐,往堂內去了。
我想跟著仲憂一同前去,卻被百裏肆拉住了。
“你一時幫不上什麽忙,就莫要去給仲憂添亂了。”
“是不是在你眼中,無論是多努力地想要去做好一件事情,都會被你看成,是徒增添亂?”我回過頭看著他。
“那好,那你便去吧。”百裏肆放開了我,又跪坐在榻上玩起了赤狐“瞧一瞧,是你能成為醫官替她瞧病,還是能替她承受病痛?”
我轉過身,麵朝他,才要開口說話,卻又被他的一句話懟了回來。
“若說是你要在身邊照顧她,陪伴她,或是說什麽激勵的話,讓她快些好起來,若你覺著有用,我也不攔著你,你去便是了。”
我覺著百裏肆一定是給我下藥了,否則他怎麽可能這般清楚我心裏的想法。
我原本是要按著他的話,去陪伴伯憂阿姐的。可聽他這樣一說,我確實幫不上伯憂阿姐什麽忙,況且她身邊還有仲憂陪著,倒不如我就與百裏肆安安靜靜地呆在此處,等著仲憂。
想來那伯憂阿姐的病平日之中也皆是反複無常,府上的醫官早已司空見怪了。
我癟著嘴走到桌案的對麵,跪坐了下來,眼睛直視著他道:“為何我心裏所想的事情,你都能如數猜出,可是你對我做了什麽不成?”
百裏肆淺笑了一聲,道:“我又能對你做什麽,這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公主著急時,就會放下頭腦,從而忘記了思考。”
“若說方才你攔著我,莫要去給仲憂添亂是人之常情,那今日在宮道上,我拉著你一直走,並沒有告訴你,我要來昶伯府尋仲憂,可你為何一下子就猜到了?”
百裏肆將赤狐抱在懷中,繼而慢慢地撫摸著道:“我早上入宮的時候,瞧見你往禁軍操練的地方走去,想來你一定是去尋了北郭將軍,去問當時我是怎樣突出楚軍的包圍,將你帶回來的。”
“後來我去長信宮等你,但見你從景壽宮的方向走回來,並且一臉怒氣,見我對你俯身行禮也不搭理,我便猜著一定是北郭將楚人進犯的消息告知了你,而你又去景壽宮尋國君去確認這個消息,是否為真。”
“你在藏書閣裏,拿著湖筆靠著窗子想了許久,我猜著應當是國君與你說了,各個縣郡的宗親都因攤丁法而損害了自身,不願意出兵助國君,若要出兵,必定先廢除攤丁法。”
我張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著百裏肆,我從來不知,他能料事如神到這個地步。
“你不想廢除攤丁法,所以才來尋仲憂想辦法。”百裏肆胸有成竹地道。
我杵著下巴看著他,仍舊不依不饒地道:“若你能有這般料事如神,怎地還被那舊城的縣伊騙了,被楚王騙了呢?”
百裏肆笑著搖了搖頭道“吾非聖賢,隻能預測,難以預知,況是我那時不光收到了舊城縣伊的信,還收到了被困於舊城那些上卿府親衛的親手信,我自是沒有多想,這才大意了。”
我聽的有些糊塗,便讓百裏肆與我講清楚,到底那些死去的上卿府親兵在舊城與舊城縣伊發生了什麽?
百裏肆沉了口氣,與我講出了事情發生的經過。
自我回到陳國之後,百裏肆便派上卿府的親兵化裝成前去楚國走貨的商人,進入舊城,藍渝,伏鎮三城查探楚國的動靜。
當發現楚人軍隊集結三城的時候,百裏肆立即收到了潛在舊城親兵的消息。
亦是因為此次的傳遞消息,使舊城的親兵被舊城縣伊發現,後關入舊城牢獄之內。
據百裏肆調查,舊城的縣伊為早先薑國宗親,當初薑國被楚國滅亡,大部分原因是由這些宗親的貪婪所致。
百裏肆故而利用這點,先是給了一部分錢財買通了舊城縣伊,而後繼續承諾,若要縣伊放出所扣押的親衛,他必定會給予更多。
縣伊見財所動,便答應百裏肆,放回這些親衛。
百裏肆一見縣伊這般好說動,便起了歪心思,再次修書一封給舊城縣伊,相約餘陵見麵。
其一當麵交還親衛,其二當麵用錢財震懾縣伊,得到楚軍在陳國邊界的動向。
當縣伊再次回信給百裏肆時,卻將相約地點變更了,百裏肆深覺著有些不對勁了,可見到縣伊此次的回信之中,還有派去舊城的親衛頭領的親筆信,又因早先答允了我,帶著我一同前往,這才冒險帶著我去了赴約地。
百裏肆早先想的是舊城的縣伊收了財物之後,會翻臉不認人,在四周設埋將百裏肆活捉,從而向楚王邀功。
於是,百裏肆才僅坐著府上寒酸的車馬,帶著些許親衛前去赴約,他心有一計,但若發現縣伊有任何不妥之時,便用以財物攜帶不便為由,將縣伊騙去餘陵,從而生擒縣伊,使他放了所抓親衛,並告知楚軍近況。
可是誰能想得到,赴約地等著的,是楚王與白堯呢?
