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望子(下)
潘豹躍出,見飛瓊狠辣的掌襲把守門外的宋混,心知不是她的對手。他遠遠站定道:“丫頭,我勸你莫要忘記自己的身份!”
飛瓊充耳不聞潘豹要挾之語,隻一路疾奔至天波府。徘徊府外她思前想後,柔腸百轉,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延平二人牽了馬自府內走出。飛瓊心急延嗣傷勢,竟不顧了矜持上前攔住延平延廣道:“我……二位公子,你們可否允許小瓊看看楊延嗣?一切都是小瓊的錯,與他並無任何幹係。”
見飛瓊堅定的眼神中掠過一抹哀傷,延平延廣心自不忍,二人相視一看,引著飛瓊走進了天波府。
樂遊園中,賽花依舊守在昏迷的延嗣身邊一動不動。楊業幾次欲推門而入,又不知如何麵對妻子,無奈下他隻得在門外來回踱步。延平二人匆匆而來,楊業順勢站定清咳一聲道:|“你二人可曾尋到那位杜姑娘幺?”
“孩兒正是前來稟報您二老,杜姑娘在府外求見。”
“延平延廣,請杜姑娘入偏廳稍坐,”片刻,賽花淡然的聲音從屋內傳了出來:“請楊將軍一同前去吧。”
聽著母親似乎沒一絲溫度的言語,延平二人尷尬的看了楊業不知如何是好。楊業輕歎著向二人揮揮手,徑自離開了遊樂園。
端莊雍容的賽花儀態萬方的走進偏廳,打量著麵前瓊鼻櫻口,黛眉入鬢卻麵帶憂傷的少女,心知她並非一般人家姑娘。她溫和的看看飛瓊道:“姑娘想必便是我們延嗣的朋友了。未知杜姑娘所為何來?”
“楊夫人,對不起!”飛瓊雖常聽延嗣提起賽花,卻首次相見。她望著端莊雍容的賽花,忽然便跪下身道:“都是我的錯。是我執意要楊延嗣與我飲酒談天,不關楊延嗣的事!”
“哦?原來是這樣幺?”飛瓊一席話令賽花不自禁的又想起丈夫對兒子下得重手。她氣惱的輕哼一聲道:“既是相陪朋友,延嗣所為也算正當。但不知他可有怠慢姑娘之處?”
“不曾。他一直對我以禮相待,不曾有半分怠慢。見我因風寒而感不適,他便整夜照顧於我。楊夫人,都是連累了他。若非我任性,他也不會……是我的錯。”飛瓊泣不成聲。
“既是一場誤會,杜姑娘也不必再自責,快快請起。”賽花扶起飛瓊,斜睨了正走進來的楊業道:“說起來,我應該感謝杜姑娘才是!若非杜姑娘肯來天波府,恐怕我們延嗣真的要背上‘有辱門庭,敗壞家風’的罪名了。”
“楊將軍,楊夫人,”飛瓊期盼的望了楊業賽花道:“你們肯原諒我幺?”。
賽花並不回答,隻是看著臉色時痛時悔的丈夫。
楊業無奈的端起架勢看看飛瓊道:既是誤會,姑娘不必再介懷。”
“謝謝楊將軍,謝謝楊夫人!”飛瓊鬆了口氣繼續道:“我可以去看看楊延嗣幺?我,我是想當麵向他道歉。”
“杜姑娘的心意,我們心領了。不過我們延嗣現在這個情形,恐怕於禮不合。如今天色將晚,姑娘不妨先行回府。”賽花看看飛瓊,吩咐延平延廣道:“你二人替娘好生護送杜姑娘回府。路上不可多生事端。”隨即她一轉話鋒繼續道:“延嗣仍需靜養。你二人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前來打擾。”
見賽花轉身離去,竟是不給自己一個機會,飛瓊心中無限酸楚。她默默的隨延平二人出了天波府,失魂落魄的回轉了悅來客棧。
守在延嗣身邊的延慶四兄弟自楊洪那裏得知父母與飛瓊一席交談,高興之餘卻又十分不解母親所為:母親向來通情達理,為何竟如此對待飛瓊?
見兒子們不解自己所為,賽花輕歎口氣道:“娘並非存心令杜姑娘難堪。隻是她既是潘府的人,娘不得不心存戒備。依娘看,她恐怕已對延嗣情根深種。潘仁美一向視天波府為‘眼中釘,肉中刺’,無時無刻不想置咱們於死地。如今遼兵屢犯我邊境,騷擾我百姓,意圖窺伺我大宋真實兵力,借機挑起宋遼戰事。我楊家肩負著百姓的生死存亡,大宋的勝敗榮辱。我們隻要稍有差遲,就有可能導致全盤皆輸。所以娘不得不有所顧忌。你們明白幺?”
