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

  其後的幾日,沈薔薇身體逐漸好了起來,連腿上都消了腫,隻是走起路還是不免一瘸一拐。蘇徽意沒有來看過他,隻是侍從隊長潘青延每天過來一次。


  沈薔薇也並不當做一回事,隻是如常過著日子。這天早上,她才剛由劉媽扶著下了床,就見蘇子虞出現在了病房門口。


  她知道這人從來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也懶得敷衍他,但見他好整以暇的走了進來,就問:“三公子怎麽過來了?”


  蘇子虞見她穿著身寬鬆的長衫,那長衫是暗青色條紋式的,穿在她身上十分的老氣。在轉眸看她的氣色,忍不住就說:“才剛嫁為人婦,怎麽就變成了這副樣子?老七不要你了?”


  沈薔薇聽他這幾句冷嘲熱諷,倒是十分淡然的做派,慢慢說:“三公子專門過來,應該不是為了看我熱鬧的吧?”


  劉媽扶著她走了幾步,小腿隱隱作痛,她顧不得,隻是機械似的往前走,這樣心裏才有了一絲慰藉。


  蘇子虞默默看了她半晌,才說:“我還真就是來看熱鬧的,老七明兒就娶方語嫣進門了,偏你還這副樣子,真是沒有看頭。”


  沈薔薇幹脆不再說話,借著劉媽的力在房中來回走了兩圈,才坐到了床上。


  蘇子虞幽幽掃了一眼劉媽,不懷好意的笑一笑,說:“沈小姐,你說你原本挺聰明機靈的一個人,怎麽總是被算計?”


  沈薔薇不妨聽到他提起這個話題,就詫異的看了他一眼,說:“三公子應該最清楚不是麽?”


  蘇子虞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說:“你的缺點在於,對外人過於防備,而對身邊的人,又過於放鬆。”


  這話一出,不光沈薔薇一怔,劉媽更是氣急敗壞,隻是礙著他的身份,不好發作,在一旁氣的幹瞪眼。


  蘇子虞忍不住笑起來,說:“沈小姐還是應該擦亮眼睛,好好看一看,待在自己身邊的,究竟是人還是鬼。”


  他話中的意思在明顯不過,沈薔薇不由就皺了皺眉。轉眸看他,見他隻是神色坦然的看著自己,心中愈發的半信半疑起來。


  從前的舊人隻有劉媽、林伯和雲清,早些日子,她不欲讓他們跟著擔驚受怕,給了錢讓他們回家去,最後隻有林伯獨個離開。


  而劉媽對她忠心耿耿,這樣一想,隻有雲清……會是她麽?抑或隻是蘇子虞的挑撥?


  這樣胡亂的想了片刻,就見蘇子虞已經起了身,紳士的與她告辭,“原本我是來看好戲的,不過現在看來,我是高估你了。”


  臨到了晚上,大雪又簌簌飄起來,病房內亮著燈,劉媽因著蘇子虞那幾句話,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


  沈薔薇看在眼裏,就說:“嬤嬤別去想了,那個蘇子虞說話不可信,我並不信他。”


  劉媽哽咽著說:“我倒不是替自己辯白,隻是想著,若真是小姐身邊的人出了問題……”


  “嬤嬤!”沈薔薇低喝了一聲,隨即說:“這事兒以後都別提了,隻當沒有聽過,記住了麽?”


  劉媽知道此事可大可小,就忙不迭的點點頭,說:“小姐,都這會兒了,你還不吃點東西麽?”


  “我不餓,等餓了再說。”


  劉媽聽她這樣敷衍,明知道她心裏邁不過那個坎,就說:“小姐但凡使點手段,七少也不至於到現在了還跟你嘔著氣!唉,小姐就是太倔了。”


  沈薔薇自嘲的笑了笑,說:“嬤嬤怎麽就知道他在跟我慪氣,你之前不是哄我說,他最近都忙著麽?”


  “如果不是慪氣,依著七少的脾氣,早就過來看小姐了,許是他送你來醫院的那天晚上,小姐又說了什麽話,惹他傷心了。”


  劉媽說著,忍不住就歎了聲,“我瞧著七少真是頂好的一個人,從前隻覺得穩重睿智,偏又帶著那麽一股子傲氣勁兒,說話派頭那都是一等一的出挑!這樣的一個人,小姐可別去傷他的心。”


  沈薔薇不由就紅了臉,嘟囔著,“嬤嬤真是的,年歲都一大把了,說話怎麽這麽直接?”


