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4)
小雨一直淅淅瀝瀝的下著,順著雨簷落在院子裏的青石板上,四野靜謐,雨聲仿若玉石敲擊著青瓷,又像是夏日才會掛著的彩色珠簾,風輕輕一吹,便會發出這樣叮叮當當的聲音。
沈薔薇原本睡得極淺,此刻聽著雨聲,不覺就醒了過來。打開床邊的小燈,那微小的光圈恰好映照在最近的窗子上,因著窗子是舊式的,上頭糊的膩子已經老化,順著縫隙進了不少雨水,順著牆滴滴答答的落著。
寒意混著冷風一點點滲透進來,無端的將夜拉的很長。沈薔薇披了外衣走到窗邊,就見院子裏那棵垂柳在瑟瑟發著抖,那一頭的街麵上漆黑一片,隱約可見古樓和巷子的輪廓,細雨淒迷,夜色深深。
一切都變得非常靜。
這樣的夜裏,細微的冷風吹的頭腦發沉,她裹了裹衣服,卻聽見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門很快被推開,護士一麵急匆匆的走進來,一麵說:“沈小姐,快換上衣服,你和小少爺得離開了。”
沈薔薇見她行色匆匆,忙問:“出什麽事兒了?”
護士見她氣色極差,此刻也來不及做解釋,隻說:“是大少爺的人過來通知的,說是蘇大帥派了人往這邊來,你們必須馬上離開。”
沈薔薇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隻是來回都是匆匆忙忙的,她一個孕婦,休息不當,身體自然不比從前。護士幫她換過衣服,見她麵色潮紅,就慢慢攙扶著她走了出去。
廖先生和著幾個聽差等在樓下,見了她就說:“沈小姐,去彭城的關卡全部撤掉了,這個時候撤掉關卡太過蹊蹺了,少爺的意思是咱們坐火車去彭城,雖然風險很高,但也相對安全很多。”
沈薔薇點點頭,隨著他們一同走了出去,外麵雨幕重重,隻朦朧看見雪亮的車燈。青石板上積了不少雨水,一路走過去,濺的旗袍下擺全部濕透了。
她原本穿的極薄,此刻風雨又急,不覺渾身發抖。好在離車很近,廖先生很快打開了車門,她坐上去,見喬雲樺倚靠在另一邊,臉色慘白,薄唇緊緊抿著,一副極虛弱的樣子。
她問:“怎麽樣?”
喬雲樺原本精神不濟,但見她素著一張臉,那眸光被車燈一襯托,卻是熠熠閃著光。他勾唇笑了笑,“還死不了。”
沈薔薇聽他這樣說,心中也辨不出是何滋味,轉移了話題說:“依著蘇笙白多疑的性子,恐怕火車站也有許多他的人。”
喬雲樺嘴角的笑容漸漸凝固,直勾勾的看著她,眸子仿若無邊的暗夜。汽車緩緩的開出了巷子,車燈黃澄澄的在雨幕中晃著,他嘴角動了動,移開了目光,淡淡說:“放心吧。”
轉顧窗外,驟雨紛紛,月影朦朦朧朧的,什麽也瞧不真切。他倚靠在窗子邊,看著街景越來越遠。
汽車拐了兩個彎,便開到了火車站,站外各處都是把守的衛兵。廖先生朝窗外看了一眼,又看了眼手表,才說:“咱們得人都準備好了,現在是九點十分,距離火車開動還有十分鍾,得抓緊了。”
他說著便快快速下了車,一麵撐起傘,一麵打開了後車門。喬雲樺朝外看了一眼,便神態自若的走了下去。沈薔薇跟在他後麵下了車,就見對麵走過來幾個男子,各個步履矯捷,帶著軍人特有的姿態。
沈薔薇正思索著這群人的身份,卻忽而被喬雲樺牽住了手,他的手掌溫熱用力,緊緊的握著她,輕聲說:“別怕,這些是我的人。”
沈薔薇最不喜歡他這輕佻的樣子,想要掙脫開,卻怕引起衛兵的注意,隻得隨著他一步步朝車站裏麵走。
這樣的雨夜,進出火車站的人非常少,守在外麵的衛兵披著雨衣,對來往的人群進行排查,隻是雨勢太大,排查的並不嚴謹。廖先生走在最前麵,將特別通行證遞出去,那衛兵瞧眼前的幾人派頭不一般,態度明顯轉變了很多,待看完通行證後,更是十分客氣的讓了路。
沈薔薇雖然覺得異常,但是此刻風雨太冷,她也並沒有細想,隻是快步朝裏走。站內各處都是背著槍的衛兵,隻是燈光太暗,隱隱的一行黑壓壓的影子,直讓她心頭發慌。
喬雲樺卻是很鎮定自若,牽著她的手緩步朝火車邊上走,雨幕重重,隻瞧見稀疏的幾個人影。那一頭轟隆隆的,卻是一輛火車緩緩開了過來。
站內的衛兵立時提著槍阻隔了人群,進入戒備狀態。人流被擋在了另一邊,沈薔薇眼見著是專列,卻不清楚是什麽樣的人物。後麵有人小聲議論著,“聽說了麽?最近扶桑勢頭很猛,連著攻下了明陽一線!現在七少下落不明,我看南地的風光也快盡了!”
