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一蓑煙雨任平生
由於阿蕪是宮中膳房小司,手藝極好,除卻為征丁燒飯,也幾次被征去汪堃的府上作掌廚,隻不過沒讓阿蕪預料到,這汪堃竟讓她烹人。
但凡心裏還存善性,如何能下得去手,便是宰殺牲口庖廚也下不了手。
所以,阿蕪將本應該成為盤中食的娃娃們偷偷送來此處,隔三差二便來一次送些飯食,她和老庖廚相約絕不將此事說出來,二人用林中打得的野雉與野豚做替代,呈上於汪堃和媯燎食。
隻是,最近的這一次,二人沒有抓到野豚,不得已用了野兔,導致汪堃在食用時發現骨型細小,不似稚子骨骼,遂而起了懷疑,便令手下官吏對老庖廚嚴刑拷打,逼其講出真話。
老庖廚不堪刑罰,被活活打死。
他們又暗中監視阿蕪,發現其每隔三兩日便會帶著食物進入深林中,緊追幾次,皆被阿蕪甩了開。
阿蕪小心翼翼,知道自己被官吏盯上了,便不再偷拿府中食物,於林中挖起了野菜,為這些孩子果腹。
可他們不願再和她耗下去,幾次逼問後,得不到稚子們的藏身之所,便侵犯她,折磨她,逼她說出真相。
若不是福祥公主和玄的出現,阿蕪可能已經死了。
阿蕪如若死了,這些孩子,也都活不成了。
玄又紅了眼眶,他在懷裏摸了摸,拿出了一小塊帛紙包著的肉幹,從那帛紙磨損程度來看,福祥公主敢斷定,這肉幹的保存時間已經很長了。
他將肉幹遞給其中一個看起來瘦小單薄的娃娃。
小娃娃欣喜若狂地打開帛紙,再三猶豫著下口吞時,又瞧了瞧身旁都瞪大眼睛望著的夥伴們。
最終,他添了兩口後,又將肉幹遞給了身旁的娃娃。
他們很餓,卻都不願意獨享這塊肉幹。
待每人都舔了一口後,這肉幹又回到了玄的手中。
玄笑的苦澀,將肉盡量均分為十二份,一一交予他們。娃娃們這才將手中分到的肉絲,一口吞下了。
他們極力忍住狼吞虎咽地模樣,更令玄心疼,他轉過身眼含熱淚向下行去。
福祥公主示意阿蕪再原處等候,隨後默默地跟隨玄一同按原路回走。
她起先並未顧及到玄異樣的情緒翻滾,隻當他是回去與冬生他們會和,二人一路一言不發,沉默地行回林中方才那處戰場。福祥公主見散落地上的兵器以及甲胄,忽而計從心來,她立即站定原地,與玄道:“你且原路返回,叫他們一同來。”
玄猛地站定身子,雙肩顫抖,垂下的雙手於身側緊握成拳,這才將一路未有忍住的情緒釋放出來。
他轉過身悲慟地質問著福祥公主:“這些年,你去哪了,你到底去哪裏了,你瞧見了嗎,你眼見了嗎,陳國每時每刻都會發生這種慘絕人寰之事,那些孩子能遇見阿蕪這樣好心腸的姑娘才能得以幸存,可那些沒遇見的呢,這陳國已是哀鴻遍野,枯骨叢生了啊。”
他天生麵容不帶怒恨,即使是質問,也充滿對逝去之人的惋惜,而非是對福祥公主的怨懟。