正在這時,門外忽然響起輕輕的敲門聲。延慶兄弟心知定是父親擔憂弟弟傷情。望了母親憤怨的麵色,眾兄弟相視而笑。
賽花自知是丈夫,卻故作不理,隻自顧自的替延嗣敷了傷藥又拿了湯勺向延嗣嘴中一點一點滴著藥汁。
延慶隻當母親未曾聽見,他笑了笑便要前去開門。
“不許開!”賽花慍怒的阻止。
“娘,”延慶笑著說:“娘,爹一定是想探望小七。”
“哼!他既然不相信自己的兒子,那兒子也不需要他來探望。”賽花氣惱不已:“你們幾個聽著,娘說不許開就是不許開。”
“娘啊,”延輝看看窗外搖擺不止的樹影:“娘,外麵天寒地凍的,若是爹有什麽不妥,那就是孩兒們的不孝了。”
“是啊,娘!”延慶延德同聲附和。
“外麵天寒地凍的,他又有沒有想過兒子受了整日的委屈?”
“唉!”門外的一聲長歎令人聽得竟有些鼻酸。
“娘,孩兒們若是不開門隻怕會被爹罵。”延慶看看母親說道。
“是啊,娘,”延昭忙故作可憐的附和道:“被爹罵很可憐的。”
“哦?”賽花瞥了兒子們一眼:“你們就不怕被娘罵?”
延德心知母親隻是一時氣憤便笑著說:“不開門會被爹罵,開門又會被娘罵。兩難之際,孩兒們隻好選擇逃命了。”
‘撲哧!”賽花臉上的寒霜終在這一聲笑中解凍,望著兒子們搖搖頭:“沒出息!”
兄弟幾人心知母親這一笑便是同意了,他們打開屋門迎了楊業進了屋。
隻一日楊業便似多了幾分蒼老,添了些許白發。他望著兒子們卻依然保持著幾分威嚴:“已是入夜,你們還不去歇息?”
“是!”兄弟幾人知道父親的脾性,忙恭身請安道:“夜深寒重,還請爹娘早些安歇。”
“你們去吧!”
兄弟四人轉身退出,見門被輕輕掩上,延昭忽然拉著三個哥哥道:“你們可想聽聽爹娘的悄悄話?”
“六弟何時也變得如此頑皮?一定是小七傳染的。”延輝笑著說。
“我看不是被小七傳染的,而是郡主‘調教’的好。”延德取笑道。
“你們到底聽不聽?不聽便回去睡覺。”延昭很是不好意思,轉身欲離開。
“六弟別走,我倒也想聽聽。”延慶拉住了延昭。
此時楊業望著床上昏迷的延嗣,走到賽花身邊尷尬不已:“嗯,夫人,夫人還未曾歇息?”
“不用你關心!”賽花一閃身躲過丈夫:“你隻要關心你的家規門風便夠了。”
“夫人,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哪個意思?你不是隻在乎門風幺?甚至連自己兒子都不肯相信!也對,你是將軍嘛,自然將門風看得比兒子都重!”
護送飛瓊的延平延廣返回家中正欲向爹娘請禮,見幾個弟弟身子緊貼門邊,不由上前詢問他們,哪知卻被弟弟們使勁一拽,竟也不由自主的貼緊了房門。
“夫人,”屋中楊業頹然而坐:“夫人不要再說了!我現在悔得連腸子都青了。我知道這次是我怪錯了延嗣,不該偏信於人將他重罰。他是我的兒子,我又怎能不心疼?隻是我,我真的是想令他早日成才。”
“你心疼幺?倘若你有半分心疼就不會下此狠手。”賽花掀開延嗣的中衣,含淚望著丈夫:“你看看,他還有一處好地方幺?你……”
“夫人!”麵對兒子背上一道道深入肌膚的鞭痕,楊業不自禁得紅了眼圈:“我,當時也不知是怎麽了,直覺陣陣怒火上湧。唉!倘若他真有什麽事,我……”
“你隻知道你的家規你的門風,這個不許,那個不準!你有沒有替兒子們想過?”賽花見丈夫如此痛悔,不禁心軟:“這幺多年,你有沒有和他們好好玩過鬧過?有沒有和他們好好聊過天,談過心?你管他們就像管軍營的兵,不對就罵,錯了就罰!甚至罵的比別人更多,罰的比別人更重!他們是你的兒子,不是你的兵!”
