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定知石友許忘年
“因為他想長生不老,所以才至昭明太子的命令於不顧。”少女的嘴裏湧出一灘血來,順便淬了那方士一臉血汙。
那方士惱羞成怒,抬手掌摑了少女。
“還不是你生二心,遭了你主子的疑,你主子又如何舍得將你,交予我們助你自衍成新生,待你自衍成蠱後,晉國公還會將你的新生送還於安陽,終究不過是借著我們的手,善終他的情麵罷了。”一位方士捧著一尊陶甕上前。
手持鐵杵的方士刺入陶甕,從中挑出一隻如初生牛犢大小,渾身黑色粘液的活物。
那活物左右擺動,竟能發出如嬰孩啼哭的聲響。
“當然,吾國君也希望得一蠱女輔助九霄宮的丹道,可畢竟你的新生要交還於安陽,所幸九霄宮亦有能人異士,先前於楚國影山獻王處做過祭司,知曉自衍蠱的培育,更知曉如何一蠱而雙生,如此,既能交差於昭明太子,又能滿足吾國君。”那活物纏繞著鐵杵,許是嗅到了鮮血的香甜,竟控製著鐵杵向少女小腹上的傷口爬去。
“隻是這東西可能會叫你不好受,待它於你身體裏落床,便可好些。”
嗣央看到眼前這般令人作嘔的一幕,倏然不再有任何饑餓之感。她聽不懂對話中的人物勾連,隻覺那位少女與她一樣,大概是這些方士煉丹的藥人,她心底的火焰在此燃燒了起來,將百裏垣壹早先的囑咐燒燼。
嗣央蕩著幢幡而下,將圍在少女身邊的方士一個接著一個踢翻在地,穩穩落地後,抄起從方士手中落下的尖刀,將捆縛著少女的樹藤砍斷。
少女坐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將那一坨黑色粘液的活物,從小腹的傷口中扯出來。
那活物落在地上,搖擺著身體,又向她們飛來。
嗣央抄起斬斷的樹藤,將它抽進石台上的爐鼎中。
爐鼎中的大火,登時掀起一股邪煙,散著惡臭。
“豈有此理,那是老朽耗盡心血,煉化了足足四十九日的蠱靈,你就這樣毀了?”這些老眼昏花的方士,大都習慣每日服丹,身體早不再健碩,方才嗣央那一頓飛踹,已然叫他們緩了好久才起身。
如今,見自己的心血被毀,臉上更是發青發紫,心口疼痛。
他們齜牙咧嘴地上前要與嗣央打鬥,皆被嗣央雙手甩動的樹藤再度抽飛。
可嗣央終究體力有限,幾番之後,便氣喘籲籲。
嗣央回頭,見那少女手中遊離著黛色光芒,猶如絲線,縫合了小腹上的傷口。她麵色如高地寒冷時,凝結成的霜,嗣央見了都於心不忍。
她拉起少女的手,氣喘籲籲地道:“我沒力氣了,但還能拖一會兒這些老家夥,你快逃。”
少女仰頭望著嗣央,眼中多有羞愧。
嗣央自然不知,少女身為西夷蠱女助紂為虐,幫助九霄宮的方士,傷害了多少無辜之人。如今她被嗣央所救,良心自然會羞愧萬分。
此時,已然有方士前去地麵求救,地宮忽地四麵大開,湧進來許多帶刀守衛。
嗣央再次掄起樹藤,卻被迎麵而來的守衛斬成幾段。
百裏垣壹尋到了幾個熱騰騰的饅頭,正用帕子包好了,往回走時,卻見許多守衛殺氣騰騰地衝入主殿。
百裏垣壹心中暗道,不妥,緊跟著一同衝了進去。
行下石階,進入地宮,眼瞧著石台上的嗣央將被亂刃劈死,百裏垣壹撕開布帛,拔出雙槍,向近身嗣央的守衛擲出。
隨後,她飛身而起,踏著前身守衛一路而去。
她落在嗣央身前,順勢拔出守衛屍身上的雙槍。
“不是叫你好生在房中呆著嗎,怎麽跑這來了?”百裏垣壹怒道。
嗣央搔搔頭,傻笑道:“這說來話長,咱們能先逃不出,我再與你詳細地好好說,成不?”
