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疑慮

  次日晚間,楊廣回府之後,神采奕奕,對我言道:

  “孤今日在朝堂之上,得父皇褒獎,孤要多謝愛妃了。”說完,拱手一揖。


  我忙不迭擂他一拳,嗔道:


  “廣郎是要羞煞臣妾麽?”


  楊廣笑容滿麵,抑製不住的喜悅之色漾在眉梢,濃如墨的眉毛似要飛起一般,附在我的耳邊輕聲道:

  “愛妃昨日所言,孤擬成折子獻給父皇,已被采納,並對孤大為讚賞,朝中諸臣雖有異詞,但均被父皇壓製下去,想來不日就可頒布天下了。”


  我心內歡喜,幸好皇帝英明,否則若是被那些維護豪紳利益的頑固之臣蒙蔽,才是民之不幸,大約是幼年時深受其苦,我對豪紳富戶,為富不仁之人深惡於心。


  “得蒙廣郎與陛下恩澤,大隋之民幸甚!”我由衷言道,心內暗自竊喜,因為我感覺到楊廣對我多了幾分信任。


  楊廣有一刹那的失神,望著窗外燈籠下點點嫣紅的鳳仙,若有所思。我不去打亂他的思路,隻默默不語立在他的身側,心中暗自思忖著,該如何叫他不要操之過急,縱然聖上一時震怒,但皇後豈是等閑之輩?

  廢立太子會動搖國之根本,若非萬般無奈,帝後絕不會行此下策,若他日太子亦勤勉上進,有了還擊之力,就憑他的長子身份,亦能保住太子之位。


  若與他結怨過深,帝後百年之後,我與楊廣若落到了太子妃的手裏,下場恐怕就不妙了。


  不知何時,窗外飄起雨來,朵朵細碎的鳳仙花在風雨之中片片飄零,沉入泥土,我心頭一顫,看著身畔長身而立的楊廣,竟然有些許莫名的不安。


  過得幾日,楊廣又忙於政事,連著三日未歸,這一日,我正在廊簷下繡“百子千孫”圖,陳婤將編織好的鈴鐺掛在簷下,微風吹來時,一陣細碎的銀鈴聲,煞是好聽。


  狗兒立於身後,執著團扇,一邊幫我扇風,一邊看著我繡,時不時插上幾句吉祥話,嘻嘻笑笑,倒也其樂融融。


  由於悅心向來眼力見好,我這幾日偏又懶怠動,於是就打發了她到外頭買些針線,正估摸著她該回來的時候,忽聽得悅心急急的聲音:


  “公主,公主,出事了。”悅心大口喘著氣,手裏握著的線團已經散亂,額間大汗淋漓。


  “何事如此慌張?”悅心向來沉穩,今日急成這個樣子,必是出了大事了,我放下手中的繡活,問道。


  悅心一手撫胸,平了平氣,言道:

  “奴婢剛才去了京城最有名的‘線娘記’買針線,回來時經過太子府,聽到裏麵傳出來一陣哭聲,還有人喊著‘太子妃殿下薨逝’,奴婢唬得一驚,就一溜小跑回來了,大概很快就會有人來報喪了。”


  我驚得站起,盯著悅心道:

  “此話當真?”


  悅心緩了緩氣,言道:

  “奴婢親耳聽到,千真萬確。”


  我略轉了轉眸,心內生起一絲怪異的感覺,前兩日還見到太子妃在我麵前耀武揚威,傲氣淩人,乍一聽到她逝世的消息,心內總覺有些不妥,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麽會說沒就沒了呢?

  雖說她處處與我作對,但還沒到我恨她去死的地步。心中不免有幾分憐惜,畢竟她芳華正盛,如此早夭,確實可惜了。


  “陳婤,去備孝服,把王爺的那套也備好。”我吩咐道。


  傍晚時分,果見太子府來人報喪,楊廣正好急匆匆趕回家來,更衣之後,攜了我一起乘輦趕往太子居住的東宮。


  整個東宮都是白茫茫一片縞素,淒慘肅穆,白色的燈籠照著白色的綢花,條條白幡在風中飄動,陰沉之氣令人觸目驚心。


  我與楊廣跟在前來悼喪的人群之後,依序朝著正堂之中的棺槨致哀,棺槨的後麵擺著一塊靈牌,上書:皇太子妃元氏靈位。


  無數黃白紙元寶在靈前焚燒,燃起的淡淡煙霧彌漫在整個大殿,那股焦糊的味道直衝耳鼻,我的心情忽然黯然起來,仿佛眼前又出現了太子妃盛氣淩人的模樣,縱然她如此不討人喜,但我心中對她仍是憐憫,出身貴族,入選太子妃,本是榮極,哪知生活卻處處不如意。


  楊勇冷淡太子妃人盡皆知,而在來東宮的車輦之內,楊廣亦微微透露太子妃之死與太子楊勇有莫大的幹係。但我心中總是不信,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便無寵無愛,亦是有恩情的,怎會絕情至此?


