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二十五【山鬼謠】
深夜,魏國公府。
時間來到三月下旬,氣候漸漸溫暖起來,只不過陡然一陣夜雨又浸染出幾分涼意。
書房之中,王平章端著一杯參茶,吹散熱氣之後喝了一口,輕嘆道:「前兩年還不明顯,今夜在宮中頗感精神不濟,可見是真的老了。」
王九玄恭敬地說道:「祖父春秋正盛。」
王平章笑了笑,微微搖頭道:「自家爺孫不必虛言,生老病死乃是世間至理,誰也逃不過去。連我們那位英明神武的陛下都露出幾分老態,何況你祖父已然年近古稀?」
王九玄心中一震,皇帝今年才四十餘歲,莫非身體出現了問題?
王平章追憶往昔,滿面懷念地道:「雖然陛下近來對我步步緊逼,但我依舊承認他的強大。單論心機謀算與權術手段,他要遠遠勝過先帝和中宗皇帝,甚至能夠跟太宗皇帝並肩。遙想當年,陛下主動找到我圖謀至尊之位,那時候裴元剛剛去世,裴貞躊躇滿志,以裴家為首的開國公侯依舊牢牢把持着軍權,像我們這些後進之輩似乎永遠沒有機會成為一人之下。」
憶往事如風,他輕笑一聲道:「陛下與我的關係本就親近,後面的合作稱得上如膠似漆。這十六年來,我親眼看着陛下一步步將各方勢力整合完畢,抓住所有機會完成朝堂和軍中的佈局,心裏非常敬佩他。彷彿在陛下心中,這世間沒有任何能夠動搖他信念的人或者事。」
他抬眼望着王九玄問道:「你可知道陛下的夙願?」
王九玄答道:「平定天下。」
王平章語氣飄忽地說道:「只可惜那幾位皇子都不成器。」
王九玄便將今夜在魯王府門前的見聞簡略說了一遍,又道:「陛下遲遲沒有立儲,難免人心浮動各懷鬼胎。依照祖父所言,大皇子這次是替平陽公主頂罪,恐怕內中還有蹊蹺,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位皇子的手筆?」
王平章冷笑道:「以前我便同你說過,陛下胸懷天下,求的是江山一統青史留名,自然不會輕易立儲。倘若他親手打造一個盛世轉眼就被不成器的後代毀掉,終究會影響到後人對他的評價。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磨刀,卻沒想過這樣會將皇子們逼成困獸。」
他頓了一頓,沉聲道:「此事究竟是哪位皇子所為,目前還無法下定論。不過我能肯定,這是一個開始而非結束,接下來的鬥爭會更加激烈。」
王九玄嘆道:「只是沒想到陛下竟然同意罷黜大皇子的親王之位。」
王平章想起此前在宮中的見聞,以及最後開平帝將裴越留下的奇怪舉動,淡然道:「不過是以退為進罷了,但是我們要幫助陛下查出此事的主謀。」
王九玄怔了怔,望着自己祖父面帶微笑的神情,沉吟道:「無論是哪位皇子所為,陛下肯定會將他打落凡塵,畢竟這種事已經觸及到陛下的底線。待這位皇子跌入低谷,祖父便可以對他伸出援手。」
王平章頗為滿意,讚許道:「錦上添花自然好過雪中送炭,再者我們王家並不具備取而代之的條件,終究要藉著皇子的大義名分。」
王九玄遲疑道:「祖父,這麼快就要動手?」
王平章眼中閃過一抹陰霾,
緩緩道:「方才我對你說過,陛下老了。」
王九玄不解其意,面露疑惑之色。
王平章回憶著開平帝和裴越之間的交流,語氣在這一刻顯得格外複雜:「十六年來,陛下心如鐵石矢志不移,這樣的帝王看似冷酷無情,實則對於臣子來說是件好事,因為只要展露能力就會得到重用。可是當陛下突然多了幾分溫情,意味着有人在他心中的地位變得越來越重要。」
王九玄問道:「裴越?」
王平章輕輕點頭,隱有幾分怨望之意:「我與陛下相識二十餘年,比他自己更了解他。在今夜之前,陛下只是想利用裴越和穀梁這對翁婿來制衡我。但是大皇子和裴越形成太過鮮明的對比,前者空有純孝之心卻無絲毫機變之能,後者看似魯莽衝動實則成竹在胸,這讓陛下那顆冷硬的心有了一絲鬆動。最重要的是,裴越是陛下一手提拔起來的帥才,而且很年輕有足夠的時間供陛下雕琢。」
「如此說來,陛下可能想要提前將裴越培養成新君的輔弼之臣?」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祖父,陛下難道要讓裴越進西府?」
王九玄眉頭緊皺,如今裴越已經是北營副帥,相信不需要太久便能成為真正的京營主帥,再往上升便只會是入西府擔任知院,為以後繼任軍機做準備。雖然按照大梁不成文的慣例是這樣一個晉陞的途徑,但是裴越實在太過年輕,以這個速度怕不是不到三十歲就會成為軍機。
王平章搖頭道:「我和穀梁不退,裴越斷無成為軍機的可能,即便我和穀梁退了,終陛下一朝也不會將裴越擢為軍機。」
王九玄一點就透,頷首道:「陛下終究要給新君留下加恩的餘地。」
王平章沉思片刻,緩緩說道:「九玄,你必須在半年之內將麾下禁軍牢牢掌握在手裏。」
王九玄凜然道:「祖父放心,孫兒必定不會讓您失望。其實孫兒原本還擔心自己能力不足,可是接手這兩千餘禁軍之後,才知道祖父這些年於暗中做了多少準備。」
王平章面色淡然,不以為意地道:「陛下肯定會有所防備,但是他終究猜不透我的想法。依照目前的局勢來看,陛下肯定會在入秋之前讓穀梁再度南下整飭軍備,為明年伐周做好準備。你手裏掌握著至關重要的禁軍一部,其他的安排也在緊鑼密鼓地推行。只待皇子與陛下之間成為死敵,穀梁領兵南下,那時便是我們王家改天換日的機會!」
王九玄聽得心中激動,卻又隱隱有幾分不解,問道:「祖父,您這樣做除了陛下咄咄相逼之外,是否還和裴越有關?」
王平章沒有回答。
他想起十六年前那個京都流血夜。
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