“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父親。但是我卻是打心底愛他們,珍視他們!”楊業輕歎一聲:“正因為珍視他們,所以不希望他們有絲毫偏差。在我心中,他們就象是一塊塊晶瑩剔透的美玉,我愛他們,欣賞他們。也正因為他們是最純凈的美玉,所以我不允許他們有一絲一毫的瑕疵。我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楊家的兒郎無論經過多少風吹雨打,多少磨難險阻,依然會像無價的玉石一樣晶瑩剔透,光彩奪目。”
屋外的眾兄弟已是熱淚盈眶,他們相互對望。延平看看弟弟們,哽咽而語:“大家都聽見了,對幺?我現在才明白,原來這就是爹的苦心。我相信弟弟們一定也和我一樣,從小就對爹又敬又畏,甚至對爹的嚴厲、不近人情心生抱怨。但是我們從來都沒有仔細想過爹這幺做的真正含義。今天終於知道,原來爹從來都是愛我們的,隻是他不願意在兒子麵前表現出來。我想既然弟弟們和我一樣明白了爹的這片苦心,一定會更加清楚,我們隻有竭盡全力保國安民,才無愧於爹對我們的疼愛、珍視!”
凜凜誓言,浩然天地。
賽花的心柔軟一片,氣怒不知不覺消失殆盡,她看看丈夫又看看延嗣不覺淚濕雙頰。
“爹,您相信孩兒,孩兒真的沒有做過。”延嗣的囈語驚動了楊業,他走到兒子身邊坐下,輕撫那背上傷痕啞聲道:“延嗣,是爹屈了你。你不要怪爹才好。”
“你明知延嗣品行純良,又怎能下得去那狠手?”賽花輕嗔道。
“夫人,”楊業輕撫兒子麵頰,對妻子說:“延嗣雖然頑劣、愛闖禍、最令你**心,但卻是你我最寵愛的孩子。至今我仍記得當我把他捧在手上的時候,他眨著眼睛衝我笑的情景。那情景不斷在我腦中閃現。有時候我覺得他還是那個整天惡作劇不斷,鬧得家中人仰馬翻,氣得我咬牙切齒的小搗蛋鬼。可一轉眼才發現原來他竟也已經長大成人。總以為見到他成長我可以放心了,但沒想到,我卻一天比一天更加擔心。每個孩兒都是我心中的美玉,延嗣更不例外。夫人疼他們,可以毫不隱藏的和他們一起玩鬧,一起聊天。但我是一個軍人、一個父親,所以我隻能隱藏對他們的情感。天性使然,延嗣在幾個孩兒當中最機靈,心性也最不穩定。所以我擔心他更甚於其他幾個孩兒。我希望他和他的哥哥們一樣晶瑩純凈,沒有一點瑕疵。他可以頑劣,可以調皮,但是他絕不可以做出半點有悖品行操守的事情。一旦美玉有了瑕疵,我寧願打碎它,也不能讓瑕疵玷汙它。夫人,我這片心你一定可以明白,對嗎?”
丈夫的肺腑之言令賽花感動不已,淚落如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你永遠都是這樣。我又怎能不明白?”
“夫人,”楊業輕摟了妻子欣慰地說:“我楊業既有善良賢淑的夫人相伴身邊,又有懂事孝順的兒子繞膝,這實乃天倫之樂。楊業別無他求了。”
風雖寒,心卻滾燙。床上昏迷的延嗣倏而醒轉,他動了一動,咬著牙,忍住劇痛,搖搖晃晃挪下床,猛地跪在父母麵前。
“延嗣!”楊業與賽花驚喜交加,同時伸手去扶兒子。
“爹!娘!”延嗣淚雨滂沱:“是孩兒不孝,令爹娘為孩兒操心,孩兒對不起爹娘。爹,娘,求您們原諒孩兒這一遭吧。”
“延嗣!”賽花緊緊摟住兒子:“你終於醒了!娘以為你再也不要娘了……”
“孩兒不敢。娘,我答應您,以後再也不會讓您流淚。”延嗣埋首母親懷中輕聲抽噎著。半晌,他又抬起被淚水浸濕的麵龐看了爹爹道:“爹,孩兒可以向您發誓,今生今世都不會做半點有辱楊家威名,敗壞楊家門風的事情!”
“爹知道!爹一直就相信!”楊業輕輕扶起兒子,拍拍他的肩膀:“我們楊家個個都是頂天立地,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的男子漢!”
“爹……!娘……!”延嗣被父母緊緊摟住,開心不已,卻又忍不住疼痛,哎喲一聲大叫出來。
楊業與賽花見兒子臉色由紅轉白,不覺又是心疼又是擔心。
延嗣見爹娘滿臉的擔憂焦慮,不由咧了嘴強笑道:“孩兒銅皮鐵骨,一兩日便好了。爹,娘,您們不必擔心。”
“是幺?”賽花輕點兒子額頭看看丈夫道:“既是如此我看以後還需要你爹時常調教才好。”
“啊?”延嗣哭喪著臉看著爹娘可憐兮兮的說道:“爹爹教訓孩兒自是應該。隻是……孩兒這銅皮鐵骨若變了‘銅漿鐵水’,怕就再變不回來了。爹,娘,您們舍得幺?”
“你呀,”楊業佯怒的揚手輕打了兒子臀部一巴掌道:“傷成這般仍忘不了貧嘴,當真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