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口頭禪‘媽媽說’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男人是這樣子的。自臍帶剪斷後投入母親的懷抱後,對母親的依賴感僅次於精卵子對子宮的依賴。陳毅便是這其中一員,關於這點還是我們三人共度周末時,小七幫我總結了出來的。
這種男人八歲還在母哺喂養,至今身上還有一股奶香味。一個月工資八百塊,工資卡交給媽媽保管。十八歲還讓媽媽搓澡,向媽媽分享初夜心得體驗。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回媽媽短信比接聽緊急電話重要。一遇不明情況回家找媽媽商量,慣用的口頭禪是‘媽媽說’。
那是在一個繁花似錦柳絮如煙的陽春三月裏,那是在小七超度傑克分手悼詞的悲傷歲月裏,那是在我已經準備為陳毅削臉隆胸的激情年代裏,我和陳毅決定陪小七度過一個快樂的周末,讓她盡快走出失戀的陰霾。
我們驅車賞花,公園裏的紫荊花、鬱金香、白玉蘭、迎春花、虞美人都開了,那些花兒蠱惑市民們爭相大把的掏出金錢。公園裏的人的多得像在逛菜市場,檢票口擁堵得像在買火車票,道路擁擠得趕超早晚高峰期。這裏匯集了擺地攤的老人,露大腿的女學生,遭丈夫背叛的孕婦,熱戀中擁吻的情侶,推著嬰兒車的時尚辣媽,享受退休生活的鐵路工人,褲門沒拉好的小混混,一臉正氣的大學教授,徹夜不歸的叛逆少女。空氣裏充斥著一股刺鼻的黴味,小巷子裏,到處推著賣粉幹和甜玉米的小販。路口晃悠著幾個不良少年,手裏揣著大把手機在收購倒賣。流浪的乞丐統統搬出天橋底下,衣著光鮮的富婦穿著名牌高跟鞋進入冰冷的醫院。老弄堂裏掛著有房出租的手寫體招牌,垃圾筒裏時不時掉出來幾個一夜放縱的液體標本。
市民中心的廣場上,每天傍晚便有群拎著收音機,穿著一身運動衫的男人女人到那裏去跳舞。而在不遠處的公園一隅,便會有一個精致的女人穿著一襲深紫的舞蹈服在跳拉丁。她身上總是散發著一股陳毅癡迷的奶香味。她是一名驕傲的母親,一名經驗豐富的舞者,一名出色的廣告人。她提供給陳毅的不僅僅隻是十個月的子宮居住權,還是他的靈魂導師,信奉一切眾生本來是佛。盡可能滿足他一切物質的、身體的、精神的欲望,給他人世間毫無節製的愛,將他培養成籠子裏的金絲雀,動物園裏的紙老虎。陳毅視她為女神、佛陀、老師。我每次經過時,總會忍不住偷偷看她幾眼。
我們沿著湖邊走,湖邊的垂柳長了枝芽,輕輕的掃著混沌的湖麵,似乎像一位年輕的少女在挑逗海明威筆下的老人,既帶著幾分詩意,又衍生出幾分諷刺。
早春的風像極了雪碧的廣告詞,裏外透心涼。公園裏的標識性建築既不是羅丹的雕塑也沒有偉人的肖像,而是幾根畸形的線頂著一個球,毫無美感,但它確實是這裏唯一的標識。在國內幾乎每座大中小城市都立著這樣一些大同小異的標識性建築,它們在百花叢中和噴水池裏崛起,屹立不倒。除此之外,還有一堆假山,假如愚公可以看見此山,想必也能瞑目。當然,還有一堆不知從哪移植來的草皮,有的堅挺的活著,有的堅挺的死去。
中午的時候,我們三個人還在漫無目的遊蕩著。伴隨著一場突襲的春雨,我的肚子也發出有節奏的咕咕聲。我們躲進一家KFC,裏麵人滿為患。這裏像極了一個避難營,裏麵裝滿了會哭的嬰兒,哺乳期的婦女,孱弱的老人,還有淋濕的男人。
“我媽媽不許我吃這種垃圾食品。”陳毅開始抗議。
“可現在有更好的選擇嗎?”我看了看外麵漸漸下大的雨。
陳毅擺了擺手,“反正我媽不許我吃這種食品。”
