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夜色幽悄心事非
玲瓏的眼淚終於順著臉頰緩緩流下來。
看著玲瓏汩汩的眼淚,玉軒才終於冷靜下來看著自己的姐姐。
他以為姐姐會和他一樣迫切地想知道當年的真相,他也想過姐姐或許因為害怕會不讓他涉險去探聽,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是,姐姐此刻看著自己的眼神竟滿是痛苦與哀求。
她竟是真的想忘記,忘記自己的來路,忘記家園,忘記於他們有生養之恩的父母。
“你忘記了,忘記你是大妞,而我是三兒!”對著這樣玲瓏,玉軒滿是失望。
許久沒有這麽認真的看著彼此,他得承認,現在的姐姐是好看的。晶瑩的淚珠沿著她光滑的麵龐滑下,落入盛著她溫香脖頸的衣領。盈盈雙目裏盛滿了恐懼,嘴唇微微顫抖著,顯得異常無助,似是被射傷了的小兔子。
什麽時候開始,他的姐姐也開始像是畫裏麵那些跳著舞的女孩子一樣了?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身姿豐盈體態修長,性子隨著她麵龐的線條一起漸漸柔和,她有多久沒有粗聲粗氣的揪過自己的耳朵了?如果不仔細回想,他真的也已忘記麵前的人是曾經那個黑瘦黑瘦的鄉下丫頭。
這一切應該感謝陳亦卿,他把他們兩姐弟從死人堆兒裏帶出來,又靠著智慧一路上運籌帷幄,讓他們有了吃飽穿暖的生活。
可是他仍舊懷念,懷念那個被自己揪了辮子會追著他滿山跑的姐姐,那個會裝得像個大人一樣把他抱著的姐姐,那個可以把青菜蘿卜炒得異常美味的姐姐。
麵前的姐姐讓他有些心疼,他卻始終堅持著一絲倔強咬住下唇,揚起了眉冷笑一聲:“嗬,大妞啊大妞,你是為了寶哥吧?”
明明眼前的這個人是自己唯一的親人,明明想渴望從她那裏得到肯定與支持,卻還是沒有勇氣放下自己的堅持,他也害怕這次如果不調查到底,以後再沒有機會接近真相。
“欸?”許久沒聽過的名字,讓玲瓏一下子有些恍惚。
“怎麽就那麽聽他的話,他失憶了,難道你也失憶了?你不會喜歡上陳亦卿了吧?”玉軒換上戲謔的表情,可聽到自己說出的混賬話,一下子傷害了兩個自己最愛的人,他的心也開始一陣難過,有些後悔的又有些不甘的別過臉。
玲瓏有些不可置信這樣的話會從玉軒的口中說出,不堪又可怕的過往一下子洪水猛獸般地襲來,“啪”的一聲脆響打在玉軒臉上。
這一巴掌將玲瓏的手掌打得生疼,她的心因著玉軒的話和自己手上的動作在滴血,卻仍然想著自己的手都這麽疼,那麽弟弟的臉呢?她想去看玉軒,害怕這一巴掌把弟弟打得遠了自己,可模糊的淚眼讓她站在原地竟不能動彈。
為什麽最親的人,總是不能體諒自己的心!
“三兒……三兒,對不起,姐姐……姐姐不是故意的,可是我……我好怕,我好怕。”
玲瓏終於忍不住情緒崩潰,顫抖著手想去撫弟弟的臉,可最終還是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麵龐蹲坐在地,她甚至不敢放聲哭,隻能壓抑著自己,雙肩不住的抖著,淚水從指縫中湧出。
許久,一雙溫暖的大手把玲瓏從地上拉起來,拉進懷裏。什麽時候弟弟竟高了自己半頭了,他骨骼分明的身體有些僵硬,卻讓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了可以依靠的地方,寬厚的臂彎環著自己不斷顫抖的肩膀,讓玲瓏覺得安全。
玲瓏隻能在他耳邊止不住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姐姐,是我錯了。我不該不聽亦卿哥的話,不該不聽你的話……”玉軒也有些哽咽。
姐姐很久沒有抱過他了,而姐姐身上的柔軟,讓他覺得他們真的是長大了,她現在是個大姑娘,而自己也不再是個小孩子。
如果生活可以這麽風平浪靜的繼續下去,她會嫁人,或許就是嫁給亦卿哥。而自己也會娶妻,那麽一定要娶個漂亮溫和的,像姐姐這般。
“以後給你擁抱的人希望他寬厚溫潤,以後被我擁抱的人希望她像我一樣愛你。”這樣想著,玉軒的眼淚也有些止不住了。
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和姐姐擁抱,以後他們都要像個大人一樣堅強勇敢,努力著自己該做的事情,成為彼此的依靠,而自己可能也是最後一次擁有這個讓他覺得有母親味道的懷抱了。
“娘……娘…….”玉軒低頭在玲瓏的耳邊喃喃著,“姐姐,我好想娘……”他感覺到懷裏的人身體僵了一瞬。
“玉軒,有什麽好想的,離開的人就讓他們都走吧,我們還有彼此。你是我的唯一,唯一的親人,我要守著你長大,守著你娶妻生子,過上好日子。就算是寶哥……亦卿哥,也不過是旁人、是恩人,我們剩下的隻有彼此了……隻有彼此了……”
玲瓏的眼中帶著些解脫與決絕,她感覺到玉軒的下巴在她肩頭輕輕地點了點,伸出手去拍拍弟弟的背,“好了,好了,我看你最近有些疏於練功,我陪你到院子裏練彈弓,再一起蛙跳、深蹲,做針線活做的久了,我眼睛有些疼!”