百裏垣壹將怒氣化成一個白眼,不再追問,繼續與不斷前湧的守衛們搏殺。
嗣央幫不上忙,便隻能護著少女,順便幫百裏垣壹解決一些後顧之憂。
百裏垣壹雖然長年廝混沙場,這些隻知紙上談兵的守衛,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可畢竟要帶著嗣央與那少女一同逃出去,顯然,有些力不從心。
百裏垣壹瞻前顧後,逐漸吃力,嗣央也連續受了兩處刀傷。
此時,躲在嗣央身後的少女,忽然站直了身,問道:“若我為將軍開一條路,將軍可有勝算。”
百裏垣壹前刺雙槍,回收再後刺,殺倒一片,趁著未有兵攻的空隙,遠眺了一眼,又繼續揮動雙槍。
“暫且隻能瞧見石階的情況,若你開路,衝上去,且不知石階之上的地麵情況如何。”
少女點了點頭,漆黑的瞳孔之中,堅定又執著。
“若前路未知,便劈開眼前的山石。”
她輕攆指尖,方才嗣央所見到那黛色的光芒再次出現,隻不過這一次,光芒的形狀,不再是絲線,而是一把一把鋒利的尖刀,如同風一般,飛馳而去,切開了百裏垣壹麵前擋著的所有守衛。
他們被這無形的尖刀截斷了身子,登時間,地宮中如同煉獄,血肉橫飛。
百裏垣壹微怔,回身見那少女指尖的光亮逐漸微弱,人也昏死過去。
她將雙槍插回鞘中,抱起少女,喚了一聲:“嗣央,快跑。”
三人飛似地衝出了地宮。
然而,在地麵上等待著她們的,是弓滿弦張的九霄宮方士們。
燃著火焰的羽箭,成片向她們飛來時,嗣央的第一反應便是擋在百裏垣壹的身前,隻不過恰逢那晉宮中,得到媯翼點撥的少年,趕到了九霄宮,他掄起長劍,擋掉了向她們飛去的羽箭。
這位嗣央救下的少女,便是昭明太子派來晉國輔助晉國公,安插細作入陳國的蠱女鸑鷟。
少年是安陽千麵閣的邴七,鸑鷟的摯友,曆卓笙的親傳弟子。
邴七見鸑鷟昏死過去,卻不能上前確定她是否安妥,他抵禦著一批又一批飛來的羽箭,逐漸力竭。
眼瞧四下全都是九霄閣的方士,無處可躲。
百裏垣壹見狀,將鸑鷟交給嗣央,與他一同抵禦羽箭。
羽箭飛落四處,箭上的火焰燎燒著四周的花木。不刻,火焰將她們圍困其中,更加寸步難行。
媯翼便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
她看到嗣央緊緊抱著鸑鷟,將帕子捂在鸑鷟臉上,而自己卻被濃煙嗆得咳喘不止。
她看到邴七與百裏垣壹相扶相持,如死生契闊的同袍。
她笑了笑,原來在性命麵前,偏見與陣營終究算不得什麽。
媯翼喚出赤垢劍時,忽覺小腹一陣痙攣,她顧不得深思,附身下衝,落在百裏垣壹身前。
許是媯翼腹中的異動,使赤垢劍的威力異常強大,拔劍時的氣流,對衝著火焰,竟從中開辟出一條路來。
百裏垣壹趁此左手拉著嗣央,右臂夾著鸑鷟,猛地衝了出去。
羽箭再度輪番而來,媯翼與邴七二人緊隨百裏垣壹衝出,一前一後地抵禦著羽箭來襲。
約定地點,就在距離九霄宮北處不遠。
媯翼離開陳國時,將自己的黑騮初一托付於渝州城的驛站,事先安排在約定地點的也隻有一輛馬車。
若隻有媯翼與百裏垣壹二人,即便晉國出動守城軍,逃脫也不成問題。
隻是邴七與嗣央的出現,以及救下的鸑鷟這接二連三的意外,已然在二人事先設想發生的所有意外之外。
九霄宮的方士窮追不舍,甚至驚動了都城牧朝,即使沒有那位晉國大公子醒來哭冤,也很難不叫人將晉國公的死與九霄宮這一事的勾連想到一塊兒。
若是如此,那他們這一行人當真是岌岌可危了。
“百裏垣壹,先帶著他們離開,孤將身後這幫人引開,三日後,於息水約定之地相見。”車馬上的人越多,逃跑的速度便越慢。
他們這一行人,如若全部乘車馬奔逃,不出三個時辰,便會被都城守軍包圍。
九霄宮往北便是息郡的承澤,承澤臨息水河,乘船下遊就到蔡郡上虞城。夜玘桃追上宋國公,會向其轉述媯翼事先規劃好的這條逃生之路,宋國公會妥善安排承澤接應的船隻,隻要他們一行人抵達息郡,便是逃過了晉國的追擊。
所以,媯翼決定孤身返回,其一是為了引開身後的敵兵,為她們爭取多一些的逃跑時間,其二是將敵兵引向別處,若被晉國預料到她們後續的逃離路線於息水設埋,他們仍舊是困獸之鬥。
“不可,引敵之事本是臣下的事情,怎能交予國君,更何況國君現下一身兩命,若有差池,便是臣下死千次百次,也贖不清的罪孽。”百裏垣壹登時扔下嗣央,又將昏睡的鸑鷟交予嗣央看管。
“不可,晉國掌權之人手段頗為暴虐,孤身為國君,他們自然有所忌憚,若換做別人,必死無疑。”媯翼道。
“臣下是將軍,若不將生死度外,如何為國為民?”百裏垣壹說罷便往回走。
邴七見狀拉住了她,快言快語道:“今日能救下鸑鷟,全托陳侯與將軍照應,在下邴七,此生沒齒難忘,若二位信我,引敵之事,便交由我去做。”
少年誓言,朗朗晴空,一諾千金重。
“隻是,若我此去不歸,鸑鷟便要托付於二位,也請二位莫要再將她送回安陽。”
邴七說罷與媯翼和百裏垣壹頷首抱拳,隨後決然孤身而去。
他身上有著一股子俠義的江湖氣,似是曾經的絡腮胡子,叫媯翼有些枉然。
少時,她被小腹傳來的痙攣,痛得回了神,她心中登時一慌,問道“那小子還不知我們息水約定之地在何處,若是擺脫了守城軍,如何回來找我們?”
百裏垣壹已然將鸑鷟背在身後,再度將嗣央夾在腋下,道:“國君且寬心,方才與他在九霄宮殿前並肩作戰時,我已經將後續的路線與他說明,且那少年天賦異稟,不會叫晉國那幫醃臢們抓住。”
所以百裏垣壹在九霄宮混戰時,就已然預料到逃跑時,會有一人引敵而出。她心中屬意邴七引敵,才會將後續線路如數告知,而邴七為了保護鸑鷟,也不得不身先士卒,將追兵引離。
媯翼忽然覺著,若百裏垣壹想要一心一意保護一人,當真會比往常變得睿達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