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天意從來高難問
“是不是從未想過,孤會放火燒城?”媯翼道。
“你們不是沒有想過,你們隻是輕視孤罷了,以前是,現在也是。”
媯翼行至白汍毓麵前,她伸出手,捏著他的下顎,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
“予羋蘇僅護衛三十,約談宋國公,以梁國大公子做以威脅,逼迫宋國撤兵,拋棄陳國,這是其一,留存餘陵城千百精兵,其餘楚軍重兵皆隨白丞相攻打潼安,這是其二。”
“若是其一行不通,不能致使宋公退兵,那便由其二做以威脅。”
“可你們為何就這麽篤定,孤會在原地等著你們來侵犯,並且如此自大狂妄,不出一日就能攻占潼安城?”
“直至今夜入城前,孤仍舊沒解開這疑慮,身藏在簷下,聽到姚先生與羋亥的爭執時,孤才漸漸想明白。”
“這次出征,潼安才不是最終目標,你們的目標,是大公子羋蘇。”
“無論是宋國公的泄憤誅殺,還是回到餘陵城後,你們親自動手,皆可偽造成大公子羋蘇死於戰場的假象。”
“所以餘陵城內,留存的千百精兵,皆是白家的心腹,正因如此,你才會留在餘陵城,助羋亥完成這場篡奪。”
白汍毓麵色慘白,因被媯翼猜透了所有謀劃而惱羞成怒,三番兩次地想要起身攻擊媯翼,卻被陳軍士兵死死地按住。
“本想著碰一碰運氣隻毀你糧草,可到沒想孤能撿個大便宜。”媯翼見他怒不可遏,故意再度火上澆油。
“你別高興的太早,叔父用兵如神,說不準破了潼安城,俘獲城內所有陳軍與陳民,屆時留你在這餘陵空城裏,又如何能興風作浪。”白汍毓麵紅耳赤地爭論道。
“餘陵怎會是空城?”媯翼道:“還有千百的白家精兵和萬餘楚國百姓。”
“城中糧草告急,便從最忠於白家的人開始殺。”
若白汍毓至今仍不相信媯翼的鐵血,因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加令他難以掌控。
妘纓抵達約見地點時,已然是在傍晚。
大公子羋蘇已經在等著她了。
四下的枯枝落地,新枝正漸漸抽芽。
沒有繁茂的林木遮擋,一眼望去,妘纓便能看得清,跟隨在羋蘇身旁保護的侍衛寥寥無幾。
夜雨和貅離二人留在潼安城,跟著妘纓前來餘陵的除了如影隨形的姬伽,還有妘暖與夜玦。
而今跟在妘纓身旁的,也隻有妘暖和十幾護衛,夜玦攜八千夜家軍正隱藏於不遠處的坡坳當中。
妘纓故意走得很沉,腳步聲驚動了羋蘇,他抬頭確認了一眼來人,便起身前來相迎。
羋蘇的謙恭有禮,與他在東楚初見妘纓時的囂張,判若兩人。
妘纓按往常諸侯間的交際禮節從容應對,也不開口先問羋蘇約見她的目的。
終於,羋蘇先忍不住,再飲過三盞茶後,開口道:“宋公不好奇,我為何約你至此麽?”
妘纓未曾飲下一滴茶,隻是把玩著茶碗,做以暖手。
“不是很好奇。”妘纓道。
“那宋公不好奇,梁國的大公子,身在何處嗎?”羋蘇又道。
妘纓眯著眼,笑道:“他在何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孤讓他身在何處。”
羋蘇皺著眉頭,不知妘纓話中意。
“長庚公子無非是用梁大公子來脅迫孤撤離潼安,可現下的梁國,又有幾人識得梁大公子的真麵目,即使是識得,他們可有膽子敢承認,長庚公子送過去的人,就是梁禛公商溫的親子?”妘纓道。
“梁國大公子曾在安陽為質,返回梁國手上必會有周王信物為證,宋公想要偷天換日,可是頗為艱難。”羋蘇垂著頭說道。
妘纓仔細地觀察著羋蘇的神情,而後又環視了一圈圍在他身邊寸步不離的守衛。
她似乎知道羋蘇的話外之意,故而站起身,緩緩地向遠處走去。
羋蘇見狀,也隨即起身,跟在妘纓身後。
楚國護衛立刻要跟上去,卻被妘暖攜宋軍守衛阻攔。
“君主之間的談話,我等下人就不必跟著了,但瞧不過百餘步,視野可見,也不會有什麽危險。”妘暖不苟言笑,看上去頗為冷峻。
楚國護衛暫且未有再跟緊,隻是手握兵刃,皆蓄勢待發。
“且說吧,要同孤說些什麽,方才人多,說不出的話,都能現在說了。”妘纓見距離遠了,開口問道羋蘇。
方才羋蘇的話是在提醒妘纓,被送回去的梁國大公子手上是有周王信物,若她安排個傀儡頂替,至少也留有這一手的準備,或許,用這一手來汙蔑梁國大公子,並不是什麽難事。
對待羋蘇這一主動的示好,以及楚軍護衛似是監視一般的保護,妘纓自然看出,他是有事所求。
“宋公難道不知,我所求之事為何?”羋蘇未有停下腳步之意,他緩緩地向前走,直至越過妘纓。
“公子葫蘆裏裝了什麽,孤如何會知道?”媯翼並未繼續跟在。
“宋公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東楚的朝前後宮,還有何事,是宋公不清楚的?”羋蘇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笑道。
