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奮起(上)
搖曳的燭焰映襯窗前一抹倩影,朦朧間好似與屋內片片幽黃交相融合。癡癡凝望顆顆雨珠於窗欞上綻放花蕊,串串淚無聲無息滑落嬌容。
‘篤篤’聲起,回轉雙眸看向那盞中滴滴紅淚,倏的自唇邊漾起一縷淒美。是了,隻要他好,便是淚盡又如何?隻要他好,即使天涯永隔,一世亦無悔無怨。
移步來至門前,拭去淚,綰起發,婀娜頓變了俊秀。輕輕拉開門,盈盈的將那呆怔門外的濕漉漉的人迎近了屋。遞上絹帕斟了茶,輕聲開言:“瓊兒多謝路大哥不辭辛苦前來赴約,路大哥請坐。”
雨水順著鬢發滴下,路明卻無動於衷。他深深注視著麵前這早已駐於心底的少女,許久才酸澀地問道:“小姐當真決定了?”
“是。”避開路明灼人目光,靜湖一般的飛瓊微微揚起臻首淒楚一笑:“這樣的決定無論對爹爹還是對…都不失為一個好方法。爹爹三番兩次設計謀施手段,其目的何在路大哥最是清楚不過。既是如此,瓊兒何不遂了爹爹心願?”
“可七…少將軍他…小姐你難道不想…”
“瓊兒想!”一道淚痕迅速閃逝飛瓊眼眸。耳聽路明躊躇的話語,她隻覺整個心被萬千鋼刺剜割,絞碎。她緊握手中釵,任憑鮮血於掌心劃下那永遠的烙印。不管不顧,她隻淒切地望著路明哽咽道:“瓊兒隻想最後再看他一眼,路大哥,你…能幫瓊兒幺?”
沉默無語,心碎無痕。
半晌,路明抬頭朗聲道:“小姐有命,路明焉能不從?”看著飛瓊雅潔的嬌容頃刻間喜淚漣漣,路明自嘲的笑笑,探手入懷自隨身攜帶的皮囊中取出一蓬銀針,仔細的將桌上那銀光閃閃的護腕鋼圈裝滿默默遞給飛瓊,轉身當先踏出這承載著延嗣飛瓊無限甜蜜與無盡悲哀的福升客棧…
……
瀝瀝雨絲仿佛倦怠般漸漸停歇,晚風夾著星星點點的雨珠徐徐而來,驅散了連日的燥熱低悶。夜路上閃現幾簇明滅跳躍的火光,蒙蒙的照向一排排好似神龍踞野的營房,間或還可聽見些許對話。想是已臨亥時,兼之雨夜,聽來,這對話聲倒也顯得頗為清晰。
“其用戰也勝,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故兵聞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嗣兒,你可知此為何意?嗣兒,爹在問你話!”話至此已漸嚴厲:“戰場上敵我廝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似你這般魂不守舍,頹喪昏沌,便有千萬將士拚死替你衝開生路,你又以何保全性命?若連自身都無法保全,又何來保國!你到底在想什麽?”
“孩兒…知錯了。”有些囁嚅亦有些愧疚:“爹,六哥是為了孩兒才私自出營,且此次他將遼賊欲大舉犯我邊關之緊急軍情快馬上奏朝廷,實為大功。皇上亦有聖諭嘉許,六哥也可算得將功贖罪。爹,您原諒六哥!”
“哼!他有違軍律私自出營是為一錯;隻憑臆測便妄加論斷是為二錯;身負軍職知法犯法是為三錯。若非皇上諭旨嘉獎,此三罪定不可恕。如今隻對他小懲大戒,你們不得再為他求情!”
“爹!”
“好了!爹問你,兵家所言‘兵貴勝不貴久’是何緣故?”
