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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七十五【何似在人間】(終)

  「魏國公,如今裴越身邊沒有一兵一卒,你究竟在害怕什麼?難道說你在興梁府被他嚇破了膽子,連局勢都看不清楚?」


  劉贊寒聲說道,臉上浮現一抹戾氣。


  王平章聽到局勢二字,眼神無比深邃,忽地閉口不言。


  裴越看著周遭虎視眈眈的守備師兵卒,以及對面站在劉贊身後的官員們,淡淡道:「大皇子已經說過昨夜的詳細經過,只可惜很多人眼盲心瞎,或者是不願相信。燕王,你逼迫六殿下在城牆上說出構陷之語,污衊大殿下同我合謀行刺陛下,也虧得這麼多人願意相信你。」


  他頓了一頓,氣勢逐漸冷厲,沉聲道:「陛下中毒之後,我當著魏國公等人的面讓二殿下和六殿下回京報信,今日出現的卻只有六殿下。我很好奇的是,你總不至於這般迫不及待,連夜殺害二殿下吧?」


  「一派胡言!」


  劉贊勃然大怒,厲聲道:「六弟推斷你會聯手穀梁謀奪京都,這才主動找本王稟報。至於你口中所言豈能當真,就算你表面上讓兩位皇子回京,誰能擔保你沒有暗中下手?昨夜興梁府城乃至整座行宮都在你手裡,沒人能攔住你想做的事情。」


  裴越輕輕一笑,隨即看向身邊僅有的兩名親兵。


  左邊那人毫不猶豫,立刻掏出懷中的煙火令發出。


  轟然響徹京都上空。


  守備師兵卒心中震驚,迅疾縮小包圍圈,長槍如林正對著中間的數人。


  洛庭憤怒地呵斥道:「止步!」


  王平章亦皺眉道:「你們想做什麼?」


  然而文武兩位班首開口並沒有斥退這些悍卒,他們只是不約而同地看向站在劉贊身旁的成陽侯張武。並非是他們沒聽說過王平章和洛庭的威名,只因京都守備師和禁軍一樣,歷來不接受兩府的轄制。他們待遇豐厚心氣極高,除了自己的主將之外,便只聽從天子的旨意。


  眼下開平帝無法醒轉,大皇子又有弒君弒父之嫌,場中能指揮這些兵卒的僅有劉贊和張武二人。


  劉贊面色陰沉,正要開口下令,忽然聽到後方傳來一個清冷的女子聲音。


  「二殿下在此,都給我讓開!」


  眾人扭頭望去,只見三人出現在守備師將士的外面,二皇子、齊王劉贇站在左邊,右邊則是葉七。


  她左手持槍,右手握刀,刀刃架在一名年輕男子的脖頸上。


  其人正是昨夜領軍襲擾定國府的衛庄。


  看見這三人的面龐,劉贊只覺得心臟彷彿被人捅了一刀。


  二皇子盯著遠處的劉贊,眼中彷彿噴著火,恨不能將這位四弟生吞活剝,厲聲罵道:「劉贊,你這個弒君殺兄的畜生,人人得而誅之!」


  一片嘩然之聲。


  如果說大皇子還有可能與裴越合謀行刺皇帝,那麼二皇子這句話便直接否定了他的嫌疑。皇權難論父子,這是所有飽學之士在史書上學會的道理,可是當一直以來都不對付的大皇子和二皇子站在一起,那麼群臣必須要考慮事情的真相。


  從龍之功雖然誘惑極大,可是他們不得不想清楚後果,稍有不慎就是株連九族全家死光的下場!


