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誰令騎馬客京華
這漢子便是羅盡穆的兄長,名喚羅盡誠。方才那名年輕一些的漢子,和那少年郎,都是他的兒子,長子名為羅靳,已然成婚,方才說的瑤瑤,便是他與嬌妻所生的女兒。
少年郎乃家中幼子,名喚羅綺,今年十四。羅盡誠還有一個女兒,前年出嫁去了汝南,所嫁之人,是宋爾延部下的一位夫長。
婦人將茶壺和茶碗端了上來,因怕少公子嫌棄農家人,羅盡誠還特意囑咐妻子,用熱水燙過一遍茶碗。
少公子卻攔下婦人,自顧斟滿了,喝了一大碗。
他回味了片刻,深覺這茶水香濃極了。
“這是什麽茶,這麽香?”少公子問道。
“農家人,不講究品茶,不過是些壞了的麥子,我曬幹了,炒熟後,就泡水來喝。”羅盡誠見少公子甚是喜歡,便鬆了一口氣,露出一口白牙欣然大笑。
“老人家說的小幺,可是您的弟弟羅盡穆?”少公子直奔主題。
羅盡誠歎了一口氣,道:“是啊,自家弟受周王命,前去鄭地已然有十多年沒有歸家了,老母親年歲已大,始終不見家弟回來,已然得了癔症,天天坐在門口的石墩前,見人來就認作是小幺。”
“難不成你家阿弟,就沒寫過一封信回來嗎?”少公子見麵前的羅盡誠十分坦誠,便也沒有旁敲側擊。
羅盡誠搖了搖頭,無奈地歎道:“寫是寫了,可畢竟那是虛的,家母看不見他,摸不著他,不過每一封都更煎熬罷了。”
麵對老實又質樸的羅家人,少公子忽然心中生慚愧。
少公子轉眼看到羅綺,他此時正拿著一卷竹簡,在房下認真地看著。少公子起身悄然走過去,站在他的身後,見他所讀,正是韓子的著作。
“可讀了些什麽書?”少公子忽然開口,嚇得羅綺一驚。可他並沒有失分寸,將竹簡卷好後,起身與少公子作揖。
“白商政的《容世》,莊荀的《地經》和若耶的《海經》。”羅綺一五一十地回答著少公子。
“宛城並沒有設公學,你能如此用功倒是不易。”少公子讚歎道。
“家中兄長在宛城中軍為夫長,父親嘴上不說,卻時時刻刻憂心他的安危,再有兩年,我也要從軍去了,怕那時父親更會日日提心吊膽。”
“可男兒總是要保家衛國的,所以我想換一種方式,一種讓父親不那麽費心的方式。”
羅綺的野心很直白,他直截了當地告訴少公子,自己想要成為安陽士卿,隻有成為周王的人臣,便不用再奔赴戰場。
“可看你讀的都是些山海田地文章,做安陽的士卿,可並非這般簡單。”空口白話誰都會說,可少公子並不想要空有野心,卻無才能之輩。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發兵,其下攻城,若是能將九州的山海田地,了如指掌,未必不能幫上公子的忙,況且公子此次前來,大抵是因小幺叔,可公子或許不知,小幺叔所在的鄭地,曾將黎苗族人趕去了南羅島,這黎苗人,向來善於造船。”羅綺所說的少公子大都有所聽聞。
九州上大部分的畫舫和輕舟,大都是南羅黎苗人所造,再經由客商之手運回各地。
“公子可有想過,如若用黎苗所造之船禦海航行,打造一支可海戰的艦隊,不僅在東海可保護周地之東,更能趁著楚國不備,於東海攻入楚國。”羅綺雖居於宛城,可卻對天下之事,頗為了解,甚至一早便看穿了少公子的身份,以及少公子的預謀。
“可組建海戰艦隊,並不是個簡單的事情,況攤丁法雖然使國庫豐盈,卻還沒到可以亂來的地步。”羅綺的想法很好,可少公子需要解決事情的人,而非製造問題之人。
“鄭地與南羅亦是水土豐厚之地,每年成熟之際有三,公子難道不好奇,那些流放於鄭地的罪人,日日耕作,可歲供卻依舊如常嗎?”羅綺的話,是在質疑羅盡穆的忠誠。
“你這樣說,算是大義滅親麽?”他既然這樣直白,少公子也不再藏掖。