“夫鈍兵挫銳,屈力殫貨…若久之,糧草匱缺,人困馬乏,氣神懈怠,則必會令敵軍乘其弊再圖他意…”
父子倆似這般的巡營直至夜色濃沉方才結束。眼看重重倦怠慢慢爬上兒子大病初愈的麵龐,楊業心亦不忍。他手擎火把再度察視了四周一番,隨後疼愛的輕拍拍延嗣慈藹言道:“夜色已深,今晚你便隨爹歇息一宿。這些天你娘為你著實辛苦了不少,明日你可遵聖上的體恤與你娘回府調養,也好讓她放心。”見兒子有些愣神,楊業搖搖頭輕責道:“怎麽?一說回去你便不知南北?爹準你回去可不是讓你躲懶,你必須重振精神,不得懈怠。聽見了幺?”
“爹!”延嗣忽然抬起晶亮星眸望定父親輕聲卻堅定地說:“孩兒不回去!孩兒要隨哥哥們上戰場滅遼寇,保我家邦,揚我軍威!爹,求您成全孩兒!”
縷縷欣慰猶如潮水的漲湧迅速填滿楊業心頭。他頷了頷首將延嗣拉至身前,以袍袖擦幹緊貼其前額的發絲,又無奈的拭去兒子因感動而不自禁溢出的淚水,父子二人相視而笑,雖無詞組隻言卻洋溢著濃濃溫情。
彼時風微拂,鳥啼咕,仿佛一切皆沉醉於夜的靜謐與安詳。輕聲敘談中,延嗣陪伴父親向軍房而去,不一刻的工夫便行至平日練槍的小林旁。想著營房已近在眼前,延嗣運掌如風熄滅手中火把,正待先行前去為父親準備安寢之事,忽聽頭頂木葉連番簌動,他沒來由的打心底升出陣陣涼意。雖說這一月間他因病體未愈不曾習練功夫,然而一場令他幾度踏入鬼門關的死厄已將他灼燒鍍煉。他緊緊盯著那片小林,絲絲怒焰剎那間自星眸內燃燒。他直起堅挺的身軀,靜靜的等待。
不遠處悠遊飄來聲聲哀怨的簫咽,傳入延嗣耳畔,頓令他煞白了麵色。他狠狠地甩甩頭,似乎欲驅走這一點點侵入心底的音魔,然而卻是徒勞。他紅著眼,咬緊牙關強行控製住顫動不止的身子。
木葉簌簌,簫音疾疾。延嗣陡覺眼前浮現出無數倩影。白蓮、紫荷;巧笑、薄怒;歡顏、淒淚。滿目如花嬌靨,姹紫嫣紅…當真是小瓊幺?哈,小瓊?小瓊!不,生命中將再不會留下那圈圈漣漪,深深印記。緣聚緣散,終不過宿命罷了。
驀的,堅定怒憤的聲音仿佛夏雷穿破夜空,炸開烏雲。
“爾等魑魅魍魎有膽便現出麵目正大光明一戰,似這般藏頭縮尾,楊延嗣便隻唾棄!不屑!”
風依然柔媚,鳥依然低啼,便是那淒楚簫音亦隨著風的輕唱嘎然而止,似乎一切又歸於夜的沉寂。
許久不見任何回應異動,欲憤而一搏的延嗣有些按捺不住。他略沉下了身,將自身內力運於丹田,左手攥握為拳,右手暗暗碰觸著腰內一件硬物。想起適才巡營前娘瞞著爹將她家傳的軟劍交給自己之時的殷殷叮囑,延嗣便再控製不住燃燒的怒火,‘嗆啷’一聲拔出了那柄被跳動的火焰映襯出縷縷寒光的‘飛羽俏葉’。
“嗣兒,不可魯莽!”喝止聲中,楊業按住兒子手上劍低斥道:“爹平日如何教你?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貽。如今我在明,敵在暗,為數不知,虛實不詳。你如此衝動隻會令其借你破綻,乘虛而入!”