想來,那楚王不知從何人口中得知此事,便順水推舟,將舊城的縣伊殺了,自己代替縣伊與百裏肆相見。
不管是惜才還是想瓦解陳國,楚王極想將百裏肆收入麾下,但見百裏肆桀驁不馴,他便起了殺心。
我不知那楚王為何識得我的相貌,如若隻是單憑他猜測而得,那他應有同百裏肆一樣,有著善於算計以及攻心的頭腦。
這樣去想他,更比初見他時更要可怕。
“其實,臣這有一個辦法可以使宗親受利於攤丁法。”百裏肆見我愁眉不展,繼而開口道。
他的話,將我從回憶楚王年少時的深淵之中拉了上來。
我回神,正襟危坐,立起雙耳道:“但講無妨。”
“公主的攤丁法雖然遏製了公田與私田的田賦混淆,但畢竟私田逐漸多了起來,並且達到了攤丁之外富裕,難免會使國人的財富大於各個貴族宗親。”
“可公主若是允許國人將開好的荒田賣給宗親呢,宗親得了地可建屋舍,可耕良田,國人因此還能平添一筆錢財。”
“而宗親們無論是建造屋舍,還是耕種良田,都需要再次與國人達成雇傭關係,國人又可得一筆錢。”
“而公主也可從國人開墾的荒田中買取田地,其一是以防其他宗親占地過大,避免形成一家獨大的局麵,這其二便可作為獎勵,根據陳國現在即將要與楚國交戰的局勢,賞給上陣殺敵立有軍功的將士,亦可根據軍功大小的程度,來適當地減去這地上的田賦。”
百裏肆說的辦法,正是我要同仲憂講的辦法。隻不過他所說的這些,比我所想的還要更細致一些。
甚至細致到了具體的每一步做法。
“不管是國人之間相互抵賣,還是宗親與國人之間亦與公主之間的相互抵賣,都需在各個縣伊以及郡守處留底,並征收一小筆錢財,來用作過交抵賣的憑證。”
“無論多少的土地,皆為陳國的土地,就算轉手被抵賣數次,仍舊是要供奉陳國,更何況每次一抵賣,陳國亦能得到好處,又何樂不為呢?”
百裏肆是將我所想到的與沒想到的全都替我考慮的妥當了,他還告知我仲憂的攤丁法其實有弊端存在,若要十五歲的男子才算為丁,需要征收田稅的話,勢必會影響陳國的國人增長。
他建議這樣修改攤丁法,將男女皆算為丁,一家中若超過男丁五人,便按照三人征收,若超過男丁十人便按照四人征收,從而以此類推。
女戶自十歲之始開始賦田稅,嫁作她婦之後,便可免於田稅,每生一子便得少許錢糧。
修改每個人所賦糧食,將單人所賦之重加大。這樣一來,務必使國人多願意嫁女衍子,家中多有添丁。
我深覺百裏肆的這法子十分不錯,便讓他待仲憂回到涼亭之中,更為細致地講解起來。
仲憂聽後,也覺著百裏肆的辦法不錯,連忙回到書房去,連夜寫成奏表,準備明日請奏父親,準備進以實施。
一直到燈燭初上之時,我才同著百裏肆出了昶伯府的大門。
因著將初一留給了伯憂阿姐,百裏肆便又借了昶伯府的車馬,將我同芊芊一齊送回到陳宮去了。
因初一不歸太仆令,需要有人前去說明。
我吩咐芊芊帶著我的玉牌前去太仆令說明情況,而後再返回長信宮。
芊芊領命前去。
便隻剩下我與百裏肆二人於幽靜的宮道。
他才想俯身拜禮與我作別,我卻率先開口叫住了他。
今日在昶伯府,隻與他和仲憂在相談攤丁法的事,本來想要問他的那些事卻還沒有說清楚,我自是不會將他放走。
“這夏夜難得的清涼,上卿君若要無事,便同我走一走吧。”我開口說道。
百裏肆眼瞼浮動迅速,俯身與我道:“可時候不早,唯恐公主歇息。”
“不差這一時三刻。”我上前拉過他的衣袂,拖拽著他往宮道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