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聞悲(上)
腥風裹著白影淩空縱躍,陰寒似冰的長笑懾入耳膜,乍得驚飛了一隻隻閃動著幽碧鬼火的夜梟;碾碎一地哀柳頹葉。
白衣、麵具於旋身落下的霎那迸裂彈落。‘哢嚓嚓’的聲響中,筋骨伸扯拉直,身子已如繃直的彈簧挺起。
杜青雲笑瞇瞇走上前,上下打量直起身的上官鶴,嘖嘖有聲:“哈哈,鶴兄實乃當世奇才也。在青雲看來,也隻有這‘雙絕修羅’之名號才配得起鶴兄。若非青雲早已知曉鶴兄身份,恐怕也會將鶴兄當作瓊兒看待。隻是此次為了瓊兒,令鶴兄自降身份,再度施展已絕跡世上多年的幻形縮骨之術,青雲心中甚為歉疚。還請鶴兄體諒擔待才是!”
“誒!青雲兄何必這樣說?你我乃過命之交,你既相托於我,我豈能推卻不理?”上官鶴捋捋短須,抬起腿踢了踢身子漸漸僵直的延嗣:“楊家眾人既如此不識抬舉,定要吃那斷命的罰酒,我主萬歲自當成全。況且現在這小子命懸你我之手,這也是令青雲兄重新奪回皇上信任,可以抵得上千鈞的一個砝碼…而我也可因青雲兄的舉薦得到萬歲賞識,上官鶴何樂而不為?”
“哈哈,正是!正是!”杜青雲連連點頭:“待青雲尋到瓊兒之後,定當向皇上稟明鶴兄大功。鶴兄但請放心便是。”杜青雲頓了頓接著又說:“鶴兄臻於化境的易容術那是青雲早已佩服的,但鶴兄絕佳的記憶力卻是青雲未曾想到的。我記得最後一次帶瓊兒拜望鶴兄還是六七年前。沒想到鶴兄僅憑瓊兒幼時之輪廓便可將她的聲、形、神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不由得青雲不佩服!若似鶴兄這等身懷神術絕技之奇士也不能為皇上所賞識,青雲情願辭官還鄉,與鶴兄逍遙四方。”
“青雲兄謬讚。上官鶴施展之術也不過雕蟲小技而已。若不是瓊兒來這忘憂林探望於我,上官鶴即便懷有通天本事,也無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將瓊兒之形貌神態納於腦中。”
“什麽?鶴兄是說…”聽得上官鶴一番話,杜青雲頓時想起女兒向自己提出回月霞島小住的事情,他看看上官鶴追問道:“鶴兄是說瓊兒那丫頭來找過你?”
“是啊。幾個月前,瓊兒不是奉你之命前來見我幺?她說知道你這個爹爹為國事操勞辛苦,她心裏很是內疚,很想替你分憂解難。小丫頭央求我將易容術傳給她,還說你這個當爹的不疼她,否則不會將她軟禁眠柳山莊不管不理。青雲兄,你莫要忘記小丫頭可是上官鶴的幹女兒,你這個當爹的不心疼她,難道還不許我這個幹爹寵她疼她?”
杜青雲對上官鶴所言充耳不聞,然而那愈見陰沉的臉色卻仿佛籠罩了一層又一層的烏雲。他皺緊眉頭道:“鶴兄,瓊兒果真習得了你的易容術?”
“瓊兒自小便聰慧伶俐,這等不過如障眼法般的易容術又怎能難倒她?青雲兄,我看瓊兒此次出走,多半是你這個當爹的不稱職,才令楊家小子…誒!青雲兄!你這是做什麽?”上官鶴正說著話,忽見杜青雲蹲下身,手搭上延嗣脈搏,接著又好像要救治他一樣,運指如飛,頃刻間便已封住了延嗣周身大穴。
眼見延嗣胸口、腹部等處接連湧出的黑血先是一點點,隨後又是一片片的慢慢凝結成血塊,傷口也有收攏之勢,上官鶴上前一步道:“青雲兄,這小子已是一腳踏進閻羅殿的必死之人。難道這個時候你卻改變了主意,想要放他一條生路?我看不如給他個痛快,也好讓他早日下去投胎,來世做個聰明人…”上官鶴唇邊漾起陰冷森笑,他從懷中抽出寒玉簫,一揮手,一道厲電般的藍光呼嘯著再次刺向延嗣…
‘當啷’脆響,短劍落地,藍光隱沒。
“青雲兄,你?”上官鶴望著已然收回袍袖的杜青雲,驚詫不已。
隻見杜青雲拍拍延嗣慘如遊魂的臉龐,柔暖笑笑:“鶴兄,貓捉老鼠不過圖個樂趣。這老鼠一死,貓也就沒了玩興。若想乘興而來,乘興而歸,小小老鼠萬萬不可喪命…鶴兄,你說是幺?哈哈!”
