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已經是晚上八點鍾,天卻還沒有黑透,沈薔薇合了懷表,不由看向窗外,她連日心神不定,又無從去問林伯。細想那日蘇徽意在湖西飯店救下自己,卻不像巧合。
待到了八點半,沈薔薇就穿了外衣,車子早已經等在外麵,她上車後就合了眼休息,腦中紛紛雜雜,林伯是母親的舊人,他對她自是忠心,這點沈薔薇並不疑心,隻是那一晚林伯為什麽會和蘇徽意通電話?這些疑問一遍一遍閃過,倒不防一股腦的砸下來。
她思及那一天李茉婷話裏有話的點出薔薇胸針,似乎是有意提醒她,左思右想後,她到底沉不住氣,上午就掛了電話給李茉婷,不想李茉婷說要請她去聽戲,她雖然心內隱憂,卻還是應了。
林思棟將車子開的很慢,到戲園子的時候已經過了九點,李茉婷早就等在了外麵,見到她就忙不迭的說:“你可算來了,這可是昆角閔毓秀的戲,等閑是看不了的,還好我先生知道我喜歡閔毓秀,特意為我弄了這張包廂票。”
她們一麵說著,一麵已經進了戲園子。因是這樣的名角開嗓,大廳自然是座無虛席,人聲鼎沸。夥計見了票,忙殷勤的引了她們上二樓包廂,二樓不比大廳,坐著的一般都是高官顯貴,因是中式古樓,一路走過倒是古香古色,包廂外的門簾是一色的緞子麵,上麵繡著各色蘇繡,隻看的人眼亂。
直到坐定,沈薔薇才算是心神稍緩,不過片刻,夥計就上了茶和果子點心若幹,他才掀了簾子出去,廳裏就安靜下來。沈薔薇不及與李茉婷說話,閔毓秀已經踩著鼓點亮相,還未開嗓,廳裏已是喝彩一片。
沈薔薇原不是個戲迷,從前也不過陪著母親聽過幾場京戲,這半場戲唱下來,她自是無心去聽,隻看著包廂邊緣掛著的錦緞簾子,垂下的金黃色流蘇一蕩一蕩的。
李茉婷倒是看的津津有味,時不時喝彩一聲。沈薔薇也不由望去,見那閔毓秀倒是頗有架勢,唱一口軟軟糯糯的蘇白,身段也極是輕盈,水袖飛揚間,將杜麗娘演繹的活靈活現。
沈薔薇兀自出著神,隱約感覺吵嚷的大廳靜下來,她向下一望,就見蘇徽意被一群侍從官簇擁著上了另一側的樓梯,而他進的包廂正好與她相鄰。
沈薔薇倒不防會在這裏見到他,不由很是詫異,蘇家雖是舊式人家,蘇徽意的國學也算博文通達,但唯獨不愛聽戲,這點她還是清楚的。
隻是不知他今次因何來戲園子,正兀自琢磨著,就見他已經麵無表情的坐在那,目光落在戲台子上,冰涼涼的,那樣淡。
李茉婷卻尷尬的咳了聲,神情也有幾分不自在,隔了半天才說:“我沒想到會碰到他……薔薇,你還沒聽說吧?”
沈薔薇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就問:“聽說什麽?”她才說這一句,就見閔毓秀美目一抬,看向樓上的蘇徽意,那一種嫵媚的柔情,直刺了沈薔薇的眼。
李茉婷看在眼裏,輕歎著搖搖頭,說:“是最近的事,聽說七少為了閔毓秀花了不少心思,但凡是她的戲,七少都會捧場,你看這兩個人在公開場合也打的這樣火熱,看著直討厭。”
沈薔薇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她自覺無趣,就匆匆起身,說:“茉婷,我先回去了。”
李茉婷見她麵色慘白,忙就拉住了她,遲疑著問:“薔薇,你……還沒忘了他麽?他可是你的叔叔啊,這樣的人怎麽會是良人?”
