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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天接雲濤連曉霧

  暗夜無聲,唯有守宮的禁軍來回巡視,夾道兩旁的燈火耀耀,將我與百裏肆的身上染了一層柔和的光來。


  “你還沒告知我,楚人在餘陵外紮營,進軍不犯的條件是什麽。”我與他一前一後地在宮道上走著。


  “並無什麽條件,公主莫要多心,可能他們也是在等著什麽時機,才大舉進軍吧。”百裏肆說道。


  我停下腳步,轉過身,目光變得犀利地盯著他看。


  他嘴角噙笑,並不為所動。


  我覺著我身上沒有一絲如同父親一般的國君威力,所以百裏肆才從不像畏懼父親一般,畏懼我。


  也怪我自小就生活在終首山那樣樸實仁慈之地,確實也培養不出宮廷之中的威儀來。


  我收起了看似犀利的神情,而後慫了慫肩膀道:“左右你今晚不說,那也沒關係,明日父親已經答允我去朝立議事了,那時我就自然知道,楚王所出的條件到底是什麽了。”


  我扭頭轉身,便不與他再說話,大步地往長信宮走去。


  身後忽而傳來百裏肆的聲音。


  我停下了腳步,不知要不要回過頭去。


  因為我隱隱約約覺著,楚王索要的這個條件,似乎與我休戚相關。


  於第二日,在勤政殿朝立議事。我身穿繼位女君的朝服,乖巧地立於父親的身後。


  勤政殿主殿兩側皆站立著身穿大夫服製的公卿,我眯眼望去,見到仲憂與百裏肆也在其中。


  百裏肆身為上卿,自而立於最左首位。


  昶伯本位右,可替父出門遊說,便由其子仲憂代之。


  仲憂的身後站著的是媯燎,而百裏肆的身後,站著淳於司徒,還有李老。


  但有幾個站在最後麵的,我卻叫不出來名字。


  朝立議事開始時,站在最後的一位老者緩緩上前,向父親稟報了現在餘陵的情況。


  楚軍在城外大營按兵不動,隻是每日都有弓箭手朝著餘陵城的城門射箭。


  羽箭上還纏著絹布,上麵寫著即將要攻城的時日。


  “距離絹布上的日子,可還剩下多久?”父親開口問道。


  “回國君,還剩下三日。”老者回答道。


  父親垂眼思慮了片刻後道:“先將餘陵城之中的老人和婦孺遷出至潼安,而後命餘陵的守軍嚴防死守,抗擊楚軍。”


  老者一拜道:“謹遵國君之意。”


  老者退回後麵,卻見李老走了上來,他矍鑠的雙眸瞪了我一眼,而後俯身對父親奏稟道:“此時陳國,還未達到可與楚國匹敵的兵力,自是韜光養晦,最為重要,國君何不隨了楚王的意願,但能保住這陳國的山河。”


  “李老但從何處得知楚王的意願,孤可從未透露過任何言語於眾卿才是。”父親捂著嘴角,輕輕地咳了咳道。


  “餘陵的消息焉能瞞得過聖安,國君當真以為不說,便無法使人得知嗎?”李老義正言辭地告知父親。


  “如若此事被傳的滿城風雨,國君還能護她多久?”


  “敢問李老,如若那楚王來向國君索要陳國的土地,你是否也會慫恿國君獻出,以換一時之安呢?”仲憂開口說道。


  “婁公子焉知楚王要的是什麽,何故還與我等這般胡攪蠻纏呢?”說話的是淳於司徒。


  我還在納悶,他何時與李老的政見這樣一致過,難不成他還不知自己的女兒在李家所受的委屈?


  “我自是不如淳於司徒消息靈通,不如司徒與我說一說,究竟楚王的意願到底是什麽吧?”仲憂又將問題拋回給了淳於司徒。


  淳於司徒府著身,卻又如李老一般,抬起雙眸瞟了我一眼,而後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我覺著如果朝立議事再繼續下去的話,我定會被這些公卿們的白眼所吞噬。


  我咽了咽口水,在第三位公卿準備上前說話之前,征得了父親的同意,緩緩地上前一步道:“其實,李老說的並無錯,我最先也如李老想的這般,並不讚同與楚人冒然開戰。”


  李老與淳於司徒,還有殿前的公卿皆抬起頭,用以詫異的眼神看向我,我聽到下麵的竊竊私語,大都是在問,公主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李老抖動著下巴,不可置信地反問著我:“公主說什麽?”