迷霧時散時聚,月暈忽隱忽現。
幾起幾落間,相隔數丈之遙的兩條人影迅速拉近。
木葉搖落,歎息聲起,蒙麵黑巾自麵上緩緩解下。望著麵前娉婷而立的裊娜身姿,濃眉下的精目竟隱隱掠過一絲蒙光,幾縷酸澀…
皓腕綰起一瀉千裏的秀發,一如皎月的清澈眼眸閃動著無數歉疚與惋惜。
輕啟朱唇,低言柔語:“路大哥,謝謝你。你又救了瓊兒。路大哥對瓊兒的關心照顧,瓊兒無以為報。路大哥,請受瓊兒一拜!”
“瓊…小姐,別!此等大禮路明承受不起!”路明慌亂無措地伸手扶住飛瓊微微下拜的身姿,卻立刻又好像被蜂蜇了一般,惶恐的撤手而退。
飛瓊直起身,眸中忽現淚影:“路大哥,瓊兒知道你並非真心加害楊…他…對幺?路大哥,瓊兒求求你,救救他。瓊兒與他…生同心,死同命。他若死了,瓊兒…瓊兒也不想…再活…”
“生…同心,死…同命…”輕悠悠飄於夜空的生死相諾隻如巨雷猛電重重轟擊著路明剛剛激躍的心。他蹬蹬連退,脊背狠狠撞上身後大樹。
從路明喉間發出的一聲細不可聞的抽泣陡令低垂臻首的飛瓊沒來由得輕顫,她抬起淚霧盤桓的眼眸,哀傷地望著麵色黯冷的路明:“對不起,瓊兒太自私了。路大哥,瓊兒不會讓你為難。”飛瓊拭了拭腮邊的淚,看看路明接著道:“路大哥待瓊兒的好,瓊兒會永遠銘記在心。路大哥,你是個好人,實在不該被我爹爹當作棋子利用。瓊兒不想你深陷其中,無法抽身。路大哥,及早離開我爹爹才是上上之策。”飛瓊說至此,又向路明微微一福:“瓊兒就此告辭。路大哥,你多保重!”
“瓊兒!”望著飛瓊轉身而去的娉婷背影,呆愣住的路明再無法控製壓抑心內良久的感情。他縱躍身形,飛速追上飛瓊,攔在她麵前,沉沉而語:“你現在去見島主,不僅是將楊延嗣推入萬劫不複之地,更會讓楊家上下陷入滅門誅族的巨禍。雖然路明打心底痛恨楊延嗣…但從未想過致他於死地。瓊兒,你放心!”
飛瓊眼中閃現出晶瑩的淚花,她信任地看看路明,嫣然而笑。
“瓊,小姐…”飛瓊梨花帶雨的笑顏令路明再次心魂蕩徹。他迫使自己遠望著霧蒙蒙的四野道:“小姐,楊延嗣此刻已命在旦夕。事不宜遲,小姐,請隨我來…”
空中連連騰起七彩煙花,照耀得分守東南西北四方的數眾士卒眼花繚亂,眩惑迷幻。
硝煙散去,仿佛波浪般驟起驟伏的遼兵瞬間便像蒙蒙霧氣隱沒消失,沒了蹤跡。四下裏一片寧寂靜穆。明滅相間的火龍隊燃了近半個時辰,逐漸熄滅。
帥營內,楊業輕叩案桌,靜靜聽著延廣延慶延輝三子的回稟,不時地點頭,卻並不發一言。待三子說完,楊業這才沉肅地看看身邊站立的延平道:“延平,對於他們三個的分析你如何看?”
延平思慮片刻,躬身回答:“父帥,孩兒以為弟弟們所說不無道理。此次遼人行蹤過於飄忽詭秘,這已屬反常之舉。而我軍各方雖被遼兵包圍,卻不曾與其兵戎相見,隻在對峙狀態下守備,這更不似遼人一貫的狠辣。所以孩兒也認為遼人此番擾我軍營,不過乃障眼法而已。其目的之一是欲借此機會,試探我軍軍備實力;目的之二恐怕便是遼人因為某種原因,需將我等視線調離。但他們因何原因用此‘調虎離山’之計,孩兒還未曾想到。”
楊業聽罷延平的話,情不自禁緊鎖了眉峰。他逐一看過安然無恙返回的幾個兒子,不由自主又想起生死不明的延嗣。前一刻因遼人擾營而被自己強行封住的種種擔憂竟又仿佛千斤鐵石沉沉壓落心間。他搖搖頭,阻止那個不祥的念頭不斷重複閃現腦海,然而他越想阻止,那個念頭就越強烈,直令他偉岸挺拔的身形一陣接一陣的搖晃不止。
“爹,爹!您怎麽了?”延平兄弟扶住父親似乎已將把持不穩的身形,焦急惶恐不已。
楊業擺擺手,輕輕推開兒子們,走上案台,正待吩咐他們再仔細探查一番撩人蹤跡,忽見副統領林成手捧一件染滿斑斑血跡的衣衫,跌跌撞撞闖進帳內,撲通跪倒地上,雙目泛紅,默然不語。
“小七?小七!”延昭直愣愣地望著那件血衣,麵色早已慘白一片。他哆嗦著嘴唇,顫聲連連:“林統領,這是小七的軍衣?是不是?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