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2)

  轉眼已是日暮時分,天色已然轉為深藍色,像是遮了層柔滑的綢緞,而大雪如珠子似的落著,就仿若是緞子上繡好的梨花紋樣。


  汽車上已經覆了厚厚的雪,督軍府朱漆的大門烏泱泱的人來人往,看在沈薔薇的眼裏,全都是不相幹的人影。她安靜的坐在後座上,竟就一動不動的,車內寂靜無聲,誰也不敢說話。


  冷風自車門的縫隙透進來,鑽進骨子裏,帶起冷徹心扉的寒意,隻是默默無聲著,好似連身體也變得麻木不仁,任憑這狂風哀嚎,大雪漫天。


  一個聽差匆匆走到了車前,司機忙將車窗搖下,那聽差說:“二姨太太說,請姨奶奶去正廳。”


  沈薔薇緩緩眨了眨睫毛,轉顧窗外,不過是寒霜冷雪,孤燈殘夜罷了。


  她下了車,由劉媽攙著一步一步走進去,督軍府內一派喜色,隨眼可見的大紅燈籠,廊柱之下掛著彩燈和鬆柏枝,各處的門前又織了彩綢攔出花網來,這一派的緋色繚繞,瀲灩中流光溢彩。


  她駐足站在廊下,那風呼啦啦的在耳畔遊走,隱約夾雜著鑼鼓喧天,一陣一陣在遊廊裏穿梭。


  抬眼見那赤紅色的燈籠,上麵繪著雍容華貴的牡丹,被雪亮的燈泡一襯,好似要躍紙而出,那樣真實飽滿。


  回首望去,長廊的石板上染著層水波似的紅光,她站在這古境悠然中,好似將舊時光都走了一遭。


  緩緩呼出一口氣,寒夜風涼,那樣的冷。


  正廳內的熱鬧還沒有散,院子裏搭了防雨棚,裏側搭了戲台子,正有曼妙婀娜的戲子唱著戲,台下零星坐著幾個人,興味盎然的看著。


  沈薔薇一路朝裏走,邁步進去。就見廳中權貴雲集,高朋滿座,皆是金陵政權上的要員及家眷,杯觥交錯間一派的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蘇家的人自是應酬的一絲不漏,與一眾好友相談甚歡。


  二姨太迎了過來,熱絡的抓著她的手,輕聲說:“好孩子,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沈薔薇笑了笑,說:“還要謝謝姨娘惦記著我。”


  二姨太著意看她一眼,就笑著一點她的額頭,說:“你個倔丫頭,這樣的日子還偏要過來,真是氣人。”


  蘇軍幾個女眷見了她,紛紛上前與她打招呼,因著今日這樣的日子,也不好待她太過熱絡,彼此寒暄幾句,就各自散了。


  沈薔薇並不喜歡這樣的熱鬧,廳裏人多且雜,二姨太忙著招呼應酬,也兀自去了。她在廳裏坐了片刻,隻是不見蘇徽意,想著他如何的春風得意,倒覺得自己沒趣,也就起了身出去。


  卻見蘇芳菲攜著幾個女孩子有說有笑的過來,見了她也沒有絲毫詫異,說:“好你個小薔薇,都這個時間了。你才過來,原本我還想著讓你去會會方語嫣呢。”


  沈薔薇知道她是隨意說笑,就笑了笑。蘇芳菲自然的拉過她,說:“老七和方語嫣在會客廳呢,我帶你過去瞧瞧。”


  她一麵說,一麵就拉著沈薔薇朝會客廳去。廳裏開著門,不過寥寥幾個人,卻都是些在國內舉足輕重的權貴,蘇苼白原本正談笑風生著,轉眼一瞥沈薔薇,不由就皺了皺眉。


  好在這樣的場合,大家慣會做戲,那幾位政要一見沈薔薇,彼此交談幾句,聞聽是蘇徽意新娶的姨太太,就稱讚幾句。


  原本這些人都是三妻四妾的,因此並不當做一回事,繼續說笑談天。


  蘇徽意正與對麵的高官說著話,晃眼一瞧,就見沈薔薇嫋嫋婷婷的走了過來,她穿著身淡青色的長裙,領口及袖子皆是白色織花蕾絲,因是收腰的款式,更襯的纖腰不盈一握。


  她走到近前,將手中高腳杯一伸,說:“我祝七少和七少奶奶,白頭到老情意長,相濡以沫度終身。”


  蘇徽意麵無表情的看著她,淡淡說:“真是難得你連這樣的場麵話都說的出來,既然這麽有興致,不如去跟七少奶奶說,這類的祝詞,她喜歡聽,我卻不喜歡。”


  他說完這一句,就與她擦肩而過。


  沈薔薇側首去看,不過是他頎長的背影,他今日穿著純黑的燕尾服,款式是時下正流行的新郎裝。


  恍惚看著他漸行漸遠,兩人之間橫亙著的複雜情愫,隻餘下輕歎。


  直到了月影逐漸褪去,督軍府的熱鬧才慢慢散了,按照蘇家的規矩,新婦換過衣服就要來為長輩敬茶,沈薔薇由蘇芳菲拉著去了正廳。


  但見蘇苼白已經坐在了上首,他將渾濁的眼一抬,不過簡單的掃了沈薔薇一眼,竟就讓她本能的汗毛豎立。


  二姨太慣會做場麵上的事,當即拉了沈薔薇站在一邊,壓低聲音說:“之前因著你住了院,也沒有給老爺子敬茶,今兒就隨著你們家七少奶奶,一同給老爺子敬一杯吧。”