  劉贇性格略顯暴躁,


  不需要旁人詢問,他站在遠處連珠炮一般沖劉贊吼道:「你跟劉相這個老東西狼狽為奸,讓他在行宮下毒,然後又將我囚禁起來,甚至還當著我的面逼迫六弟替你做事。我從未想到過你如此狠毒,謀害父皇構陷兄弟,趁著一片亂局奪占京都,你以為這樣就能登上皇位?我告訴你,少在這裡做你的春秋大夢!」


  劉贊眼睜睜地看著他接連不斷地痛斥,心中有個聲音告訴他必須早下決斷,然而目光轉向四周,只見洛庭和王平章漠然地望著自己,甚至那些已經向自己效忠的朝臣都露出悔意和驚懼,一時間雙手情不自禁地開始顫抖。


  他猛然扭頭望著御輦附近的裴越,這次他終於清晰地看見對方眼中的那抹嘲諷。


  端王劉相方寸大亂,連聲喊道:「二皇子休要血口噴人,本王為何要毒害陛下?明明是裴越狼子野心,是他想要謀逆造反!」


  「放屁!」


  劉贇怒道:「你這個老不死的還敢胡說八道,裴越弱冠之年就是二等國侯,父皇又是那般器重他,他腦子有病才會造反!分明是你這個老東西想要將興梁府弄成端王府的基業,這才和劉贊狼狽為奸,我呸!」


  劉贊吼道:「夠了!劉贇,你不要信口雌黃,本王和皇叔祖從未聯繫過!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下毒之事是皇叔祖所為?你又有什麼證據證明此事不是裴越所為?」


  劉贇譏諷道:「我是沒有,難道你有?」


  劉贊道:「當然!」


  他驀然抬手指著裴越,咬牙道:「他根本就不是定國血脈,而是當年楚國府冼家的後人。當年裴元在冼家謀逆之後暗中收留此人,然後裴貞將其養大。若非如此的話,裴戎又怎會將其視作仇人?甚至勾連山賊也要殺他?就是因為這個亂臣賊子,裴家才無法重新進入軍中!」


  場間陡然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匯聚在裴越身上。


  裴越上前兩步,抬眼望著面目猙獰的劉贊,緩緩道:「這是裴元託夢告訴你的真相?」


  即便是如此緊張的局勢下,有人仍舊剋制不住想笑,剛剛聽到劉贊這番話帶來的衝擊便化解不少。


  劉贊只覺喉頭一股腥味湧起。


  好在他並非孤身一人,豐城侯李炳中站出來對眾人說道:「諸位,小女嫁與定國裴戎為妻,對這些事非常清楚,燕王殿下所言不虛。還請諸位想想,若非裴越是冼家後人,裴戎為何要對一個庶子那般苛刻?以至於他不死都無法心安?前人往事不必多言,那終究是故紙堆中的隱秘,可是後人卻要承擔後果,所以才會有這些變故。」


  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據我所知,裴越身邊那個名叫桃花的丫鬟就是周人,這就是他和南周勾連的鐵證!」


  劉贊冷靜下來,立刻補充道:「因為他是冼家餘孽,所以他才會放著大好前途不要,抓住機會毒害父皇。他根本不是要造反,只是想用這種手段造成大梁內亂!」


  不得不說,這兩人一唱一和很有力量,尤其是此刻倉促間無法細說,更讓一些人心中的天平倒向劉贊。


  當即便有人附和道:「裴越假借那桃花的名義寫過一首蘇幕遮,裡面便有他心向南周的證據。」


  裴越迎著周遭審視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說道:「燕王的口才不錯,和李炳中的配合也很好,這個故事確實波瀾起伏引人入勝。不過,我也有個故事,不知燕王可敢一聽?」


  不待劉贊回答,他便朗聲說道:「月余之前,我在魚龍街上遭遇過一次刺殺,對其中一個高手非常感興趣。後來知道所謂刺殺案是燕王暗中主使,我便將自己的疑惑告知太史台閣沈大人。沒想到沈大人回去查了之後,發現那個高手竟然和當年的冼家有極深的關係。」


  「三十六年前,冼家因為謀逆被滅族,但是作為開國九公之一的頂尖勛貴府邸,族人不知凡幾,當然不可能全數殺光,有不少人活了下來。這些人藏在都中,等了很多年終於等到機會,利用燕王的野心開始謀划大事。」