福祥公主平靜地望著他,淡淡地道了一句:“早去早歸,勿讓霸下附近巡視的兵吏發現。”
玄吐出情緒後,胸中抑鬱已是去了一半,可他心中依舊被一股無言的挫敗感所捆縛,他長歎一聲,搖搖晃晃地轉身,漸行遠去。
福祥公主回望地上橫七豎八的屍身,眼中透著滲人的冰冷。
冬生遠遠瞧見玄雙手空空地回來時,頗有埋怨地站起身,才要與他發牢騷。
得見他麵容沮喪,神態異常,即刻收住了嘴。
玄二話未說,隻令他們跟隨身後,便又原路返回。
眾人皆不知玄所遇,但見他鬱鬱寡歡,都沒有上前詢問。這一路,大家悶聲不語,直至林中傳來野豬的吼聲。
尋著聲音傳來的方位,玄麵露驚恐。
那是方才他與福祥公主分開的地方。
他腳下生風,奔向聲源處,其餘人見狀也隨之一同。
愈加靠近,愈能聞到一股詭異的肉香味。
玄的內心忐忑不寧,因而衝在最前。他遠遠瞧見,福祥公主仍舊站定在方才二人分別的地方,而此時她麵前站著的,是一隻巨型野豬。
眾人雖餓著肚子,卻皆是卯盡氣力奔向福祥公主,持刀弄劍,欲與野豬殊死一搏。
哪知刀劍還未碰到野豬的皮毛,那野豬卻轟然倒地。
福祥公主手持雙刀,麵無波瀾地站定身,香腮沾著少許殷紅的血跡。而倒下的野豬頸部到腹部已然被剖開,從中流出腥臭囊中物。
冬生隱約看到,這些流出的汙物中,似是有人形骨。
其實,方才眾人所聞到的那股詭異的肉香,乃是被玄殺掉的那些兵吏們的屍身,所燃燒的氣味。
適才,福祥公主趁著玄去尋冬生一行人時,將死去兵吏的甲胄及中衣一一退去,引火將其屍身焚盡。
她跪坐於林間,一邊擦拭著未受損的兵刃和甲胄,一邊等著玄和冬生一行人歸來。焚燒的香味將山中貪食的野豬引了過來,福祥公主聽到動靜後,這才又心生一計,將火撲滅,埋伏於樹上,等野豬來覓食時,將其捕獲。
她將手上其中一把長刀遞給玄,道:“這刀尚且還算鋒利,你先用著,等回到終首山,我再為你尋得一把好刀,送與你。”
玄驚魂未定吞著口水,伸手接下長刀。
與冬生是同鄉的樊哥原先是個屠戶,但見麵前這野豬時,雙眼放光,也不顧這野豬是吃了什麽,才生的這麽肥碩,這便拔出了長刀,繼續將頸部的口子裂大,放血出來。
“務必將內髒清理幹淨,隻留精肉做食,其餘一概丟掉,不能食用。”福祥公主叮嚀道。
樊哥應了一聲,又繼續清理起野豬來。
“五身甲胄壞了一身,隻剩下四身可以穿,明日一早,我,玄,樊哥,守心四人身穿甲胄,偽裝成這些人地模樣混入汪堃府上,救出府獄中的其餘稚子。”福祥公主道。
這是她方才計上心頭所想,可最終目的,卻未有同他們言明。
“那剩下我等,便在此空等嗎?”冬生開口問。
福祥公主點點頭,“你們留在密林中保護阿蕪,和其他的娃娃們?”
冬生詫異:“阿蕪是誰,娃娃們又是誰,方才發生了什麽?”
福祥公主望著玄:“你沒有同他們說嗎?”