或許是下午和唐老板一起喝茶喝得多了,晚間輾轉反側卻怎麽也睡不著,陳亦卿索性起身,自己挪著輪椅推門出來倚著二樓的欄杆靜靜的打量起自己住著的這個小院。
現在租住的這個小院在春陽街上,從竹枝裏搬出來住到這裏,相當於離開了“城中村”,到了城中一般的小區了。
這是個坐南朝北的小院子,殷實卻也節儉的房東夫婦就住在隔壁。原本也是個相連的大院,因著女兒遠嫁,兒子們分了家,除了老大夫婦留下侍候老兩口,其他兄弟幾個各自都在隔壁或者對麵另起了院子。
房東夫婦一家子,再加上幾個下人也住不了這麽大的地方,就把連接院子西邊的這一處與自己住的東邊之間的月亮門封了,單獨隔開成了個獨立的臨街小院,加蓋了二層小樓,如此以來又多了點收入。
盡管地方很小,但卻是陳亦卿給玲瓏、玉軒和程祥的第一個家,而這小院子勝在獨門獨戶,所在的街巷熱鬧也幹淨。
進來院門左手邊有茅房和雜物間,右手邊是一間廚房,院子正中是兩顆大月桂,有些年頭了。兩層的主樓,一樓一大間做客廳兼餐廳,耳房是大家的書房也是陳亦卿的辦公室。二樓剛好四間房,陳亦卿那間大些的還改造了個獨立的“衛生間”。
環顧完寂靜的院落,再回想起剛才張夫人的神情和那些跟著她的人,想必張家這回是劫數難逃,可是這次潯陽城卻異常的安靜。就如同此刻的夜色,既無明月又無星光,一片死寂。
通常那些大街小巷的傳聞,未必是空穴來風,十之三五總是真的,可這次,連白奶奶都沒聽說她那店鋪的東家有何不妥。
稍微有點錢和張家有生意來往,如唐老板這樣的,也隻是從張家忽然變賣家產這裏感受到了點異樣,可這些人隻想從中漁些利,並不是真正關心發生了什麽。況這些人比起普通百姓,做生意久了都是人精,即便有些什麽消息也不會隨意說起,害怕牽連到自己的身上。和張家的買賣隻要是真金白銀,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便不再追問許多,就算聽到了什麽,暗自在心裏揣測一番,也不會輕易外傳。
陳亦卿倚著欄杆托著腮,把這兩年與張家的往來從頭到尾回想了一遍,每個細節都不放過,至少在自己看來,簡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張家並不算是他的大客戶,特別是這半年,張夫人不在潯陽,也沒有其他張家人在他店裏買過衣服,而張常勝很少在玉橋街露麵,更沒有去河西味道喝過湯。
想到最後,他自己也有點疑惑,張家明顯是遇到了大事,那麽是什麽原因就讓自己看起來那麽吸引人,那麽可信任,怎麽就讓張常勝、張夫人看上了自己去救他家的公子、小姐?
或許一開始就是自己做錯了,因為不自信,不自信自己的生意能做好,所以刻意的籌謀,去“結識”張家母子,割斷了人家的馬車,利用人家的一兩銀子在玉橋街造勢給自己當保護傘。
“心存善念,則凡事可成……”
又想起了那個圓乎乎的雲深大師,那個在別人的傳說裏,自顧自真切活著的和尚。他的話再品起來還是很有道理的。一開始踏踏實實做小生意,不就沒有這許多擔憂了?
又或許張家夫人的紙條不是單給自己寫的,也許她寫了很多張,丟給她晚上出來時候沿路見到的所有熟人了呢?她的紙條裏並沒有透露太關鍵的信息,亦沒有稱謂。
“一定是這樣的,她不過是在撞運氣!”
如此這般安慰著自己的陳亦卿,終於在夜色最濃的時分開始有些倦意了,趴在欄杆上沉沉睡去。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此刻巡檢大人的府衙裏外表看似已籠進無邊的夜色,內裏卻是燈火通明,整個潯陽的高官都在裏麵接受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