  「沈大人,請你幫我佐證一下。」


  裴越面帶笑意,望著遠處出現在葉七身後的那個中年男人以及數十名台閣烏鴉。


  眾人心中震驚,連忙扭頭看去,只見沈默雲悄然而至,滿面風霜之色。


  他看著目光慌亂的劉贊,緩緩說道:「裴越所言屬實。」


  成陽侯張武悄悄靠近劉贊,低聲道:「殿下,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劉贊已經看到洛庭領著他帶來的朝臣走到裴越身旁,而且原本效忠自己的朝臣當中也有人挪動腳步。隨著二皇子和沈默雲的出現,局勢已經逐漸清晰明朗,這個時候他唯一的機會就是憑藉手中的軍權強行誅殺擋在面前的人。


  然而要下定這個決心何其艱難?

  看看裴越身旁的人,王平章、韓公端、洛庭、黃仁泰還有遠處的沈默雲,這些人都是國朝柱石,他們若是不肯支持劉贊,就算劉贊狠下心將他們全部殺光,朝廷還能維持下去?


  可若是不這樣做的話,只要聖駕入宮,朝廷開始正常的調查程序,他的所有謀划就將付諸東流,登上皇位的夙願也將化為泡影。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空氣中凝結著令人窒息的氣氛。


  劉贊雙眼赤紅,與張武對視一眼,咬牙厲聲道:「守備師將士聽令,給我就地格殺這些亂臣賊子!」


  「殺!」


  忽而一陣戰鼓聲響徹四周。


  廣場北側的長街上,一支望不到頭的精銳步卒列陣前來,領軍之人正是廣平侯穀梁。


  劉贊只覺一陣頭暈目眩,守備師雖然有三萬人,可是在北門附近的只有五千人,因為他還要分兵圍著廣平侯府和中山侯府,其他地方也要留一些兵力駐守。原本這五千人足以解決孤身入城的裴越,然而他怎麼也想不到穀梁竟然憑空變出一支精銳步卒!

  裴越看著近乎瘋狂的劉贊,淡然道:「不必驚訝,這些步卒是武定衛,城外的武定衛其實是平南衛。」


  劉贊猛然明白過來,他曾經在王府中對已經喪命的段九說過,整件事其實是他和開平帝之間的相互算計,兩邊都藏著後手和謀算。然而裴越卻在開平帝決定去興梁府祭天之後,接下來的七天時間裡玩了一手偷梁換柱,暗中將武定衛步卒打散偽裝藏在都中。


  這才是穀梁整整一夜都沒有出手的真正原因。


  劉贊又想起被葉七救出來的二皇子,此刻腦海中一道閃電炸開,身體不由自主地戰慄起來。


  裴越之所以讓二位皇子連夜返京,本就是存著試探和設局兩重心思,倘若劉贊能夠懸崖止步,那麼都中一切正常。可他要是想利用這二人做些事情,便會陷入圈套之中,方才二皇子的突然出現才是改變局勢的致命一擊。