沈薔薇如何也不願意多說,心上灼燒似的攪著,抬眼瞥見閔毓秀眉眼含情的模樣,而蘇徽意也是勾唇淡笑。
沈薔薇忽而就輕笑一聲,呢喃著,“什麽叔叔,他算我哪門子的叔叔?我跟這個人早就沒有關係了。”
台上正唱著,“那牡丹雖好……”她恍惚聽得這一句,槍聲卻突兀的響起來,彈雨掃射而來,桌上的茶盞碗碟驟然淩亂碎地,那簾子被掃出密密的窟窿。
人群驟然慌亂起來,一窩蜂似的朝門口湧去,好在大廳並沒有人開槍,隻是二樓流彈滿天飛,李茉婷慌的牽了沈薔薇躲到後麵,她此刻早已慌了神,下意識的看過去,見蘇徽意朝著包廂對麵利落的開了幾槍,那樣淩厲的舉止,將拿槍掃射的人身上打出一堆血窟窿。
蘇徽意放下槍,朝著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眸光極是冷冽駭人。沈薔薇忽地一凜,忙躲在紅漆的圓柱後麵,李茉婷趁勢拉了她一把,就見子彈擦著肩頭飛了出去。
蘇徽意舉了槍,對著樓下慌張逃竄的人流中開了一槍,“砰”的一聲,一個年紀頗老的男子應聲而倒,他淡漠一瞥,吩咐說:“傳令下去,周明懷老先生遇刺身亡,封鎖街道,全城搜捕,今晚之前勢必要緝拿凶徒歸案。”
有衛戍提槍下樓,對著已死的男子又補了幾槍,槍聲停後,死一般的靜,園子裏不相幹的人早已跑光,相幹的人一個也走不出去。
沈薔薇抱膝坐在地上,耳畔是李茉婷在說話,她隱隱聽見,卻嗡嗡直響。
軍靴踩過地板,緩緩而來,她茫然的抬起頭,就見蘇徽意筆挺的站在她對麵,若有所思的看著她。
她倦於開口,慢慢站起來,與他擦肩而過,隻是心中抽痛起來,也辯不出什麽滋味。
在一片寂靜中,對麵忽然湧出個人來,渾身血跡斑斑,早有衛戍開槍掃射而去,那人在倒地之前朝蘇徽意的方向開了一槍,那子彈射的不準,竟是奔向了沈薔薇。
子彈射的極快,那樣快的瞬間,蘇徽意卻一把推開沈薔薇,子彈驟然射進了他的肩頭,他皺了皺眉,潘青延張皇失措的喊了聲,“七少,你怎麽樣?”又轉頭焦急的吩咐侍從準備汽車。沈薔薇錯愕的看著他,那一瞬間像是不知該作何反應,好似連呼吸都是發緊的。
蘇徽意隻是看了她一眼,就被簇擁著出了戲園子。夜色如同黑絲絨般濃重,零星幾顆星子閃著極亮的光,蘇徽意已被扶上了車,潘青延正待關門,冷不防一隻手把上了車門,沈薔薇不理會他複雜的目光,已經泰然自若的上了車坐好,潘青延緊張的詢問:“七少,這……”
沈薔薇關了車門,說:“猶猶豫豫的做什麽?還不快開車。”
蘇徽意微微側頭看向窗外,沒有說話。潘青延見他已經默許,連忙上車吩咐司機去醫院。車子很快發動起來,司機自知事態緊急,將油門踩到底,一路疾馳而過。
潘青延心急如焚,趕上今日是他當值,七少卻受了槍傷,他受責罰是小,隻是心內隱憂,生怕大帥會深究。他想到這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不敢去深想。
車內靜寂無聲,無端的讓沈薔薇煩憂,她又隱有一絲難堪,轉頭見蘇徽意仍舊側著臉安靜無聲的坐著,肩頭上是侍從匆忙間係上的紗布,仍舊有血汨汨流出。
他臉色已經發白,額頭溢出細密的汗,顯然是痛的厲害,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沈薔薇看在眼裏,也說不出是難過還是傷感。
她掏出手絹,身子挪近了些,蘇徽意已經轉過頭,見她湊過來,先是一怔,轉而冷了臉皺眉看著她,沈薔薇平靜的回視,雖然她知道他一向如此,還是賭氣的說:“誰要你逞英雄救我了?”
蘇徽意的胸口微微起伏著,啟口說話都十分困難,輕喃似的反問:“你是怪我多此一舉了?”
沈薔薇一怔,不想這種時候他還有心思玩笑,隻是心中酸澀,無從言說。她輕輕的將手絹覆在他傷口上,也不看他,說:“你也用不著瞪我,你隻能怪你自己倒黴。”
她才說出口就覺得失言,正想補一句,蘇徽意倒輕輕笑起來,似是自嘲的說:“是啊,我真倒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