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4)
蘇徽意泰然自若的看過去,淡淡說:“小角色翻大浪是可以,但是過了頭,隻會淹死自己。”
閔毓秀不在意的笑笑,說:“我知道我在七少心中很是微不足道,不比你那位千寵萬寵的沈小姐金貴。可就偏是我們這種拋頭露麵的戲子,想要知道點什麽,最容易不過。七少,我這裏正有一樁趣事要說給你聽。”
蘇徽意將茶杯放在了幾上,“啪”的一聲。閔毓秀見狀,偏要做出一副笑意盈盈的樣子來,說:“七少也知道,最近二爺對我頗為眷顧,總是帶著我招搖過市,還見了報。我是個不要臉麵的,但不明事實的外人談論起來,總歸要說是你們蘇家兄弟亂來,丟的也是你們蘇家的臉。”
她一麵說著,一麵觀察著蘇徽意的表情。見他端坐在那裏,不過是尋常的神情,卻隱約透著幾分深不可測來。
她不由就哆嗦了一下,說:“昨兒個二爺領我去見了你未來的嶽丈方司令,兩個人說什麽軍火事宜,我才聽了幾句,那方司令防賊一樣打發了我出去。我故意走的慢慢的,七少猜我聽見了什麽?”
蘇徽意見她這樣賣關子,就將腿搭在了繡花方墩上,神態自如的說:“我就是看中了你還有這點兒會賣關子的價值,你要是敢拿話框我,我就給你扔到特務處去,讓你見見那幾條軍犬。”
閔毓秀就撫上胸口,說:“七少,我就算再不堪,到底還是個女孩子,你怎麽好這樣嚇唬我?”
此時,便聽得落地鍾“當當當……”響了六下,閔毓秀突兀的笑了聲,說:“那個方司令與二爺密謀著要炸毀了青延路的庫房,時間就是晚上六點鍾,七少,你聽,那批軍火被炸了……”
果然不遠處傳來爆破之聲,震得水晶燈的吊墜紛紛晃動起來,連地板都跟著顫了兩顫。
閔毓秀被嚇壞了,轉了目光去看蘇徽意,卻見他平平常常的坐在那,唇角竟勾著一抹冷笑。她不由一陣陣發慌,連汗毛都本能的豎了起來。
蘇徽意好似並沒有將這一場爆炸放在眼裏,而是慢條斯理的站起了身,軍靴踩在地板上,那馬刺被燈光襯的鋥亮,一步一步朝前,看在閔毓秀眼裏,就變成了催命符。
她不由就跌坐在了地上,手止不住的哆嗦著。原本她想著要讓蘇徽意後悔,要讓他明白自己並不是好惹的,可真到了這一刻,她才發現,恐懼比快意要深得多。
蘇徽意好整以暇的俯視著她,說:“你不會以為這樣的小手段可以瞞的過我?你拿我做幌子,怎麽就知道不是他老二入了我的局?”
閔毓秀搖了搖頭,狡辯道:“不可能,二爺說了,隻要我想法子拖住你,他就可以炸了那個軍火庫,他說這樣你就得重新掂量我的分量!會重視我……”
她還沒有說完,蘇徽意已經狠狠給了她一巴掌,“啪”的一聲,打的又脆又狠。她立時就狼狽的趴在了地上,捂著臉說不出話來。
蘇徽意拿起幾上的帕子,慢慢擦掉手上的脂粉,就厭惡的隨手一扔,坐在了沙發上,說:“做戲要做全套,我就在這裏等著。”
他拿了根煙出來,兀自劃開洋火,靠坐在沙發上慢慢抽了起來,廳裏燒著熱氣管子,暖烘烘的充斥在空氣中。
閔毓秀縮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樓裏的丫鬟婆子早早就躲在了廚房裏不敢出來,直到蘇徽意抽完了一根煙,他才起了身,隨意朝外張望了兩眼,就見夜色沉沉,雲深不見月。
他淡淡吩咐,“把她扔到特務處去。”
冬天的晚上黑的異常早,天幕暗沉沉的覆下來,將城區全部吞沒。遠遠的,但見天際的盡頭有濃煙滾滾,仿若一條躍然騰空的黑龍,踏過濃濃黑霧,一點一點漫上去。
沈薔薇原本坐在車子裏,見狀不由就下了車。她因著在特務處門口,這裏遠離城區,所以隻隱約瞧見零星的火光,隻是這樣的濃煙,怕是哪裏著了大火。
劉媽也跟著下了車,嘟囔著,“這天寒地凍的,小姐非要到這裏來,你瞧瞧這四周,又是電網,又是玻璃碴子,光看著我心裏就發慌!小姐倒是膽子大,跑過來接喬少爺,難不成你不過來,他還挑你的理?”
沈薔薇哪裏有功夫聽她嘮叨,隻是冷風習習,她才要上車,卻見鐵黑的大門被打開,幾個衛兵攙著喬雲樺走了出來。
那喬雲樺在特務處待了許久,早已被折磨的形銷骨立,不成樣子。他恍惚一看,見沈薔薇站在對麵,清透的眸子在四野漆黑中竟是熠熠生輝。
他張了張嘴,最後說:“你怎麽來了?”