“那此時此刻你是不是該讓你媽媽給你送把小傘,買個玩具,帶一份母愛便當給你?”小七已經受夠了陳毅的媽媽說。
陳毅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一聲不吭的坐到一個小角落裏發愣。此刻的他仿佛就像是冰島的拉基火山,一旦噴發,難以收拾。
小七則拉著我點了些吃的,點了幾杯飲料。
我們端著食物坐在陳毅旁邊,他故意轉過頭不看我。
“你實習期結束以後你想做什麽?”我問陳毅。
“我媽媽說,讓我繼續做本行的工作嘍。”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畢竟要對得起自己所學的專業。”
“可是畢業後不做自己本專業工作的人大把的存在著,而且他們活得很好。”小七反駁。
“可是我媽媽說,我適合做廣告。”
“那你覺得呢?”
“我覺得我應該聽媽媽的意見。”
……
小七仰望廣告牌,沉默不語。對傑克的哀傷似乎已經減去大半,轉而對我表示深切的同情,並開始對陳毅翻起了白眼。
桌子下麵永遠藏著看不見的曖昧和戰爭。作為戀人,我享受著陳毅摸著我的大腿肆意調情。我們正處於熱戀期,我們恨不得24小時都融在彼此的生命裏。但現實是他在實習我在學習,我們除了白天借用手機這種高科技來互訴衷腸以外,長夜漫漫靠鍵盤來訴說著愛情誓言。終於在周末有了兩個人獨處的機會,而我卻帶上了一個花枝招展的拖油瓶。但即管是這樣,我仍不確定他的另一隻手有沒有同時放小七的大腿上。而作為摯友,我忍受著小七踩著我的腳指眼皮暗示。我們是肝膽相照的死黨,我們每天有20個小時在彼此的世界裏。除了她在超度我在約會,我們彼此探討男人的致命缺陷來讓自己不再受傷,我們在失戀時相互慰藉來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終於在她看清了一切男人的真麵目後,而我又再次被愛情衝昏頭腦。但就算是如此,我也不知道小七是不是打算讓我陪她一塊享受失戀的晚宴。
然而,就在陳毅接完他媽媽打來的一通電話之後,氣氛漸漸變得像冰窯。
“我媽媽說,女孩子在沒有娶回來之前,不要花太多錢在她身上。何心,以後出來吃東西我提議AA製哦。”
我喝飲料差點被嗆到。
小七繼續追問:“那你媽媽還說了什麽?”
“我媽媽還說,找女生最好不要獨生女,太嬌氣。”
“那你媽媽有沒有告訴你,亂摸女孩大腿會懷孕?”小七咬牙切齒地甩開他的手。
我目瞪口呆,陳毅頓時石化。
“不好意思,對不起。”陳毅語無倫次,臉一下子涮得通紅。
我不知道自己和這個沒有斷奶的男人的結局。我該是相信他滿嘴的我愛你?還是相信他驚恐的懺悔台詞?我還是讓自己更相信當下吧。
“小七,真巧,你也在這裏啊,一會請你們吃東西。”那個長得像非洲酋長的周順財手裏拿著的抹布,端著剛收拾好的雞骨頭和垃圾袋從我們身邊停了下來。他高興的好像心愛的女人來探監,自己苦逼的工作像在坐牢。
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樣,臉大的像外麵大嬸剛從油鍋裏掏出來的1塊錢大餅,手上戴著一次性的透明手套,看得出來他手指很短,敲鍵盤時一定很費力。身體很壯實,KFC工作服被撐得沒有多餘布料,兩隻胳膊比大腿還粗。唯獨牙齒還算整齊,隻是牙縫裏夾了塊雞肉。
小七的白眼特有殺傷力,“我喜歡你離我遠一點。”
她優雅得像個貴婦,他隻是一個狼狽的窮鬼。
“你別這樣對我好嗎?他已經不要你了,你難道還不能接受我嗎?”