“雖說他是我的叔父,可畢竟在我出生之前,他便離開了家,我與他並沒有多少感情羈絆,他一直抗拒回來,即便連周女王登頂,亦是罔顧禮法,棄阿嬤與父親於不顧。”羅綺乃是人間清醒,他清楚明了,羅盡穆的一再推阻回安陽複命,是對他們徹底舍棄。
幸而周女王是個明君,否則他們一家很有可能被拉出來,替羅盡穆償罪。
“你倒是個能拎得清的。”少公子笑道。
“不過都是為了家人能平安罷了。”羅綺側過頭,望著自家父母舉案齊眉的模樣,嘴角逐漸勾起笑意。
少公子站起身,揉了揉羅綺的軟發:“少年便是要多讀些書,多明理,別多想那些有的沒的。”
羅綺很聰明,知道少公子此次前來會因為他的小幺叔而帶走自己的父親。
畢竟,前往鄭地,小幺叔若是想要反殺少公子,有他的父親在,兄弟情義,小幺叔還會有顧忌。
可若是小幺叔,毫無顧忌,與安陽為敵,他們這一家便如烈火烹油。
所以,羅綺一早對少公子表明立場,未嚐不使少公子先入為主,即便今後,羅盡穆背叛大周,羅家也能得個善終。
少公子後來也並未對羅盡誠說實話,隻是告訴他,周女王特赦驃騎將軍羅盡穆歸家探母,可羅將軍遲遲不動身,所以少公子才找來宛城,邀羅盡誠與他同去,親迎驃騎將軍衣錦還鄉。
樸實的羅盡誠得知少公子的身份後,拉著老妻同為少公子磕頭,又聞女王特赦更是喜上眉梢,激動落淚之餘,強留少公子於家中用飯。
少公子許久都沒嚐過農家的飯香了,便也沒做推脫,吃的滿嘴流油。隻不過那羅盡穆的母親,依舊拉著少公子,將他當做自己的小幺娃。
夜間,少公子返回鎮安將軍府,見澹台不言自馬而下,既知他也才剛剛回府。如今是農收之際,午前兵營操練結束後,他一般都會去穀場幫農戶打穀子。
宛城之中住著的,大都是隨軍而來的家眷,按照攤丁法得來的土地耕種,收成一部分留存為軍需。澹台不言初來乍到之時,與部下並無多言,依舊按照莘奴留存的方法來操練。得閑之時,便挨家挨戶地去尋訪,東家補牆,西家耕種,這種潤物細無聲的長久,倒是使早前不服莘奴解甲歸田的幾個將領,漸漸地放下了成見,開始對澹台不言刮目相看。
幾次相聚的豪飲後,又得知澹台不言的經曆,更是對他欽佩不已。
少公子瞧他走路搖晃,心中猜測怕是他又跟著他的那些個部下豪飲而歸。
少公子才要上前扶他,卻見從門內走出一丹衣女子。女子睡眼惺忪,長長的青絲隨意綰成了髻,碎發於額間飄逸,仿若是已然睡下,得知澹台不言歸來,才急忙起身來迎。
“不是答應我,不再飲酒了嗎,怎又喝得酩酊大醉,不要命了是不是?”門前燈光昏暗,少公子瞧不清那女子的模樣,可一聽聲音,少公子便知,這女子是秦上元沒錯了。
“這不是收成好,大家高興麽?”澹台不言搖搖晃晃,長臂攬著秦上元入懷,他將健碩的身體覆在她的肩膀上,嫣然像是新婚的小夫妻。
“這般喝下去,引得你舊疾複發,瞧他們還高興不高興。”秦上元企圖掙脫澹台不言,可卻敵不過澹台不言的力氣。
這澹台不言將臉貼在秦上元的脖頸間,歡喜地笑著。
秦上元雖然怒氣衝衝,可臉上卻一片紅暈,她環著澹台不言的腰身,攜他往府內走去。
少公子摸了摸鼻子,甚是覺著自己有些多餘。
他轉身離開澹台府門,又向宋爾延的府上走去。
家仆引他入門後,才行至小園,他便聽到了屋內傳來的孩子們的嬉鬧聲。最先衝出來的,是宋懷瑾,他一臉驚恐,見少公子後,立即抱著少公子的大腿,躲在他身後。
而後,少公子見霍繁香手持一支紫玉蕭追了出來。她見到少公子,神色一頓,收起方才囂張跋扈地模樣,俯身對少公子施禮。
此時的屋內,又相繼走出三兩婦人,其中一人懷中還抱著已然酣睡的宋懷瑜。
婦人們見少公子,連忙俯身施禮。施禮過後,其中一位少婦拉著繁香,便要同少公子賠罪。
繁香一把掙脫了那婦人,道:“我為何要賠罪,我又沒錯。”
婦人憋紅了臉,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說服這小霸王。
“你搶了我的紫玉蕭。”宋懷瑾委屈冒出了腦袋,唯唯諾諾地與霍繁香說著話。