  “就是因為我年紀一大把,見過的人、懂得事情都比你多,我們那一輩的人,年輕時候沒得選,家裏安排了嫁給誰,就是誰的管家婆。偏就是這樣過下來的人,想一想這一輩子,才更要勸你惜福。”


  沈薔薇垂下眼,沉默著不說話了。


  劉媽知道小姐又犯了倔,就起了身,為她掖了掖被角,說:“小姐休息吧,我就在隔壁,餓了的話就喊我一聲,我就過來。”


  沈薔薇恩了一聲,就躺倒在床上,轉眸見窗外大雪紛紛,心就變得平靜下來。


  直到關了燈,世界就在眼前黑了下去,她合上眼,隻覺得困意席卷而來,不過如同貓兒打盹兒,那睡意注定隻是淺寐。


  長夜漫漫,歲月枯長,仿若這一秒已經預見了其後幾十年的人生,注定了是煎熬。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隱約間像是聽到了遠處的鞭炮之聲,可睜開眼,不過是四壁白牆,窗外的雪依然飛卷著,像是初春的棉絮漫天飛舞。


  沈薔薇撐著身子下了床,慢慢走到了窗前,就見大雪鵝毛似的砸下去,織出濃濃的雪幕,街道對麵不過寥寥幾個人影,絨雪一層一層覆上去,很快就變成一個個模糊的影子。


  她默默看了片刻,才喊了聲,“嬤嬤?”


  劉媽一早就準備好了熱水,聽了這一聲呼喚,就端著水盆走了進來。先是為沈薔薇擦了身子,來回折騰了幾次,又拿了熱水袋給沈薔薇熱敷。


  直到了天色大亮,沈薔薇忽而說:“嬤嬤,我今天要出院,你去告訴門外的侍從一聲。”


  劉媽一聽,當即就大驚失色,說:“小姐又要做什麽?今天可是七少和那個方小姐結婚的日子,你要是這個節骨眼回去,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麽?”


  沈薔薇平靜的說:“我知道我越是這樣做,就越是讓人憎恨和討厭。可那又怎麽樣?即使我委屈求全,處處討好,這些人不是依然存著心要我不好過麽?”


  她轉頭看向窗外,“既然早晚要麵對,不如就這個時候去見識見識。嬤嬤,讓雲清去喬雲樺家的洋行,給我拿幾套漂亮的衣服來。輸人不輸陣,我也得收拾齊整了,才好見人。”


  到了早上十點多,督軍府外的汽車將大門圍了個水泄不通。遠遠的,就見門口立著兩排的衛兵,各個荷槍實彈的嚴陣以待。


  對每一位賓客都仔細檢查過才會放行,另有衛戍守在大門內,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嚴密布防。


  車子堵塞在最後麵,司機眼見著前麵的車水馬龍,就說:“姨奶奶,賓客太多了,估計要等上很長時間才能進去。”


  沈薔薇不耐煩聽到這個稱呼,卻也不願意去說,轉頭看了眼這陣仗,就說:“新娘子已經進門了吧?”


  那司機聽這一句醋味十足,也不敢接茬,隻說:“姨奶奶,要不要我去通報一聲?”


  沈薔薇恩了一聲,那司機見狀,忙就下了車,在車流裏麵穿梭而過,與門口的衛兵說了幾句,那衛兵朝這邊張望了兩眼,就轉身進了門去通報。


  不過片刻,衛兵就走了出來,與司機說過幾句,司機又跑了回來,說:“姨奶奶,那衛兵說,讓咱們先在門口等一下。”


  沈薔薇不由冷笑一聲,司機發動了汽車,幾個衛兵疏散了半天,車子才開到了門口。劉媽看著這場麵,不由就憐惜的看了眼沈薔薇,見她隻是神色如常的看著,心中更是滋味難辨。


  約摸過了半個小時,賓客已經陸續進了門,唯獨沈薔薇一直被拒在外,顯然是有人刻意為之。


  聽差在門口又放了炮,想來是夫妻禮成,沈薔薇坐在車裏,看著鞭炮齊鳴,那青紅的煙霧一時竟就刺痛了眼睛,她想起幾天前自己嫁進門的場景,忍不住就自嘲的笑了笑。


  她開了門下車,劉媽“哎呦”了一聲,忙就跟著下了車。沈薔薇抬眼看著朱漆的大門,就從容的邁著步子上了台階,衛兵拿槍一攔,說:“姨奶奶,大帥吩咐了,等到婚禮結束,您才能進去。”


  沈薔薇拍了拍身上的灰,淡淡說:“這炮仗都放了,我還不能進去?”


  她才說完,就聽身後有人喊了她一聲,回頭去看,就見喬雲樺穩步走了過來,未語先笑,“難得見你打扮的這樣漂亮。”


  沈薔薇白了他一眼,就見喬雲樺掏出帖子遞過去,說:“這個人是我的妹妹,我帶她進去,無可厚非,如果大帥發了怒,隻管推到我身上。”


  衛兵不敢違背大帥的指令,見狀就說:“喬少爺可以進去,姨奶奶卻不能進。”


  沈薔薇轉顧喬雲樺,平靜的說:“你進去吧,我回車上等著。”


  她轉過身,將脊背挺得直直的,不去想那些令她難堪的事,隻一步一步優雅的下了台階,開門上了車。


  隱約聽見有戲曲聲繞過古門輾轉而至,咿呀中混著鏗鏘有力的聲線,竟就是西皮流水的,將一段戲本子隔著沉重歲月,娓娓道來。


  車窗外的雪簌簌落著,雪簾時濃時淡,和著女子一聲聲唱詞,好似素手撥弦,以雪為琴,於天地之間,附和這一曲,不過是最俗套的戲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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