“那也是前幾天的事情,我還得為那混蛋守喪一段時間。”
他的嘴張的很大,唾沫液在腮幫子裏翻江倒海。隨後又冷靜下來朝我親切打招呼。他就像一塊被燒紅燒透的生鐵被迅速的浸泡在水裏,我似乎都聽見哧哧的聲音。
“這就是小七最好的朋友何心吧,你好,我叫周順財,朋友都叫我順順。”
他的通話很標準,他說他本來打算念傳媒學院的主持專業,隻是後來迷上了人體解剖學。他說他下定決心要上醫學院,誰知道最後念的卻是機電專業。他朝我笑笑,表情很淳樸,沒有故意的掩飾或做作。
“你好。”出於禮貌,我朝他笑笑。我可以從陳毅的瞳孔裏看出我笑起來的表情有多僵硬,說實話,對於這種長得毫無美學精神的家夥,一向視而不見。
陳毅瞅了眼順順:“我媽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夠了!”
“閉嘴!”
我和小七異口同聲,我說夠了僅僅隻是因為我受夠了他的媽媽論。而小七則是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句話給刺傷。的確,這話很令人玩味。我甚至不知道陳毅是想諷刺小七的次品追求者,還是想說明順順的自不量力。
但我確切地看懂了順順的表情,他沒有反駁的籌碼,沒有的爭辯的論據。我開始有點同情他,但我卻又無能為力。
小七不耐煩地喝完咖啡看了看手表,示意時間已經不早了。她沒興趣知道他此時的心情,不關係他小時候有沒有被豬親過,偷沒偷看過鄰居小翠洗澡,青春期過後有沒有長痘痘,電腦硬盤裏放的都是什麽級別的電影,未來的人生是不是要向喬布斯一樣改變世界。
“我們先走吧。”小七拉著我離開。她想要盡快離開這些男人的視線。
順順想要追了出去,但他此時正是工作時間。臨去之前,他匆匆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他的電話,示意讓我打電話給他。看來,小七已經把他的所有聯係方式都拉入了黑名單,這是她的一貫作風。
陳毅追了出來,“你們什麽意思?”
“其實我也覺得我們是同一個款式的不同型號。這就好比你隻用黑人我隻刷高露潔。你隻買李維斯我隻穿LEE。你隻啃蘋果我隻喝西瓜汁。你隻用諾基亞而我還在打小靈通。你開始在廣告公司實習,而我還在學習廣告基礎概論。你旅行要去的國家是馬爾代夫,而我打算一個人飛去北歐。你媽媽說婚前不能在女孩身上花太多金錢,而我爸爸教我要敗光男人的家產。我討厭你在每一句話的開端都加‘媽媽說’這三個字,這讓我總能想到以前背論語時的‘孔子曰’。你是個典型的媽媽控,這非但不能證明你是個孝順的孩子,隻能說明你是個沒斷奶的乖寶寶。”
我一口氣把話說完,就像治好了多年的便秘。然後等待著他一臉歉意的、萬般內疚的、淚聲俱下的向我乞求原諒。
“我也受夠了你沒事就跟別的男人眉來揚去,彰顯自己魅力無極限。我受夠了你自以為是的愛情觀,以為每個男人都是打著愛情的名義來免費嫖娼。我還受夠了你模糊了愛情跟友情之間的區別,我對你的真心不敵小七對你的隻言片語。
我們不歡而散。
陳毅駕著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我有點擔心他會分不清刹車和油門。