妘纓不為所動,道:“大公子多慮,孤不是楚公,熱衷往各國諸侯身旁安插細作。”
“宋公這般清楚,想必也沒少手刃東楚的細作。”羋蘇道。
妘纓冷眼不語,轉身便要往回走。
“世言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手中尚無回敬宋公之人,便帶了一壺酒釀贈予。”羋蘇從腰間解下一支酒壺。
酒壺形狀奇特,高約七寸為三段竹節形狀,兩端並無飲用缺口,酒壺乃是鎏金打造,外側雕刻著團團蓮葉,蓮葉中獨生一支含苞蓮花,徐徐向上,尖尖花角過壺頂端一寸長。蓮花暗藏玄機,按動三次,含苞的蓮花即刻會盛放,由此露出缺口,注入酒液,若隻按動一次,蓮蕊內心露孔,花枝中空連接酒壺內部,嘴含花苞,便可飲壺中酒液。
羋蘇輕按蓮苞,並將酒壺微微傾斜,酒壺中的酒液便如涓涓細流一般,順著蓮苞流出。
妘纓回過頭,看到羋蘇手上那頗為熟悉的酒壺,冷笑一聲,道:“大公子這份禮,還真是別出心裁。”
羋蘇柔和地笑道:“自然比肩不了宋公,所以,這才要同宋公展示,我的用處。”
羋蘇手上的酒壺,是妘纓特地令宋國工匠打造,送予屈蓮生的。
翠縹大戰後,蓮生嚴重受創,不但功力盡失,以至於每日要送服調製的藥酒來鎮痛。所以,妘纓才會為他打造酒壺,方便隨身攜帶。
在逐除妘纓離開臨酉前,屈蓮生求請前往東楚,尋找在楚薑伏水大戰中失蹤多年的小妹。
有消息稱,有八卦門的人發現他小妹的蹤跡曾在東楚出現過。
妘纓知曉他一直在暗中尋找他失散的母親和妹妹,所以便準許他前往東楚,並囑咐他萬事小心,若需幫助,大可前往東楚百香樓,向掌櫃求助。
羋蘇再次按動蓮苞,將出酒口處關閉,隨後緩緩走到妘纓身旁,將酒壺放在她的手裏:“前些日子,百香樓裏來了個沽酒郎,眉清目秀,看起來著實叫人歡喜,我尤甚歡喜,所以請來府上小住了兩日。”
妘纓緊緊握住酒壺,且掙脫開羋蘇雙手,道:“大公子已到婚配的年歲,如此荒唐,也不怕楚公懲戒嗎?”
羋蘇依舊笑著,隻是神情頗為苦澀。
“自從母親失勢後,父君對於我的寵愛與信任,便都消失了,我現在怕是還比不上三公主。”
他的逢場作戲適度,既不可憐的惹人反感,又不失妄自菲薄。
總之,至少妘纓並沒有再後退。
“靈玉夫人可是周王親妹,楚公現下正與太子為盟,公子與周太子可是表親,楚公又怎會不喜公子呢?”妘纓收好酒壺,再度踏步,向遠處走去。
羋蘇嘴角勾起一絲得意的笑,隨後也信步跟在她身後。
“這不還是要從宋公從海上救下的那人說起?”羋蘇的話,令妘纓心驚,可她並未露怯,依舊如往常一般,緩緩行進。
羋蘇見她並不怯懦,故而繼續道:“母親自百香樓的那場刺殺後醒來,性情截然大變,變得連我也不確定,她究竟隻是病了,還是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直至她後來,同我安插在羋亥身旁的一位方士廝混到了床榻之間,我才確定,這世上大抵有一種法術,是可以將人的魂魄變成另一個人的魂魄。”
“我雖然不知道我的母親現在究竟在哪,但我可以確定現在的靈玉夫人,不再是我的母親。”
羋蘇心思縝密,頗為聰慧,至少比他那個傻弟弟要強千百倍。
“所以,我故意引父君看到了她與那方士的醃臢事。”
妘纓故作不解地看著他:“你這不是自掘墳墓?”
羋蘇搖了搖頭,道:“有些事情的暴露,是要看準時機的,至少現在,於我來說,這件事的暴露,給予我的傷害是最少的。”
妘纓垂眸思慮半晌,倒也覺得這事兒的暴露,定然是在楚公還在世,並且與大周共盟時,被發覺最為妥當。
其一,楚公為保顏麵,必然不會將這件事情鬧大,其二,為了繼續攀附大周,必然不會將靈玉夫人罷黜。
唯有將氣撒在羋蘇身上,才能順意。
而羋蘇如今所承受的憤怒,自然要比他繼位楚國君位後,受到楚國朝前各部勢力的疑慮與身份的猜忌,要微乎其微。
靈玉夫人的不潔,可大可小。
若大,羋蘇便會被人詬病血統,若小,倒也不過是婦人的不甘寂寞。
畢竟,楚公現在承受著無法化解的夜夢蠱的折磨,根本無心夫妻之事。
因為噩夢的困擾,他現在所能依靠入睡的,隻有曼陀羅。
他逐漸暴怒,殘忍,甚至虛弱。
所以,如今的東楚才會因儲君的確立而同室操戈。
“宋公不必憂心,雖說引父君所見那醃臢之事是我的主意,可真正帶著父君前去的人,卻是羋亥,現下楚國支持我的士卿,皆向父君上奏,羋亥篡奪繼承君位意圖明顯,其心昭昭,天理難容,所以於我來說,東楚的形勢,多是支持我的。”羋蘇認為妘纓的沉默,是在憂心他的處境,故而將真實的處境說了出來。
“所以,此次出征餘陵,羋亥才要你跟著一同,表麵是兄弟間的相助,實則是為了除掉你?”妘纓才不會憂心他的處境,她隻會覺得,東楚那些支持羋蘇的士卿,大約是私下同大周有勾連。
畢竟,羋蘇成為繼位儲君,對於大周來說,是難得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