玄正在細思福祥公主這偷天換日的計謀,聞聲抬起眼眸,望著福祥公主搖了搖頭。
福祥公主見他模樣消沉,便也沒和他計較,將林中發生的事情,一字不落地與他們說了。
冬生沉默半響,道:“我與守心對換,他雖武功比我好,可家中尚有其阿妹的遺兒遺女要養,我雙手空空,並無負擔。”
福祥公主之所以叫守心跟著,也是瞧上了他的身手。
“不必,若此去萬險不歸,冬生兄弟便代我將甥女養大,公主已歸,大勢見好,臨晚還等著你娶她。”守心的阿妹亦是被擄走,送去晉國做藥人換得糧絹,如今生死未明。
冬生嫌棄地擺擺手道:“你那對兒甥女調皮的緊,莫要留給我,且好生生地回去終首山見他們,自己帶大。”
二人的推脫,不過是希望彼此能安然無恙。
畢竟,混入汪堃府上,並非輕易之舉,若被發現,唯有死路一條。
二人僵持不下時,玄建議抓鬮。這建議引起隊伍之中一直未發表意見的另外二人,小滿與徂暑的強烈不滿。
既是抓鬮,那便大家一起,眾人皆已視死如歸,都想衝鋒陷陣,沒有任何一人願意留守後方。
於是,玄求助地望著福祥公主。
“你自己惹出的事情,自己解決。”福祥公主接過樊哥卸下的野豬腿,並用藤蔓將之捆好。
玄無奈地安排眾人抓鬮,唯有樊哥不與參加,他一邊手起刀落,飛快地將精肉切割,一邊對其等嗤之以鼻道:“你們且抓去,鄙人遵守公主的安排。”
樊哥的順水推舟,更加助長了玄的小心思,他們五人圍在一處竊竊私語,自作聰明地當福祥公主聽不到他們的計謀。
福祥公主故作沉默,不與置喙。
眾人皆攜野豬精肉回到阿蕪所在的那處深林,樊哥生火炙肉,叫饑餓多日的娃娃們皆飽餐一頓。
福祥公主則趁眾人用飯時,帶著阿蕪在山石中尋了處清泉來淨身。
往回走的路上,她采了些草藥,待二人淨身後,碾碎了,敷在阿蕪身上淤紫處。
阿蕪受寵若驚至熱淚盈眶,自是覺著於離宮後所受的苦,都值得了。
在福祥公主看來,阿蕪淚眼朦朧地模樣,倒像是在哭傷口痛,她故而下手輕柔起來。
“往後,我能跟在公主身旁嗎?”阿蕪小心翼翼地試探。
福祥公主抬頭看了她一眼,見她眸中熾熱,並無躲閃。
“跟著我做什麽,嫌前半生吃得苦還不夠多?”福祥公主洗淨手指,披衣上岸,跪坐於石上道。
“可我不覺得苦,我也可以和芊芊一樣,侍奉公主左右。”她轉過身,麵向福祥公主,一身玉骨冰肌,到不像是常年與柴米炊火接觸地模樣。
福祥公主係好衣帶,淡淡地道了一句:“你若要心甘情願,我也無妨。”
聽聞似是有話外之意,阿蕪不禁一怔。
“明日你且先在此處和娃娃們一起,外頭刀光劍影的,我顧不得你。”福祥公主又道。
“我不怕,我想陪在公主身旁。”阿蕪急道。
“我若是個貪生之徒,何必要管這些娃娃們,自是一走了之便可,公主這般將我向外推,可是不信我?”阿蕪這直截了當的辯白,倒是令福祥公主頗感意外。
福祥公主輕咳一聲,徐徐地道:“我也不是那個意思。”
“無論公主意欲為何,阿蕪都不會再離開公主。”
也許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導致他們遇見福祥公主初始,便將她當做暗淡中的明光,最後的救命稻草,治療絕症的良藥。
可是千瘡百孔的她,又能將何人當做是自己的醫病良方呢?
入夜來,福祥公主尋了一處獨睡,那阿蕪緊跟著就溜了過來,倚在一旁守著她。許是怕福祥公主扔下她,她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
所以,在夜深,玄一行人偷偷離開時弄出的細微聲響,令她逐漸轉醒。
她迷迷糊糊地以為是福祥公主離開了,方要喚聲而出,卻被福祥公主溫暖的手掌堵住了嘴。
她徹底醒了過來,目光呆滯地望著暗夜中,鬼鬼祟祟的一行人。
待眾人逐漸遠去後,福祥公主才放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