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5)
這次沈薔薇出行,侍從隊長潘青延一直隨行在側,另有軍車護航開道,所行自是暢通無阻。
過眼是枯樹紛雜,夜幕沉沉。車內十分安靜,隻有引擎發動著的聲音。喬雲樺倚靠在車座上,合了眼休息。一動也不動,倒像是暈過去一樣。
沈薔薇轉眸看著窗外,隻是這樣的靜謐無聲,好似時間也慢下來,一分一秒的磨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汽車才開進城區,路燈明晃晃亮著,商鋪及洋行早早就關了門,街上隻有寥寥幾個人影,各自南來北往的奔走。
通往喬公館的路皆是寬闊的柏油路,因著建在金陵的富人區,這一帶極是繁華,才拐入街區,就見每五十米一個歐式的路燈,而街道兩邊皆是開的大好的冬青樹,翠綠的葉子在風中簌簌抖著。恍惚看過去,仿若闖進了初春夜色,空氣都混著暖意。
喬公館建在富人區最繁華的地段,遠遠的,就見樹木掩映中一處獨棟的大洋樓,四野皆是青蔥樹木,直延到街角去,好似萬丈高樓平地起,巍峨佇立於幢幢小樓之間。那一種富麗堂皇,竟讓人望而卻步。
聽差開了大門,沈薔薇卻吩咐潘青延停了車,轉眸見喬雲樺已經醒了過來,就說:“我就送你到這,你答應我的事,要盡快辦好。”
喬雲樺笑了笑,說:“請沈小姐靜候佳音。”
他下了車,就見烏泱泱一群聽差丫鬟跑了出來,沈薔薇看過去,就見喬母也在其中,哭的很是傷心欲絕。
車子很快發動起來,她像是失了力氣一般,輕輕合了眼休息。潘青延轉了彎奔督軍府開去,劉媽一直坐在副駕上,此刻見車子開離了富人區,才憂心忡忡的轉過頭,見沈薔薇閉目養神,就將滿腹的話咽了回去。
潘青延也是六神無主的,他想著之前沈薔薇與喬雲樺說的那些話,心裏也是止不住的犯嘀咕。偏生這一次是他值班,少不得要向七少做報告。
他正在琢磨著該怎麽說,卻聽沈薔薇說:“你不必跟你們七少匯報了,這些話我要自己告訴他。”
潘青延當即鬆了口氣,又想著這其中種種,他少不得要向七少報備一聲。這樣默默行駛了一段路,眼見著車子駛向了督軍府,潘青延就見衛戍隊長範子承等在門口,他停了車,搖下車窗,問:“出什麽事了?”
範子承麵無表情的向車子裏望了望,見沈薔薇安然無恙的坐在裏麵,才說:“沒什麽,七少還在等著,快進去吧。”
沈薔薇在心裏將說辭全都斟酌了一番,卻不知怎的緊張起來。臨到了院子門口,就見丫鬟紛紛擁擁的走出來,扶著她進了院子。
沈薔薇晃眼一看,就見院子裏係起了彩綢和鬆柏枝,門口掛著兩盞紅燈籠,灩灩的帶著一縷喜氣。
丫鬟為她開了門,蘇徽意原本坐在沙發上看書,見她進來,就將書合上。淡淡問:“喬雲樺回去了?”
沈薔薇見他麵上神情淡然,就恩了一聲,脫下大衣隨手遞給丫鬟,才說:“我這次非要趕著過去,確實存了點私心。”
她說著,就走過來坐在了側麵的沙發上,見蘇徽意連戎裝也沒有換,就問:“你也是才剛回來麽?”
蘇徽意抬眸看了她一眼,才說:“軍務繁忙,我比你早回來十分鍾左右。”他說著,就揮了揮手,丫鬟見狀,就紛紛走了出去。
轉眼廳裏就隻剩下二人,沈薔薇躊躇了半晌,才說:“我剛才跟喬雲樺提了個要求,讓他給我一個喬家小姐的身份。”
蘇徽意聞言,輕輕的點了點頭,像是頗為讚賞的說:“這個要求提的真不錯。”
他勾唇笑了笑,看向沈薔薇,淡淡說:“他們喬家一窩子漢奸,你趕明兒將自己寫進他們家族譜裏,我在抓他的時候,估計要連帶著你一起抓。”
沈薔薇明知道他說的是氣話,這些權衡利弊她確實沒有考慮到,隻是事到如今,她哪裏還有選擇?就說:“我總不能一直以一個沒有背景的姨太太在蘇家生活,那樣我會被欺負死的!不過是名義上的事而已,七少這也要管麽?”
蘇徽意撫了撫額,說:“你如果想要一個倚靠,我自可以為你去找一個德才兼備的人家。喬家與我們蘇家從來都是兩派,如果你以喬家小姐的身份嫁進來,父親隻會對你更加忌憚。”
沈薔薇聽著這幾句,明明蘇徽意是為她著想,可她心中一陣陣別扭,忍不住就說:“七少為我找的人都是蘇家的舊識或者屬下,到時候我還不是任憑你的父親處置?”
