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3)
沈薔薇不想二姨太辦事這樣周到,就笑了笑,說:“多謝二太太惦記著。”
丫鬟捧了喜服過來,二姨太接過,就說:“我是你的長輩,你嫁過來,我為你準備東西是應該的,還謝什麽謝?”
她說著,就將衣服遞過去,說:“按理說這喜服不宜太過華麗,但我私心裏想著怕你委屈,還是照著喜服的樣子做的,隻是素淨一點,沒有頭飾。”
沈薔薇接過去,見喜服是常見的盤扣款式,緋紅的緞子上拿金線繡了幾隻鳳凰,皆是規整的對其,相互輝映。領口往下全是菊花對襟扣子,而裙裝下擺很長,垂著密密的絲線流蘇,十分精致好看。
她兀自上了二樓臥室,將身上的旗袍換下來,又穿上這件喜服。因著款式是收腰的,她穿著很是服帖舒適。
臥室內原本沒有鏡子,今早上侍從官特意送了個立式的長鏡過來,擺在了衣櫃前。她走過去,見鏡中自己身材窈窕纖細,這一身喜服穿在身上,倒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
袖口用五色絲線繡著牡丹紋樣,直延伸到手腕處,精美非常。絲線的流蘇垂在腳踝,像是初夏的綿綿細雨,又輕又薄的蕩著。
她默默看了片刻,才穿著喜服下了樓。二姨太見了,不覺就嘖嘖讚歎,忍不住端詳起她來,見她聘聘婷婷的站在那裏,端的是楚楚動人,氣韻淡雅。
二姨太歎道:“好個標致的可人兒,簡直是太美了。”
沈薔薇聽她這樣誇讚自己,少不得又要千恩萬謝幾句,那二姨太懂得拿捏長輩的派頭,這禮也送了,自覺不需要與沈薔薇太過親熱,就尋了理由回去。
二姨太因著如今身份貴重,住的地方自是督軍府裏地段極好的一處,一路上丫鬟左攙右扶,待到了自家院子,就見規規矩矩一棟小樓,樸素中又有著幾分雅致。
二姨太是個信佛之人,所以這才回了院子,就兀自進了佛堂,推開門,就見一色的紫檀桌椅,供台之上供著釋迦牟尼,屋子內光線暗沉,幽幽的燃著香。
二姨太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拜了拜,那隔扇的鏤花透出些細碎的光,星星點點的映照過去,塵灰輕輕飄著,好似自時光中劈出這一處佛堂,陳舊中隱隱又讓人生出敬畏。
二姨太拜完以後便起了身出去,丫鬟等在門口,說:“夫人,二公子過來了。”
她宅中的下人曆來喚她一聲“二太太”,隻是近日蘇苼白將偌大的家交由她管,大有提攜她的意思,院子裏這些人為了巴結她,隻管叫她夫人。
蘇青陽見了母親進來,忙就上前迎了她,抱怨著說:“母親每日裏這樣操勞,還跑去給她沈薔薇送衣服,這不是長了老七的士氣,滅了您兒子我的威風?”
二姨太不置可否的笑笑,說:“正是因為我管著家,才不好這樣偏頗,不過是對她施些小恩惠,又不費我多大精力。”
蘇青陽知道女人家玩起攻心計來,總是這樣口蜜腹劍的。他懶懶的坐在沙發上,說:“母親,那個沈薔薇可是咱們家的頭號公敵,你可離她遠著些吧,沒得讓父親知道,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來。”
二姨太也坐下去,她此刻倒是累了,就端起桌子上的茶來,慢慢喝了兩口,才說:“你當你母親是傻的?且不論老爺子是什麽態度,單就老七一個,這麵子上的事也不好做的太絕。總歸你父親是容不下沈薔薇的,這個功勞,我可得搶過來。”
“母親做這個幹什麽?老七的脾性你又不是不了解,前兩日因著貪腐一事,把整個軍部從上到下狠去了一層皮。這麽個狠厲的手段,我都怵他幾分,母親可別去惹了他。”
蘇青陽自袖口掏出個小巧精致的鼻煙壺來,那鼻煙壺是紅瑪瑙雕琢而成,原是前清宮廷內流傳下來的寶貝。
他拿起放至鼻端聞了聞,倒像是十分舒適的呼了口氣,又說:“我們三兄弟若論起招桃花的本事來,就屬老三最厲害,可臨到了最後,就他一個還形影單隻,真是笑話了。”
二姨太聽他提及蘇子虞,不由就皺了皺眉,哼道:“那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貨!成日裏慣會摸魚打鳥,招惹戲子明星,十足的紈絝!你可別給我學他。”
蘇青陽輕輕摩挲著鼻煙壺,但見那紅瑪瑙晶瑩剔透的,握在指間分外小巧。他說:“母親又說反了不是?我是他二哥,隻有他學我的份兒,哪裏有我學他的份兒?我倒是本分,早早就結了婚,可你看如今,這婚還不如不結,趕明兒我得去勸勸老七,可別學著我,一時頭腦發熱,就不管不顧的結了婚。”
二姨太忍不住就歎了一聲,卻說:“眼見著老七要娶了方語嫣,他原本就一家獨大,再加上個方語嫣,更是如虎添翼了。好在那丫頭心思單純,跑不出我的手掌心去。”
蘇青陽倒像是失了說話的興致,二姨太兀自說下去,“從前我派了蘇媽到沈薔薇身邊去,那蘇媽與我傳信兒說,她不過是個隻會穿紅戴綠的小丫頭片子。今兒我去看她,聽她做小伏低,倒是有幾分小聰明,不過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拿捏起來也不費事。”
“母親這話可說錯了。”蘇青陽轉頭看著她,一字一頓的說:“蘇媽那個蠢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她看到的不過是些皮毛,她要是真那麽厲害,又怎麽會做了沈薔薇的替死鬼?”