  聖駕在內,十餘位重臣站在裴越身邊,面對守備師兵卒的刀槍沒有半點懼色。


  穀梁領軍在外,以他在軍中的威望再加上武定衛的實力,這一仗沒有任何懸念。


  守備師五千將士緊張到無法呼吸,紛紛看向劉贊和張武,等待他們的號令。


  張武猙獰地說道:「殿下!」


  劉贊就像一個陷入死地的賭徒,他猛然揮手道:「殺!」


  守備師兵卒開始向前挺進,遠處的武定衛在穀梁的率領下開始加速衝鋒。


  局勢千鈞一髮,裴越看了一眼旁邊神情凝重的重臣們,毫不猶豫地挺身上前,迎著那些兵卒的刀槍怒喝道:「大梁聖駕行營防衛總管裴越在此!今日擅動刀兵者,滿門抄斬殺無赦!」


  大皇子深吸一口氣,立刻跟上:「大梁大皇子劉賢在此!爾等想造反嗎?」


  其餘重臣哪裡不明白時機的重要性,紛紛堅定地站了出來。


  「大梁軍事院左軍機王平章在此!」


  「大梁政事堂右執政洛庭在此!」


  「大梁御史台御史大夫黃仁泰在此!」


  「大梁政事堂參政韓公端在此!」


  「大梁吏部尚書寧懷安在此!」


  「大梁石炭寺監簡容在此!」


  ……


  一道又一道威嚴的聲音響起,每個人說完之後都會扭頭看著裴越。


  守備師的兵卒被這些聲音驚住,看著聖駕前方十餘位凜然肅立的大人物,一時間竟然不敢繼續向前。


  當最後一道聲音落地之後,裴越深吸一口氣,厲色道:「聖駕當前,你們敢造反?放下兵刃可免死罪,違者以謀逆造反株連九族論處!」


  短暫的沉默過後。


  一名守備師的兵卒丟下手中的長槍,隨即就像連鎖反應一樣,只聽響聲連成一片,五千名守備師將士就地俯首。


  再無一人手執兵刃。


  當此時,穀梁已經帶著武定衛殺到跟前。


  劉贊看著遠處彷彿代表整個朝廷的裴越,再看向身邊還剩下的張武和李炳中等人,忽地慘笑起來。


  「裴越,我要殺了你!」


  劉贊反手拔出張武的佩刀,然後發瘋一般沖向對面。


  裴越目光平靜,迎上前一腳便將劉贊踹了回去。


  如今的他不再是那個單薄瘦弱無所依的庶子,而是能和葉七並肩的頂尖高手,更是能夠影響這個帝國命運的寥寥數人之一。


  劉贊口中噴出一口鮮血,掙扎著站起來,看向遠處依舊沉默的御輦。


  廣場上一片死寂,夏風吹拂著他散亂的頭髮。


  裴越緩步上前,平靜地說道:「何必垂死掙扎?其實你可以保留自己最後的尊嚴。」


  劉贊用刀撐著身體,惡狠狠地說道:「我是父皇的兒子,是大梁的親王,而你只不過是個低賤的庶子,是天家給你一個機會才讓你能夠往上爬。你憑什麼教訓我?你配嗎?!」


  裴越皺眉道:「我的確是庶子出身,和親王之尊比起來猶如雲泥之別。但是,我知道什麼叫做禮義廉恥,不像你這位親王殿下,表面上看起來道貌岸然,實則心如蛇蠍。」


  他凝視著劉贊的雙眼問道:「知道我為何從始至終都無法信任你嗎?」


  劉贊怨毒地看著他。


  裴越輕聲道:「從我第一次見到你開始,你的眼神就遮蓋不住野心和慾望。換而言之,你的演技太差了。」


  雖然這是劉贊第一次聽見這個詞,但是從裴越的語氣和神態中就能領會其中的含義,原來從頭到尾,他在裴越眼中只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小丑而已。


  他的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裴越搖了搖頭,轉身走向御輦。


  周遭忽然響起一片輕呼聲。


  裴越沒有回頭,他知道劉贊唯一的選擇就是自盡,即便此人想苟延殘喘,開平帝也不可能接受。弒父殺兄顯然已經逾越皇帝的底線,恰如昨夜在行宮中皇帝所言,他從一開始就沒有逼迫過劉贊,更沒有讓幾個兒子斗獸,今日這個結局是劉贊自己的選擇。


  那些官員們神色各異,有人憂心忡忡,有人惶惶不安,有人面色慘白。


  成陽侯張武自盡而亡,豐城侯李炳中跪地磕頭。


  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並未結束,反而會是一場大清洗的開端。


  或者說,他們當中很多人的命運都掌握在那個走向御輦的年輕人手裡。


  裴越成為所有視線的焦點,他卻沒有太多激動的情緒。


  抬頭看向澄澈的天空,陽光明媚,風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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