霍繁香鋒利地眼神朝著宋懷瑾而來,他瞬時?了,又躲去少公子身後。
“你不是嫌棄我粗鄙麽,那我便學一學你這風雅。”霍繁香莞爾一笑,似是這話也是在說給少公子聽的。
“我,我方才說錯話了還不行?”宋懷瑾這即刻認錯的模樣,倒是像極了澹台成蹊。
還沒等霍繁香開口嗆他,少公子便沉不住氣了,他提著宋懷瑾的脖頸,將他從身後拎了出來。
“她搶了你的東西,你便要想方設法地搶回來,立刻認?,是不是有失你父親身為武將的風範?”他們小孩子的事情,自然要用小孩子的方法去解決,少公子自己的事情還處理不過來,可不想再多一件頭痛的事情。
“我又打不過她。”宋懷瑾有些委屈,努著嘴,明亮的眸子中似是要滴淚。
他被霍繁香欺負又不是一次兩次,每次都是等他哭鼻子了,霍繁香才住手。
“這樣,你來教我吹這紫玉蕭,若我吹的好,便將它還給你。”霍繁香見他抹著眼淚,也心軟了,便不計前嫌地拉著宋懷瑾的手。
宋懷瑾怕她,可若是此時躲開了,怕是她會繼續欺負他。
他隻能遵循著霍繁香的心意,怯生生地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問道:“若是學不會呢?”
“若是學不會,這紫玉蕭就是我的了。”霍繁香狡黠地輕笑道。
宋懷瑾聽聞後,眼淚流的更加洶湧了。
霍繁香看了少公子一眼,長臂攬著宋懷瑾道:“莫哭莫哭,我學東西很快的,便是連我義父誇我聰慧呢。”
她這是在告訴少公子,宋懷瑾有他這個義父護著,她霍繁香也有一個曾經讓人聞風喪膽的將軍義父護著。
少公子在想,這花詩姑姑懷著她時,吃了什麽靈丹妙藥,能使這小丫頭這般心機深沉。
宋懷瑾委屈地點了點頭。
“那我們現在去睡覺?”霍繁香攬著宋懷瑾的手臂加重了一份。
宋懷瑾連忙點了點頭,拜別的少公子,乖乖地跟著霍繁香進屋了。
三個婦人也都鬆了一口氣,施禮於少公子後,跟著進屋去照顧兩個孩子入寢了。
少公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心想著今後一定要親自傳授些武功絕學給宋懷瑾,否則他一直被霍繁香這樣欺負著,長大了,怕是見到女孩子,都會心生陰影了。
他抬腳繼續往內院走去,卻見霍殤迎麵而來。
霍殤腳步匆忙,與少公子作揖之時也是心不在焉的。
“他們小孩子方才吵鬧,殤舅舅不必憂心。”能讓霍殤心急的,大抵隻有霍繁香了。
聞聲少公子的話,霍殤麵色緩和了不少,開口問道:“那懷瑾有沒有傷到?”
少公子莞爾一笑,果然是知女莫若父,論打架,霍繁香似是還沒怕過誰。
“繁香手下有分寸,你放心。”
有了少公子的保證,霍殤長籲了一口氣,引著少公子往內庭走去。
霍殤之所以會在宋爾延的府上,是與少公子有著莫大的關係。
連那小小的羅綺都看出了少公子的心思,他們這些少公子的心腹,自然也猜得到。
鄭地雖為流放之地,卻也是膏腴之地,山林田海,物產豐饒。早前的周穆王力求自保,便也無暇顧及鄭地與南羅。
可少公子不一樣,他的雄心,不止是偏安一隅。
羅盡穆遲早是要歸順的,留在鄭地的,也必須是他們這心腹三人的其中之一。
宋爾延已然在宛城安了家,長子宋懷瑾,次子宋懷瑜都還年幼,而莘嬌容這又懷上了一胎,根本經不起長途跋涉。
而澹台不言,方熟悉了宛城的部署,同部下也已然有了來之不易的同袍之情,作為坐鎮宛城關的大將,他更是離不開這裏。
霍殤分析了其中利弊,這才向少公子自薦,願意同他前去鄭地。
他如今放不下的,唯有兩個他最為親近的人一個是周女王,一個是霍繁香。
周女王自然不必讓霍殤費心,他隻要為她守好大周的每一寸土地,便是擁護。
唯有年紀尚幼的霍繁香,才是他的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