  我才想開口說話,卻聽到百裏肆輕輕地咳嗽了兩聲。他一邊咳嗽,一邊緊鎖著眉頭,挑著眼梢瞟了我一眼。


  我挑了挑眉頭,但見他一副欲說不說地模樣,便明白了他咳嗽所傳遞的深意。


  我抬起手揉了揉額角,又朝前走了一步道:“本宮說,李老的話並沒有錯,早前本宮同李老的想法如出一轍,並不想與楚國直麵交戰。”


  我特意將“我”換成了“本宮”。


  百裏肆聞此,滿意地點了點頭,立於一旁不再咳嗽。


  “畢竟強楚弱陳地這個比對,本宮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繼續說道。


  “可畢竟現在情形不同了,本宮更變了自己的想法,但與說給諸位聽,若是諸位覺著本宮說的對,那便莫要再與父親的決策相悖,共同對抗楚國才是。”我踱步從台階上緩緩走下,站在殿前與他們相隔不遠。


  我稍作停頓了片刻,但見殿上未有反駁之聲,便又開口道:“楚國接連吞並蔡息二國,雖然此二國國力頗弱,不及陳國半臂,但雅安之戰,也使楚軍元氣遭受大創。”


  “這楚國再怎樣強悍,也自知是長戰疲憊,況且我本宮聽信北君言,蔡息二國雖敗,但現下依舊在二國的山野之中,存有諸多的反抗之力,拚死且頑強地抗擊著楚軍,然此次楚軍發兵餘陵,爾等可曾聽到餘陵楚軍大營之中,殺神白素安在否?”我反問著眾人,卻不見方才那些吵著要抱楚王大腿的人,前來答話。


  “這就說明,白素還應當留守在息國與蔡國二地,平叛當地之亂,鎮壓息蔡二國的反抗餘力。”


  我裝模作樣地踱步到百裏肆麵前,隻見他偷偷地勾著嘴角笑了起來,並用以搔弄額頭的機會,對我束起了大拇指以表稱讚。


  我朝他翻了個白眼,回身過後繼續保持著優雅的笑容緩緩地道:“其實,本宮一直有個猜想,就是楚軍這次貿然的進犯,不過隻是前來探一探陳國的虛實,所以才這般著急地從相距聖安三縣之遠的平地餘陵打了過來,他們想要速戰速決,因而也忽略了夏日之中,餘陵與潼安野林裏麵的危險。”


  “楚國與陳國挨得這樣近,為何不選擇翻山而過,直奔聖安呢?”


  “就像李老說的,楚王又不是傻子。”


  李老一怔,連忙上前反駁著我道:“公主莫要折煞老臣,老臣並沒有說楚王不是傻子這句話。”


  人臣辱罵國君,無論是在哪個諸侯國,都是重罪。


  “那麽李老的意思,是承認楚王是傻子了?”我歪著頭不知怎地偏想戲弄一下,這老頑固。


  李老又一怔,臉上泛著青道:“老臣也沒說過這句。”


  我轉過身背對著眾人,翻著白眼地聳聳肩,而後又轉向他們,莞爾一笑:“那便是本宮說的,楚王並不是傻子,翻山這條路,險阻多,雖然取勝的幾率大,可畢竟耗時耗力,以他們現在的力量,自是與我們耗不起。”


  “他們越是想要速戰速決,我們越是要跟他們拖著。”


  “他們來試探陳國強弱,那我們便給他們看到我們最強的一麵,讓他們知難而退,自此我們便可成九州上唯一可與楚軍的抗衡的諸侯國。”


  “各位在殿前曾出謀劃策過的公卿,都將名垂青史。”


  這些話,自然不是我想出來的。


  昨夜,自百裏肆叫住我之後,便於我說清楚了楚王索要的條件到底是什麽。


  與我預感的沒有錯,楚王的條件就是與我有著密切關聯的。


  他要嫁去楚國,給他做妾。


  又是如同早前對待薑國時所用的借口,楚王用的得心應手了,便不想再換了,反正女人,永遠是發動戰爭最好的擋箭牌。


  知道這個消息之後的我,異常平靜。


  其實,我不是沒有想過,若我嫁給羋昭做姬妾的話,他能放過陳國,我倒是願意的。


  這其一,便是能不戰而勝地保護陳國,不動用一兵一卒換來的安寧,倒也劃算。這其二,是他這個人倒是長的還不算賴,閉著眼睛也算是能忍過去,如同侍候蔡侯時一般,幾年的新鮮感一過,我便能逃出去,重新獲得自由。