我和陳毅開始漫長的冷戰,我刪掉了所有關於他一切聯絡方式。我似乎已經忘了我對愛情的忠誠還有幾分?前幾天我還上杆子想跟他羅密歐與朱麗葉,但現在顯然我們是以悲劇收場,我打算把他從生命中格式化。
可是沒過幾天,陳毅又開始打我電話發我簡訊,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假裝和我繼續親近,討論下次約會的地點。
而我已經完全對他喪失了信心,他打來的電話我開始選擇性接聽,他發來的簡訊我順手就刪。他想要跟我親吻,我嫌他口腔潰瘍。他下定決心給我買件像樣的時服,而小七早已提前替我買單。他提出要帶我去看海,我說最近身體有點欠佳。他想帶我去探望住院的媽媽,我說我要陪爸爸溜狗。
我們就這樣彼此糾纏著,我想盡快了解這段不痛不癢的戀情。
陳毅再次來找我的時候,順順正在向我求助如何讓小七對他真情流露。有時候男人對愛情的自信心遠遠超出想像範圍。陳毅一直覺得我這輩子非他不嫁,他的出現是為了成全我的人生夢想。順順一直覺得小七對他的好感還停留在潛意識,他要做的就是讓小七對他敞開心扉。但很明顯,這兩個男人都打錯了如意算盤。
當著陳毅的麵,我主動吻了順順。他的嘴唇很柔軟,吻起來的時候像吃QQ糖。他的舌頭很有魔力,似乎知道我想的心事。他很配合的用手攬著我的腰,手掌厚實得像爸爸的背。
“你們在幹什麽?
陳毅把我和順順分開,像個中間裁判似得分開兩個死死糾纏著的拳擊手一樣。他憤怒、屈辱、不甘,所有的表情都統統寫在臉上。此時,他的媽媽正戴著老花眼鏡在看某個頻道的家庭倫理劇,不能幫他出謀劃策了。
“在幹情人之間該幹的事情。”我抹了抹嘴唇,朝他挑釁。
“好,那你們繼續……”
多虧順順出馬,我和陳毅漂亮的分手了,小七差點開香檳替我慶祝。
小七還在為傑克守喪,她這次真的很認真。穿著白色的T恤和裙子,穿著白色板鞋係著白色的鞋帶,她這身妝扮不是去打網球,就是在紀念那段她死去的愛情。
順順一如既往的搶占小七的世界。這個可憐的家夥,用他髒兮兮的手在肯德基當廉價的勞動力,舍不得買一件幹淨的襯衫,隻為給小七買一瓶她隨口提及蘭蔻防曬霜。當他濕淋著身子給我們送來雨傘,我不知道他是純還是蠢。
他是一個狂熱迷,他喜歡抽水馬桶的聲音,喜歡節假日裏飄蕩著五顏六色的彩旗,他隨身帶著的手帕,上麵染過的鼻涕和眼淚足夠寫一部中世紀史,這是他治愈憂傷的處方。他是個極度悲觀主義者,卻狂熱的愛上了一個自戀狂。每周他都會換上幹淨的帽子和鞋子,這對於他來說是一場虔誠的聖禮。我拜讀過他的文字,仿佛在重溫海子的《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全是樸素明朗而又雋永清語的語言。很難想像過期的麵包,發黃的毛巾,堵住的下水道會和他有什麽關係。可就在他每天站在公寓樓下忍受風春日曬和白眼時,給我們送來可口的早餐時,他的優點一絲不掛的從血液裏、骨子裏竄出來,但依舊打動不了小七的眼淚。
直到畢業那天,順順抱頭痛哭,說他喜歡的人其實是我。隻是他已經沒有了愛與被愛的權力。他的疼痛我懂,那種疼痛一點也不亞於看到昊澤發來的分手郵件。這是歇斯底裏、躁鬱症、毒癮複發前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