二姨太想了想,卻是沒有說話。蘇青陽見狀,就說:“母親,沈薔薇可是個狠角,她一個沒有身份背景的小丫頭片子,竟然赤手空拳的就進了咱們蘇家的門,你以為她是什麽等閑之輩?不過是扮豬吃虎,逢場作戲罷了。”
正是日落時分,天光已經暗沉下來,但見殘陽如血,暮靄蒼茫,浩蕩蕩織出落寞的冬日景色。
車子不疾不徐的行駛在城南一帶,不過一個拐彎,就進了斜巷。因是舊式樓宇,巷子口有些破敗,一路顛簸的開進去,就見一個獨棟的小洋樓,突兀的矗立著。
大門早就開了,汽車行駛進去,停在了台階下。蘇徽意兀自開了車門,小丫鬟喜滋滋的迎了出來,說:“七少您可來了,我們小姐都等了您一天了。”
蘇徽意沉默著走進廳裏,將軍帽一摘,隨意遞了出去。才走到沙發前坐下,就見閔毓秀款款的走了下來,人未到近前,撲麵而來就是一股濃重的脂粉氣。
蘇徽意皺了皺眉,向後靠坐,淡淡說:“聽說你有事要跟我說?我忙的很,你最好不要跟我兜圈子。”
閔毓秀神色如常的走過來,笑著說:“我知道七少一向是貴人事忙,如今娶了金屋藏嬌的沈小姐,馬上又要娶司令家的方小姐,還真是熱鬧,不過打麻將湊局卻少了一個,不如七少將就將就,把我也娶進門好了。”
她說著,已經坐在了蘇徽意身旁,伸出嬌嫩嫩的柔荑,放到了他的腿上,輕聲說:“說起來,我也是七少的人。七少怎好這樣厚此薄彼?我在金陵也是有頭有臉的名伶!人家見了我的麵,都要稱一聲‘小姨太太’,如今七少用不到我了,便將我遺棄在這小樓裏不聞不問,卻是個什麽道理?”
她說著,竟就眼淚套了眼圈,拿出手絹輕輕拭淚,十分的委屈。
蘇徽意神色自若的轉過頭,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似笑非笑的說:“閔小姐怕是沒有睡醒吧?從前你為我做事,我捧你成為紅角。如今你沒了利用價值,不過是一顆廢掉的棋子,還來跟我講道理?”
他用的力氣不大,閔毓秀卻吃了痛,驚慌失措的看著他,費力的說:“我為著七少,連二公子都出賣了,如今七少是打算不認賬了麽?”
蘇徽意俯視著她,一字一句的說:“你應該知道,安穩的待在老二身邊,你才有價值。我與你周旋了這麽久,你是個什麽東西我還是清楚的。這一套哭哭啼啼的嘴臉,對我沒用。明白麽?”
他驀地甩開了手,閔毓秀當即狼狽的摔在了地上。他好整以暇的拍了拍手,沉聲說:“好好想想,你要跟我說些什麽。”
閔毓秀原本穿著睡袍,這樣坐在地上,白皙的腿就露在了外麵。她一動不動的看著蘇徽意,見他隻是麵無表情的喝著茶,煙霧嫋嫋,將他俊美的輪廓愈發襯的深邃冷峻。
隻是看的這樣清楚,倒覺得他像個泥塑木雕的人,那樣的冷若冰霜,好似全身上下隻餘下冷血來。遠遠看著,都讓人心裏發寒。
忍不住就笑了起來,說:“從前二爺派了我來勾引七少,試圖安插個內線為他所用。原本憑我的姿色,是沒有機會的。那時候七少來聽我的戲,捧我做名角兒,閉口不提二爺,我竟傻兮兮的以為自己騙過了你。可到頭來,我不過隻是騙過我自己罷了。”
她慢慢起了身,理了理頭發,平靜的坐在對麵的沙發上,說:“其實七少利用我去麻痹二爺,我也是心甘情願的。總歸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左右我是個最下賤的戲子,又周旋在你們這些權門貴子身邊,從不被當個人看,索性你們妻妾成群的娶著,我幹預不了。”
她頓了頓,話語中透出冷冽來,“但有時候,這最不起眼的小角色,也可以翻起不小的風浪,七少說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