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八尺龍須方錦褥
門前的侍衛心虛地往後推了幾步才俯身恭送,卻見昭明太子停下腳步又道:“你們也一樣,這柒園裏裏外外,責無旁貸。”
昭明太子急衝衝地行至楹喜宮,但見院內小榭之中的軟榻上,東陽公主和澹台小喜對坐,而福祥公主則抱著東陽公主的孩子,坐在二人身側,一臉笑意地逗弄著。
她懷中的稚子傳來陣陣歡笑聲,若不是澹台小喜和東陽公主二人一同起身,與昭明太子作揖,福祥公主壓根沒注意他的到來。
她抱著稚子起身,微微同昭明太子欠身問好。
未等昭明太子應允,她便起身,繼續抱著稚子逗笑去了。
昭明太子麵色鐵青,一步上前坐在了軟榻上。
東陽公主習慣了察言觀色,同小喜一般,未聽到昭明太子開口讓她們起身,便一直跪在地上。
福祥公主回身見狀,竟轉身上前去扶她。
昭明太子終是怒氣噴湧,一把拽過福祥公主的手臂,將她拉至自己身前。
顯然,福祥公主被昭明太子這一粗暴的舉措嚇到了,她緊緊環住懷中稚子,錯愕地望著昭明太子。
下一刻,昭明太子扯過她手中的稚子,隨意地向遠處扔出。
東陽公主麵色慘白,本能地伸出手向孩子墜落的地方撲去。在重重地摔倒地麵之前,牢牢地抱住了孩子。
與此同時,福祥公主抬起手,重重地打了昭明太子一巴掌。
“那也是你的孩子,你怎會如此狠心?”福祥公主對昭明太子比劃道。
昭明太子眼如淩光地瞪著小喜,大抵是她們對她說了什麽,才使她誤以為那孩子是他的。
“元妃不過是逐漸轉好的跡象,至少在見到東陽公主時,喚起了她曾經的某些經曆,曾經太子和東陽公主確實有過一段往事,不是嗎?”小喜沉著地回應道。
“喜醫官,你尚未經過我的同意,便將元妃帶出柒園,你可有想過後果?”昭明太子緊緊握著福祥公主的手腕,生怕她再度被人帶走一般。
“臣不過是在醫病而已,且太子也曾說過,無論用何等方法,首要是元妃病愈。”此時的小喜,心中酸楚,尤甚見到昭明太子對太子元妃視如珍寶地模樣。
帶福祥公主來楹喜宮,大約是因為她診脈之時,見到她身上那些斑斑吻痕,和嬌俏紅暈的麵容。
昭明太子的手背傳來一陣刺痛,他低頭望去,見是福祥公主咬破了他鉗製著她的手。
他放開她的手腕,福祥公主也鬆了口。
“喜醫官也是為了使我更快的恢複記憶罷了,東陽公主並非壞人,她自小便傾心於你,你又何必要這般絕情?”
看到福祥公主這樣的話,昭明太子如五雷轟頂。
他的綏綏曾為了東陽公主親近他而醋意大發,無理取鬧,傷心欲絕,可現在,卻輕而易舉地相信他人,內心毫無波瀾地接受他與東陽公主孕育生子的荒謬事。
那些憋在胸口的憤怒霎時變成了委屈,哽咽在昭明太子的胸腔,疼痛著翻滾著。
“你且放心,我亦非不通情理之人,我會好好待東陽公主和她的孩子,並是這孩子如己出一般,如今事情解決了,你也莫要再困著我,困著她了。”這是澹台小喜告訴她的,昭明太子為了避免她們二人相見,這才將東陽公主禁足於楹喜宮,將她困在柒園。
這些謊話昭明太子解不開,所以無力反駁,便隻能默認。
“你先回去,我來處理後麵的事。”昭明太子無力地揮揮手,身後的淨伊立即上前,俯身請福祥公主離開楹喜宮。
福祥公主有些委屈地咬著嘴唇,不放心地望著瑟瑟發抖的東陽公主。
“放心,我不會傷害她們,快些回去。”昭明太子不怒而威,看她的眼神卻帶著七分寵愛。
福祥公主這才三步兩回頭地出了楹喜宮。
昭明太子抽出懷中的繡帕,將福祥公主咬出血印的手包了起來,他悠然地回身,將幾案上的杯盞撲落在地。
東陽公主懷中的孩子被聲響嚇哭了,她連忙緊緊地抱住孩子,細聲哄著她莫哭。
“說吧,是什麽企圖?”昭明太子望著眼眶通紅的東陽公主。
東陽公主瞥了澹台小喜一眼,忐忑不安地將懷中的孩子交給侍奉身旁的乳母。
“我聽聞燕君夫人病重,已然是彌留之際,我想回南燕看一眼娘親,執哥哥放我回去好不好。”此時的東陽公主不再是燕國的公主,而是蝴蝶穀的君綾,她跪在昭明太子身前,如少時,祈求他留在蝴蝶穀陪她那般。
隻不過,現下卻是在祈求遠離。
昭明太子抬起手,拂去東陽公主腮邊的淚滴,輕聲道:“不準。”
“執哥哥,我求求你,讓我見娘親最後一麵,求求你。”東陽公主泣不成聲,她以最卑微的姿態祈求著昭明太子,卻喚不起他內心的半絲憐憫。
那些朝夕相處的曾經,大約是被時光的刀割,切碎了。
“那也是太子的姑母,難道太子心中半點情分都不顧了?”一旁的澹台小喜看夠了戲,終於開口說了話。
昭明太子目如刀光,刺向澹台小喜。
澹台小喜那一刻背脊發冷,竟禁不住冷顫。
“這是我的家事,喜醫官莫要逾距才是。”昭明太子並未大發雷霆,給足了澹台小喜顏麵。