“爹!這等鬼祟宵小…”延嗣待要爭辯卻見父親眼中閃過一抹怒色,他不自禁的垂下頭不再吭聲。
“嘿嘿!”突的,一聲尖細的詭笑自小林中響起:“楊將軍果然當稱將傑,這等時候亦穩如泰嶽,在下佩服之至!七少將軍雖年紀尚輕卻也神勇威猛,頗有將軍之英偉氣概,甚得在下歡心。楊將軍何需太過厲嚴?七少將軍,自那日在下與你‘卿卿我我,依依話別’至今也有月餘,七少將軍傷勢可大好了?看這情形七少將軍似乎已忘了在下,不過在下卻是想七少將軍想得緊呢!哈哈!”
桀桀陰笑於寂靜的夜間響起,令人不覺頭皮發麻,毛骨悚然。延嗣聽這林中人出言甚是猥褻,突然記起受襲當晚最後聽見的那聲陰笑,頓時明白林中人正是假扮小瓊毒害自己之人。想起這一月間父母兄長的辛苦擔憂、隻氣得延嗣怒火焚身,牙齒咬的咯咯作響。楊業心知這令人作嘔的言語正是欲激起兒子憤恨之心,他側身上前負手而立,不落痕跡的將延嗣擋在身後。抬眼看看前方林子,他忽然笑笑道:“尊駕既是小兒之友,憊夜潛至軍中探望小兒,楊某自當以禮相待。閣下何不移駕就屈現身一見?”
“好說好說。”那人又是陰笑數聲繼續道:“在下巴不得一睹楊將軍之神威,不過在下此來乃受人之托相送楊將軍父子小小禮物,如今既已送抵倒也不便多耽擱,改日閑暇再來求見楊將軍威儀。七少將軍,接著了!哈哈哈哈!”
此時林間乍起一片淒厲簫聲,頓時驚得夜鳥張皇飛竄。宮征勃變,林葉搖落,三個身著黑衣的蒙麵人不待征音再轉已如鷹隼直撲楊業父子二人。
這番陡得變生肘腋,饒是再沉穩之人也不免亂了分寸,然而楊業卻依舊麵帶笑容。他不慌不忙轉身望著延嗣道:“嗣兒,此‘獨具匠心’之禮物想來亦令人家頗費了番心思,依你之見咱們父子當收不當收?”
延嗣早在被父親擋於身後之時冷靜下來,現聽父親這般相問便收斂眼中憤恨,展露一縷頑色:“爹常教導孩兒‘來而不往非禮也’。人家既是一片‘好’意,咱們焉可拒人於千裏?這禮自然要收的,隻是到時若無大禮回謝人家,豈不有失咱們楊家‘待人以德’之敦厚家風?”
“這個幺,”楊業故作思慮了片刻複道:“嗣兒,爹便準你備下重禮回贈。若是不好,你可仔細!”
“孩兒遵命!”延嗣嘻嘻一笑,轉而淡淡掃視著麵前三蒙麵人道:“各位,請吧!”
嘎嘎怪笑再起:“好!不見月餘。七少將軍仍不失那日豪情硬氣,當真不負瓊兒丫頭癡心一片。七少將軍,心上人便在眼前,你可莫要枉費這一刻良辰啊。”
‘良辰’二字剛出了口,場內便傳來一聲聲纏mian悱惻的簫韻,似是一曲靡麗的‘燭影搖紅’。然而由林中人吹來,竟是如此令人銷骨攝魂,仿佛無數幽靈飄飄蕩蕩狂舞於延嗣周身。
“嗣兒!”眼看兒子被一聲‘瓊兒’以及那仿佛無數刀刃的簫音激得麵色慘白,目光迷離,楊業大喝一聲:“此乃失傳百年的‘魅影冥音’,稍有不慎便人毀神滅。你若仍執著那孽根逆緣,楊家從此不再有你這等子孫!”
父親一聲棒和驟然驚醒了迷蒙的延嗣,他全身狠狠一凜,手中‘飛羽’吟著劍嘯揮出一叢怒焰迫向已纏住父親的兩個手擒短刀的蒙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