  這其三,就是用此事還了我陳國公主之身的大義,待我重獲自由之後,再無女君枷鎖的束縛,如此一來,便可與小白相守,不再相離。


  百裏肆眼露精光地審視著我的平靜,他看穿了我的心思,便與我說道:“你倒是真還相信楚王將你收作小妾,便會放棄陳國嗎?”


  我是再次被私情擋了眼,所以百裏肆說的問題,我全然沒有考慮到。


  “這個理由不過是他出兵的借口而已,他明知陳國的繼位之人是你,陳候絕對不會將你送去楚國,送到他身邊去。”


  “就算是你中了他的圈套,大義凜然地按他所願,他亦會挾你作為質子,脅迫陳候,而非姬妾。”


  “公主現在已經不是普普通通的公主了,而是陳國的繼位人。”


  百裏肆的話,點醒了我,也使我冷靜了下來,不再被私情所蒙蔽雙眼。


  父親與百裏肆一直瞞著我,想來也是害怕,我腦子一熱,便自己騎著初一去餘陵找楚王談判了吧。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看來百裏肆將我琢磨了個透徹,知道我的秉性就是如此,才會極力地瞞著我。


  想來,這紙包不住火,才悉心地與我說起了是非對錯。


  百裏肆見我沉默不語,便問我,可是擔憂朝立議事。


  我心事沉重地點了點頭,清楚這樣的消息,越是強壓著,越會適得其反,說不準還會弄的滿城風雨,屆時懼怕楚國的鐵蹄公卿們,一定會勸著父親將我交給楚王,並消極反抗。


  擁有薑國與息蔡二國的前車之鑒,我不知該用什麽話去說服他們。


  因而,這百裏肆才悉心地教我說了方才那一番言之有據的話來。


  也是他讓我明白了,不是所有的反抗都是毫無意義的。


  “公主所言極是,不戰而敗那才是陳國最大的失策。”媯燎側過頭,緊跟著我的話道。


  百裏肆說了,對待這些麵皮薄的老家夥,能讓他們聽進去你說的話,一定是要先禮後兵才行。


  我覺著百裏肆說的沒錯,李老,果然安靜地隻會瞪我,卻不會再說話出來反駁我了。


  “你禍星,難不成你不知自己就是楚王所要的條件嗎?”四周皆為寂靜過後,淳於司徒突然大叫一聲。


  父親與百裏肆極力隱藏著的事情,終於破土而出了。


  可我,反倒是鬆了一口氣。


  起碼不必遮遮掩掩的了。


  “淳於司徒放肆,殿前失禮不知重者即刻罷免官位嗎?”這是百裏肆於今日的朝立議事上,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火都燒到城前來了,你當真以為我會為了司徒的官位,而放棄一家老小的命嗎?難不成國君忘記了,當年占星師就是預言有一位公主會使陳國滅亡嗎,古來妺喜,妲己,孟曦等之餘,妖婦滅國的有幾多,國君難道不懼前車之鑒嗎?”我喜歡看別人破罐子破摔的猖狂,但卻不喜歡淳於司徒這歇斯底裏的模樣。


  “當年的星師預言不過是衛姬夫人為了趕走鳳姬夫人,而一手操控的,司徒休要胡言亂語,我父親與我說過,公主為翼宿降生,有鳳鳥之相,哪有什麽滅國之身一說。”仲憂與他爭的麵紅耳赤,極力地維護著我那少得可憐的名聲。


  “公主一心為國,日日為了攤丁法殫精竭慮,而你們呢,隻知大肆斂財,甚至為了阻礙攤丁法而不予抗楚,身為陳國公卿,食陳國俸祿,便要忠君之事。”仲憂今日仿佛有明光附身,一身正氣浩蕩。


  而後的很多年過去了,我的腦海裏依舊清晰地記得,那日陳國的朝立議事,仲憂極力維護我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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