  沈薔薇聽她客氣的這幾句,就說:“多謝二姨娘想的周到。”


  兩人正說著話,就見聽差來報,說七少和七少奶奶過來了。沈薔薇抬眼看過去,就見蘇徽意與方語嫣一前一後進了門。


  方語嫣穿著件緋紅色織錦圓襟旗袍,長至蓋過腳踝,下擺繡著梅蘭竹菊百花紋樣,密密匝匝纏覆著,端的是百花齊放,隻襯一人之美。


  因著旗袍隻開了低衩,行動並不方便。蘇徽意就回過身去,唇角含笑對著方語嫣伸出手去,那方語嫣霎時紅了一張臉,將手放到他掌心用力握住,就邁過門檻走了進來。


  二姨太太見狀就若有似無的笑了笑,往前走了幾步,伸手一揮帕子,端立在一側的丫鬟就紛紛上前,將托盤遞到方語嫣麵前。


  蘇芳菲與沈薔薇原本站在後麵,見狀就輕聲說:“一會兒你也過去,怎麽樣都別落人話柄。”


  沈薔薇知道蘇家人多規矩也多,總歸一樣做不好,平白的又讓人看輕。她點點頭,心上卻是如擂鼓一般。


  蘇徽意神態如常的坐在了下首的座椅上,那方語嫣不敢耽誤,端起白釉暗刻龍紋茶盞,得體的走了兩步。


  待到蘇苼白對麵,就依著舊禮福了福,雙手捧著茶盞遞出去,說:“父親,請用茶。”


  蘇苼白和顏悅色的接過,掀開茶蓋輕輕抿了一口,就將茶盞放在紫檀桌上,拿起桌上放著的精致錦盒遞給方語嫣,說:“以後你與老七一定要相敬如賓,為蘇家開枝散葉,相夫教子,才算是盡了本分。”


  方語嫣嘴角銜著得體的笑,雙手接過錦盒,含羞帶怯的道了句是。


  蘇苼白的姨太太而今隻餘下四位,除卻風頭正盛的二姨太和六姨太,內眷中還有三姨太與五姨太。


  這兩位姨太太不得寵,因此被安排坐在中間的座椅上,眼見著熱鬧散去,她們兩個麵麵相覷著,彼此都沒什麽興致。


  今次蘇徽意結婚,除去遠在美國的五小姐沒有回來,其餘幾個公子爺和著四小姐一家都到了場。因著平日關係淡薄,幾個兄弟姐妹不過說些場麵話,過來應個卯。


  此時方語嫣敬過茶後,蘇苼白就說:“今兒折騰了一天,你們也累了,都早點回去休息吧。”


  眾人一聽,就紛紛起了身準備出去。卻聽二姨太說:“老爺子,咱們薔薇身為新婦,一早就等在一邊要為您敬茶呢!”


  蘇苼白略一沉吟,卻是沒有說話。二姨太見狀,就對著沈薔薇揮了揮手,沈薔薇心內雖然不樂意,到了這個節骨眼,也隻得硬著頭皮走過去。


  丫鬟端了托盤遞過來,她拿起茶盞,但見蘇徽意皺了皺眉,她的心咯噔一下。轉顧蘇苼白,但見他鷹似的一雙厲眼。


  卻也並不害怕,直接跪在了他麵前,雙手捧著茶盞慢慢遞過去,說:“父親,請用茶。”


  她說這兩個字的時候聲音不由的抖了抖,倒像是害怕,又像是愧疚,抑或是摻雜其中的一絲勉強,她分辨不出。


  隻是這個不上不下的當口,蘇苼白卻隻是摩挲著手指上那枚鑲金的青陽翡翠扳指,並沒有要接的意思。


  沈薔薇明知道他會給自己難堪,麵上卻不露,安靜的舉著茶盞等著。


  廳內靜悄悄的,誰也不敢開口說話。


  就是這樣的安靜之中,卻響起突兀的一聲,“喲,一大家子都在呢!老爺子怎麽單單就忘了我?”


  但見門前出現了個婀娜多姿的身影,正是懷孕月餘的六姨太,她穿著件水藍色的緊身旗袍,行走間滿是妖豔的嫵媚,隻是太過矯情做作,滿身都是風塵氣。


  蘇苼白一見了她,不由就發了怒,“你來這裏做什麽?雪天路滑的,明知道自個兒懷著孕,還敢這樣就過來,真是沒有規矩!”


  原本蘇苼白是對著六姨太發脾氣,卻不知怎麽就碰到了沈薔薇捧著的茶杯,“砰”的一聲,茶杯驟然碎地,茶水霎時濺了沈薔薇一臉。


  因是溫茶,沈薔薇隻覺得臉上微微有些刺痛,茶水順著額頭流下去,那茶葉片粘在臉頰上,自覺整個人狼狽無比,卻越是放緩了動作,伸手抹了抹臉。


  那六姨太初見這陣仗,心裏跟明鏡似的,當即就說:“老爺子別生氣,我這就回去了。”


  蘇苼白也不理她,隻是對著沈薔薇說:“我這一上了年紀,反而卻毛手毛腳的,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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