澹台小喜心中明了昭明太子於她的縱容是因澹台不言和澹台成蹊,這顏麵是她的兩個兄弟拚血搏命換來的。若要再不知深淺地觸碰昭明太子的底線,她怕是安陽也待不得了。
“臣隻是不願見太子做盡後悔事。”小喜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盡心盡職地規勸道。
“後悔事?”昭明太子輕聲道。
“我做的後悔事多了去,不在乎再平添這麽一兩件。”昭明太子欲站起身,卻被東陽公主扯住了衣角。
“我心知你的擔憂,可我發誓,那個秘密將與我一同死去,絕不暴露天日。”東陽公主對昭明太子起誓道。
這個秘密,是玉山南的身份。
安陽遭劫後,燕國的兵將敗走東海,返回南燕後必會回稟燕君,東陽公主身旁曾有一子。燕君會想盡辦法將這孩子奪回,並利用幼子乃是玉顏公子遺孤的身份而卷土重來,對昭明太子再度造成威脅。
此時燕君夫人病重的消息傳來,也並非是巧合。昭明太子清楚,這是燕君設下的圈套,想要東陽公主名正言順地回到南燕的圈套。
他不是沒有對東陽公主和玉山南起過殺心,可冷靜下來思前想後,卻還是下不了這個手。暫先不說蝴蝶穀養育他的情誼,他更怕燕君聞此消息,會狗急跳牆,傾國之力殺來安陽。況且對自己兄弟的遺孀趕盡殺絕,這樣的消息傳入坊間,也會破壞昭明太子仁義的假麵。
所以,將東陽公主扔在柒園自生自滅,不過是讓她的生死在天,而非在他。她命大福大,被秦上元救了回來,還得周女王庇佑。能和自己的嬰孩偏安一隅地活著,已經是昭明太子最大的退讓。
“你若執意想要回燕國,那我便賜你一杯鴆酒,將你的屍身送回燕國,同燕君夫人團聚。”昭明太子說罷,掙脫東陽公主的撕扯,拂袖欲要離開。
“太子如此無情,絲毫不愛惜手足,不知王上知曉,會作何感想。”聽到昭明太子要鴆殺東陽公主,澹台小喜也顧不得太多,立即搬出周女王來遏製他的胡作非為。
昭明太子停下腳步,冷哼一聲,他偏過頭,道:“看來喜醫官還牢記著周王的讚許,不曾忘啊!”
“既是如此,你便莫留在安陽了吧,秦上元接任太醫院管使的官職,宛城軍中駐醫局太醫尉的官職便空了出來,既然王上曾讚許你不為強權,那便去宛城做不卑不亢的太醫尉吧。”
明日明升暗降的手段,其一是讓她遠離安陽,其二是使她遠離福祥公主。
他還要重用澹台不言和澹台成蹊,所以在對待她時,並未有像對待東陽公主一般,如秋毫見捐,厭惡離棄。
“若臣領命,可否能換東陽公主一命?”雖說今日決定帶福祥公主來楹喜宮,是她被東陽公主利用了,可推己及人的想,若是自己的母親在彌留之際,便也想要回去見最後一麵。
澹台小喜不怪東陽公主,她現在如履薄冰,命懸一線,若這樣能幫到她,倒也是還了往昔的恩情。
“若她安心留在這裏,我必然不會奪她性命,若她還不知安分守己,妄圖用太子元妃來要挾歸南燕,我不會再輕易饒恕。”
昭明太子的話一語雙關,不僅僅是說給東陽公主聽,也是在警醒澹台小喜。
太子元妃是昭明太子的掌上珍,但凡觸及,非死即傷。
福祥公主負氣回到柒園後,見平日裏侍奉自己的清蟬受了罰,背後被鞭笞的血跡斑斑,依舊帶著傷兢兢業業地服侍著她用茶。
她心中頗為過意不去,便令她下去歇著。
清蟬猶豫再三也不敢離去,戰戰兢兢地怕她再度離開柒園。
她這時心裏才開始後悔,自己這一時的衝動,竟然牽連了這麽多人。
昭明太子回到瑤光閣時,她已然寫好了悔過書。極為主動地拉著昭明太子的手,為她留下的那口齒印清洗,塗藥。
昭明太子斜靠著憑幾,玉指捏著福祥公主的悔過書,嘴角逐漸上揚。
那帛紙上寫著:若非整日困於金碧屋瓦之中,怎會被輕易慫恿,誤做私逃之事。常言道,河流決堤,錯在堵截,而非疏通。我與河流同此,若能暢快奔流湧入江海,必不會徑流他渠毀農田。
這哪是悔過書,分明是在向昭明太子抱怨,自己今日被澹台小喜慫恿跑出柒園,完全是因為昭明太子將她看得太緊了。
昭明太子俯身,捏著她的臉頰道:“怎麽著,偌大個王宮裝不下你了?”
福祥公主掙脫他的手指,嘟著嘴比劃道:“原來是東宮,現下是柒園,我能走動的範圍隻有這麽大,若能是整個王宮,我都謝天謝地了。”
不知是不是她今日見了東陽公主的緣故,昭明太子恍然覺得她的說話方式,變回了從前的綏綏。
他怔了片刻,一把將她拉至身前。突如其來的親近,使她嚇了一跳,纖細地腰身緊緊地貼在他的胸膛。
“綏綏?”她看到昭明太子嘴唇開合。
福祥公主麵帶疑惑,她努力地回想這個名字,隱約想起在初醒時,昭明太子好似有說過這兩個字。
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問著這聲綏綏,可是在叫她?
昭明太子沒有回答,隻是將她抱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