“那你找了喬家的人,父親就會有所忌憚了?”蘇徽意目光沉沉的看著她,又說:“你別忘了,喬雲樺是喬家的幼子,可他是個什麽下場,你剛才不是看到了麽?”
沈薔薇隻覺得渾身發冷,眼前的這個男人太過冷靜睿智,總能在自己洋洋得意的時候給出致命一擊,往往結果還是一陣見血的。
可她這次偏要辯個是非出來,就說:“依著喬雲樺犯得案子,隻怕換做別人,早就死了十次八次了,而他卻還活著,這就說明喬家有與蘇家分庭抗禮的能力。”
蘇徽意不置可否的笑笑,說:“是啊,喬家是首屈一指的富室豪紳這不假,可自古有句話,叫做逆水流魚,官和商就是水和魚,這裏麵的生存法則不會變,那就是商家是魚,離了官家的水根本就活不了。”
他摩挲著左手上包著的紗布,聲音聽不出什麽情緒,“從來都是時勢造英雄,在這亂世當中,有錢固然好,但是如果有權,就等於有錢。這其中的事情太過複雜,我就不說給你聽了。”
沈薔薇默默想了想,才說:“我知道,你又何必給我舉例子,我父親不就是政治的犧牲品麽?我算是想明白了,如果沒能力抗衡,最後隻能被強者打倒,在這個亂世裏麵,強者定出黑與白,從來沒什麽道理可講。”
蘇徽意卻也不說話了,他垂著眼,靜靜看著桌上雲紋的茶盞,那茶煙嫋嫋繚繞著,空氣中溢滿龍井的清香,隻是此刻聞起來,竟就微微品出一絲苦。
隔了半晌,他才說:“你父親的確是政治的犧牲品,但這其中的關鍵,歸根究底,是他與老爺子的私怨。這些年來,兩人明裏暗裏的鬥,你父親受國會擁戴,大家一致要選舉他做內閣總理。原本他是可以與老爺子分庭抗禮的,可他卻貪心不足,不惜與扶桑勾結。”
沈薔薇不妨聽到這些舊事,心中無法接受。可她了解蘇徽意,知道他不會說謊。隻是這樣殘忍的真相由他說出來,竟讓她失望透頂。
她起了身,一言不發的就上了二樓。中途忍不住想,原來自己所有的沉靜與偽裝,在麵對這個人的時候,總會被他輕描淡寫的瓦解掉!
她開了臥室的門,直奔到床上去,想著父親母親,這一瞬間心緒好似並不堅定,蘇徽意那幾句話還言猶在耳,好似一聲聲悶雷,狠狠的砸在耳畔,竟就讓人理不出頭緒。
她忍不住就抱著枕頭下了樓,卻見廳裏燈光雪亮,蘇徽意仍舊安靜的坐在沙發上,正神態如常的抽著煙。
見了她下樓,就吐出一口煙霧,問:“你拿著個枕頭,是要做什麽?”
沈薔薇一邊往出走,一邊說:“我覺得我住在七少的房間不太合適,就想去客房住,正好七少你在這,我也算是與你打過招呼了。”
蘇徽意見她開了廳門,就似笑非笑的說:“總共就一間客房,床上也隻夠我一個人住,沒有你的位置。”
沈薔薇聽他這樣調侃自己,一時也辨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就回了頭,平靜的說:“我去客房住,七少自然要回你自己的房間住。”
“你要去客房住,那是你的意願,不是我的。”蘇徽意慢悠悠抽了口煙,泰然自若的向後靠了靠,才繼續說:“我沒有同意跟你換房間,你要麽乖乖上樓睡覺,要麽就在客房的地上打地鋪,你自己選。”
沈薔薇點點頭,忽而就犯了倔,說:“那我去偏廳打地鋪。”她說著,就拿著枕頭出了門。
蘇徽意也不攔她,而是不疾不徐的按了電鈴,丫鬟很快走了進來,就聽他吩咐說:“把所有的被子毛毯枕頭,和一切禦寒的東西都拿到這裏來。”
那丫鬟不免有些詫異,卻不敢耽誤,當即就出去準備。也不過片刻功夫,幾個丫鬟陸陸續續的將絲絨被和毛毯接連拿了進來,整整齊齊的堆在了沙發上。
沈薔薇緊隨其後進了門,她身上沒有穿大衣,此時已是冷的直打哆嗦。就沉下臉,問:“七少這是做什麽?”
蘇徽意疲倦的撫了撫額,淡淡說:“我忙了一天,這會兒真是困得不想動,索性遣了丫鬟把行李被褥都拿過來,我就在這沙發上睡了。”
他稍緩了緩,又說:“你不是說要跟我換房間麽?現在客房給你騰出來了,你早點過去休息吧。”
沈薔薇明知道他有心戲弄自己,卻懶得理會,拿著枕頭上樓去了。才走上樓梯口,就聽得蘇徽意極是悅耳的一聲笑,隻是笑聲過於低微,很快便消散在暗夜蒼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