“可不是麽,現在好多人都往北邊去了,聽說蘇大帥要與北邊聯合呢!也不知道能不能成,看這專列裏麵又不知道是什麽大人物呢!”
沈薔薇聽了這不鹹不淡的幾句,直覺裏心中發起慌來,撲通撲通的狂跳不止。不由得輕撫胸口,抬眼去看,見火車已經開了過來,蒸汽升騰成白霧,雨幕氤氳似的遮在眼前,恍惚間隻能看見火車內幾個不真切的影子,很快便沿著軌道開遠了。
喬雲樺看向沈薔薇,神色有幾分莫測。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卻隻是抓緊了她的手。眼見著後麵的火車緩緩開了過來,他才說:“你冷不冷?”
沈薔薇撫著胸口,隻覺得心神不寧,搖了搖頭,說:“現在倒不覺得冷,隻是胸口悶悶的。”
火車很快停了下來,喬雲樺拉著她走過去,說:“你這兩天也累壞了,快走吧。”
沈薔薇深吸了口氣,這會兒雨勢更大了,雨幕中車燈暗的幽黃,仿若古廟孤燈似的,雨絲斜斜的刮著,聽在耳裏,摧枯拉朽一般。
上火車時,人群開始擁擠起來,烏泱泱的吵鬧不絕。沈薔薇勉強上了車,回首去看,遠處的高樓盡數隱沒在雨幕下,冷雨瀟瀟,什麽也看不真切。
直到了包廂內,沈薔薇才覺得渾身發冷,她呆坐在一邊,見火車緩緩的開起來,雨聲沙沙,月亮朦朧的透出一絲光來,雨絲仿若細針一樣。她正看的出神,卻感受到身上一熱,原來是喬雲樺拿了毛毯搭在她身上,說:“你臉色太差了,休息會兒吧。”
這一通折騰,沈薔薇確實有些體力不支,她躺到臥鋪上,見喬雲樺又為她搭了一條毛毯,“好好休息,我出去了。”
沈薔薇恩了一聲,卻見他保持著俯身的姿勢看著她,他這幾天消瘦不少,眼底也是烏青一片,嘴唇緊緊抿著,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沈薔薇不敢再看,合上眼翻過身去。長久的靜謐無聲,仿若時間也變得慢起來,她隻覺得天旋地轉的,仿若置身在船上,整個身體都在晃動著,她默默聽了片刻,才聽到腳步聲,很快是關門聲。
她睜開眼,見車廂內空蕩蕩的,耳畔是火車哐當哐當的聲響,直覺裏好似走了很遠,抬眼去看,窗外漆黑一片,時間無端的變得磨人,她掏出那一對龍石種的翡翠鐲子,仔細的看著。
自從和蘇徽意成婚以後,她一次也沒有帶過這對鐲子,總覺得這樣寶貝的東西,要好好的珍藏起來。可卻忽略了蘇徽意送她鐲子的初衷,她一個沒有母親沒有親人的女孩子,孤零零的嫁到督軍府,那時候他拿出這對鐲子,不是因為它的材質多珍貴,隻是因為這是他母親的舊物,轉送給她,何嚐不是一份深切的愛意呢。
蘇家是舊式到腐朽的家庭,家風從來嚴謹。蘇笙白開疆擴土了半輩子積攢下敵國的財富,對於幾個兒子管教的從來都很嚴厲,尤其是蘇徽意,因著是幼子,又是嫡係。自小身上便擔著極重的擔子,總也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
那時候她總喜歡往督軍府跑,跟在他身邊纏著他,空閑的時候他也會帶著她玩鬧,放風箏,鬥蛐蛐,甚至還下過河。
現在想來,在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年紀,她遇到的從來都不是一個玩伴,而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男子。她記得母親從前說她是最聰明的姑娘,明白什麽叫抓大放小。可其實她是最笨的姑娘,跟在蘇徽意身邊的嬤嬤告訴她,七少總是在夜裏不睡覺,將第二天的課業全部做好,然後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描風箏,在第二天陪著她一起放風箏。
她記得他總是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像是被她纏的沒法子了,才會陪著她玩。仔細去想,原來,她才是最後知後覺的那一個。
窗外的雨聲沙沙的,隔著窗子看見對麵栽著的樹,錯落成排著,明明是春日,那葉子卻很稀疏,像是深秋的枯樹,在雨中搖搖欲墜著。
她原本沒想哭,可一想起蘇徽意,眼淚便抑製不住的流出來,胸口灼燒似的絞痛著。她撫上小腹,感受著一個新生命帶給她的力量。
那雨無休無止一般,和著她的眼淚,洶湧的落著。
她喃喃著,“蘇徽意,你在哪兒?你到底在哪兒?你為什麽不回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