沈薔薇見他身上血跡斑斑,鞭痕密布,脖頸上更是皮肉翻卷,那傷痕足有寸長,可怖的盤在大動脈旁邊。而露在外麵的手腕上,也是赫然兩個血口子,因著長時間沒有治療,竟然結了痂,流出了膿水來。
沈薔薇很是沉靜,淡淡說:“我來看看,你有個怎樣的報應。”
喬雲樺笑笑,說:“你這點,跟七少還真是像,怪不得你們倆能成為一家子。都有一副厲嘴尖牙,隻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剝了。”
沈薔薇聽他還可以開玩笑,就說:“你還是省些力氣吧。”
“總歸是生死門裏走一遭,也算還了你了。”他聲音輕飄飄的,像是失了力,又像是刻意壓低了語音。
沈薔薇沒有說話,而是為他開了車門。那幾個衛兵將人放在了汽車上,就紛紛退了回去。
沈薔薇坐在了倒坐上,與喬雲樺麵對麵,隻是她沒有什麽興致,索性就轉了臉去看窗外。司機發動了車子,外麵黑漆漆的,不過是冷風暗夜。車內亮著燈,雪亮的照在頭頂,像是一個巨大的罩子,將人籠在裏麵,無端的逼仄。
喬雲樺靜靜看著她,她的頭倚在車窗前,露出姣好的側顏,耳上那隻寶塔似的流蘇耳墜子隨著車子一蕩一蕩。
那寒霜覆雪的麵頰被襯的極是柔亮,隻是恍惚的看著,如同欣賞著一幅西洋油畫,而她,隻是冬季天寒中那個倦怠的少女。
喬雲樺忽而就笑了笑,說:“我知道你心中有怨,從前是怨喬家無情,現在你怨我利用你。我承認,我是存了別的心思,這些也沒什麽可以辯解的。不過是各人有各人的目的,各人有各人的難處。”
沈薔薇垂下眼,淡淡說:“便是這世上最不起眼的販夫走卒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有難處!也有苦楚!隻是身上沒有光鮮的外衣,不足以被人知道罷了。但他們不也普普通通的過了一輩子?”
她轉了眸去看喬雲樺,繼續說:“哪裏像我們這群人,自小就生在衣食豐足的人家裏,好日子過夠了,就學人家犯矯情,整日裏的陰謀算計,好沒意思!”
喬雲樺不置可否的笑笑,說:“我們這種人因著多了些財富,便不可以犯矯情了麽?那麽請問沈小姐,你巴巴的想要嫁進蘇家去,不也是為著犯矯情?還是……你真的與七少有情,才嫁給了他?”
“這個不關你的事,我知道你覺得我和你半斤對八兩,都不是什麽純粹的好人。”沈薔薇幽幽笑了笑,繼續說:“其實,我求了七少放你出來,也有我自己的目的,喬少爺要是感激我呢,就聽一聽,要是不感激,隻當我是個路人,那咱們就此別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喬雲樺欣賞的點點頭,眸中更是掩飾不住的驚喜,他說:“我這個孤立無援的少爺自然對沈小姐感激涕零,有什麽話請直說。”
沈薔薇明知道喬雲樺心思深沉,自己未必周旋的過他,想著從前種種,隻覺得對這個人相信太過,而從頭到尾他都帶著假麵,直到了這一刻,她都不知道他麵具下是怎樣的一張臉。
隔了半晌,她才說:“你也知道了,我馬上就要成為七少的姨太太,其實我這個人心氣高的很,要麽不嫁,要麽就嫁最好的。隻是如今家破人亡,沒有了選擇,隻能盡力往上攀一攀。”
她眸光清清淺淺的落在喬雲樺的臉上,一字一句的說:“我要喬家給我一個小姐的身份,我要比方語嫣多兩倍的嫁妝,我要喬家風風光光的把我嫁過去。”
喬雲樺目不轉睛的看著她,俊美的臉上隱隱透著些不可揣測的神情來。隔了半晌,他才輕輕笑了聲,隻是這一笑,卻牽動了胸腔的傷處,竟就抑製不住的咳嗽起來,像是要咳出心肺一般。
沈薔薇想要去拍一拍他的背,卻被他伸手擋住,他竭力忍住咳嗽,忍的額頭都溢出汗來。整個人虛弱的靠坐在座椅上,像是一堆骨頭砌出來的人,這樣一動不動的喘息著,再不見了昔日走馬章台貴公子的模樣。
他那眸子黑如點漆,在雪亮的光下,好似覆了層水霧,平複了好一會兒,才聽他低聲說:“好,我答應你。”
沈薔薇沉默下來,靜靜端詳著他,他的眉眼偏柔和,鼻子卻很是高挺,更襯的雙眼極為深邃。
她從前一直都知道他長得是好看的,如今細看,才發現他的眼底承載著落寞與孤獨,像是沉寂了很久,那樣深沉。
她微不可聞的歎息一聲,這冬季的寒意就更加的讓人覺得冷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