  朝著棺槨深深施禮,連叩三首,我與楊廣退至側殿。


  我暗暗觀察前來悼喪的人,除卻太子妃娘家一族,餘者雖言語之中無限感慨,然麵色上卻看不出半分哀痛,這本不足奇,太子地位岌岌可危,這些朝臣最慣常的便是拜高踩低,見我與楊廣進來,無不恭敬有加,過來施禮。


  我與楊廣正應付著各色人等,忽聽得內殿之內傳來一陣玉瓷杯盞跌落摔碎的刺耳聲音,然後又見皇後一臉怒色,氣衝衝的走了出來,眾人齊齊跪倒,皇後卻如未見一般,徑直朝外走,我注意到皇後麵色鐵青,攏在袖中的手尤在顫抖。


  “母後!請您相信兒臣!”內殿之中,太子匍匐在地,跪送皇後,額頭一下下撞到光潔堅硬的白玉石地麵上,發出“咚咚”的聲響,但皇後卻再沒回頭,攜了一幹宮人登輦而去。


  我不知道皇後與太子在內殿談了些什麽,緣何鬧到如此不歡而散的地步,直覺上與太子妃之死有關。這是我第一次見皇後暴怒至此,比當初楊諒獻畫時更要怒上十倍。


  皇後早已走遠,楊勇卻仍舊磕頭不止,額間的鮮血與眼淚混在一起,一滴滴落到地麵上,隨著額頭的撞擊飛濺在四周,我沒想到一向懦弱的太子竟會做出這樣的舉動,顯然大家與我想法一致,都愣在當場,無人前去阻攔。


  我瞥了一眼楊廣,示意他去扶一把太子,畢竟其它皇子尚未趕來,殿中隻有楊廣與太子是親兄弟,縱然太子有千般錯處,也不能任由他這樣磕出人命吧?哪怕他二人之間的隔閡再也無法去談親情,但若是被人知道太子死在眼前,竟無人去管,怕是流言難禁。


  不知道楊廣有沒有看到我的眼色,他緩緩踱至太子跟前,負手而立,皇後在時所表現的謙卑之色蕩然無存,隻留下一臉的冷厲,與浮在嘴角,令人難以捉摸的似笑非笑,語氣甚是揶揄:

  “皇兄,母後早已走遠,你就不必再如此了吧?”


  楊勇仍是跪地痛哭不止,楊廣招一下手,旁邊兩個朝臣立刻走了過去,攙起楊勇。


  我看到楊勇的表情,痛中含悲,怒中含恨,抹了一把汩汩流下的血淚,狠狠的瞪了一眼楊廣,胸中似有千般怒氣,卻又不得發泄一般。楊廣麵起不屑,挑釁似的昂然迎視著楊勇的目光,兩人就這樣死死的對峙著,空中流動著一股陰森之氣,令我渾身驟然發冷,寒意漫上心頭。


  他們二人之間竟已恨至如此地步了麽?楊廣在太子妃之死,與皇後發怒這件事上,到底充當了怎樣的角色?我心中疑惑不解。


  “太子殿下——”從外麵衝進來一個全身縞素的女子,長得眉清目秀,頗有幾分姿色,大約是楊勇的姬妾,她渾然不顧四周的目光,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楊廣,撲到楊勇的身上,嗚嗚咽咽的邊泣邊用絹帕擦拭楊勇額上的鮮血。


  楊勇不再與楊廣對視,低頭看著懷中哭得眼若春桃的女子,目中泛起幾分柔情,竟是不再理會殿中眾人,自顧環了那女子的纖腰轉身走進內室,並“砰”的一聲,關上了室門。


  我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自我來到大隋,與楊勇也見過數麵,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如此柔情的看著一個女子,眼中的寵溺怕是足可令天下任何一個女子傾心,算起來,楊勇也算生得風流倜儻,不亞於其他皇子,隻是府中紅顏頗多,過於荒淫。


  依剛才所見,楊勇寵愛姬妾,對太子妃不聞不問的傳言確實沒有誇大,如今太子妃新逝,他不在靈前守候,卻與一名姬妾進了內室,如果我是皇後,恐怕也會動怒的吧。


  眾人見主角已離去,便漸漸散了,楊廣亦攜了我回府。


  趁著暮色,我強抑住內心的波濤,在輦內輕問楊廣:


  “王爺,臣妾有一言,憋在心裏,不敢出口。”


  楊廣重重甩掉身上的素服,捋了捋衣袖,側目看著我,道:“愛妃有何話不能對孤講呢?”


  暮色深沉,微有幾絲燈光隔著布簾透過來幾許朦朧的光亮,這樣的昏暗,我們彼此無法看清對方的表情,也許隻有這樣,我才敢把心中的言語吐露出來吧。


  “太子妃真的是死於砒霜嗎?”


  楊廣不意我會有此一問,頓了一下,回道:


  “禦醫是如此說的,應該不會有錯。”


  “可是好端端的,太子妃怎麽會吃砒霜?”我默默道。


  楊廣微微哼了一聲,道:

  “據說是太子命人送了一碗粥,那送粥的婢女已殉了太子妃,如今死無對證。”


  楊廣輕描淡寫,然我心中的狐疑卻愈來愈深,楊勇無緣無故為什麽要給太子妃送粥?看今日他寵愛姬妾的情形,他與太子妃之間的夫妻之情怕是早就名存實亡,斷不該有送粥之舉。


  即便夫妻不和,他也不該做出這等事來,我來大隋幾年,所聽之言均是太子荒淫,卻從未有人說過他陰狠,更何況太子妃娘家的勢力不容小覷,是穩固他儲位最有力的幕後力量,他沒有理由自毀前程,除非他不想做太子了。


  而那送粥的婢女,真的是殉葬而非滅口嗎?

  “那——這件事跟你有關嗎?”我終於將掩在心底半日的話脫口問出,我本以為問出之後我心內會開朗些,但沒想到,此刻的沉默卻令我的心跳加速,額間沁汗,我多怕,多怕楊廣會是謀殺太子妃的凶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楊廣卻半日未作聲,隻聽著輦外車轆轤碾在地麵上的“吱吱扭扭”聲,我就這樣盯著他,哪怕看不清他半分表情。


  手心越握越緊,已有粘粘的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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