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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脫險(上)

  “春雨驚春清穀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大雪”剛過,泥土上凍,溪河水封,大江湖泊也慢慢結了薄冰。此時通往天下雄關之首雁門關的一條筆直的驛道上正緩緩行進著一隊人馬。吱吱咯咯的輜車中整齊的壘放著小山樣的穀米與糧草。看這些人的著裝打扮,似是押運糧草的官軍。一位頭戴二龍戲珠亮銀盔、身著麒麟踏雲月白甲的少年不時策馬往返車隊前後。


  車馬一路而來總會引得路邊行人駐足觀望,不是為那少年,卻是為了與少年共騎一馬的一隻鬆鼠。那鬆鼠青灰背、黃灰腹,耳大肢短,尾毛蓬鬆稀疏,看上去好似剛出生沒多久的幼鼠,體態甚是輕盈靈活,時不時的便會電閃般竄至少年肩頭磨咬那盔甲,非得少年敲著敷在馬身側的鐵籠,高喚幾聲‘小果’,鬆鼠才肯乖乖的鉆進籠內啃食果栗。


  一位銀甲少年、一隊官兵、一隻極不相稱的鬆鼠,路人雖是好奇,卻無人敢靠近。這對人馬停停走走,一路倒也太平無事。


  這日晌午,籠罩大地的濃霧被瑟瑟寒風吹散殆盡,天空陰蒙蒙的隨時便會飄下雪花。少年抬頭看看天色,深知今日若無法抵達陽曲便有可能被大雪阻路,於是他吩咐身邊副都尉齊躍傳令人馬全速行進,到達陽曲再行整隊休息。兵士們一路披星戴月,風餐露宿,早已疲累困乏多時,但軍令如山,縱使再有怨言也隻得遵令行事。何況這一路行來,少年的關照體諒、和善活潑無一不令兵士們心情舒暢,情緒高揚。


  眾軍勒衣忍渴,快速行進,終於在午後趕到了陽曲。陽曲隸屬並州,其有別於他處便是盛產汾酒。少年率軍入得城來,隻見一處處酒家櫛比鱗次,一麵麵酒旗迎風飄展。風蕩過,隻聞得陣陣酒香撲鼻。少年翻身下馬,四處環視,隻見前方有一處酒家,招展的酒幡上寫有“清源”二字。其店麵裝潢雖一般,占地卻頗廣,正適合休整歇息。少年回頭看看倦容滿麵的兵士們,招手喚來一名與他年齡相仿的士兵道:“小於,你去前麵那‘清源’酒家問問,若是他們有桌位令將士們休息果腹,你便回來告訴我,如何?”


  一路上於財早就琢磨著與少年暢談聊說,隻是礙於身份、職責不得不忍耐。此時他見少年分派任務與他,很是興奮。他一拍胸脯大聲道:“七少將軍但請放心,於財保證完成任務。”說完,他轉身便往清源酒家方向跑去。


  等了片刻仍不見於財回返,少年不免心焦。他正要吩咐齊躍前去接應,忽見於財興衝衝的奔了回來。


  “如何?那裏可有桌位?”少年迎上前問道。


  “清源酒家生意紅火的很。聽店夥計說,不知是哪裏來的客商昨晚便包下了整間酒家……”於財頓了頓,看看滿麵失望的少年,忽然一轉話鋒笑道:“不過也真湊巧,屬下剛剛報出楊家軍以及七少將軍的名號,一個青衣人便關照店家為咱們預備下了房間和酒菜。他還說是七少將軍你的朋友呢。”於財說著已回身與幾名兵士去推那輜車。


  少年聞言頓生疑惑。除了家中兄長們,自己的朋友便隻是些普通人家子弟,何時又多出這樣一個青衣人?他一把拽住於財追問道:“那人什麽模樣?姓甚名誰?”


  “說來也怪,那青衣人似乎不願以真麵目示人。我一進店,便隻見他背著臉獨坐一角自斟自飲……”於財撓撓頭道:“屬下急著回來稟複七少將軍,也不曾問他姓名。不過他的確說是寧遠將軍楊延嗣的朋友。”


  延嗣越聽越覺得此清源酒家並非善地。一個能夠包下整座酒家的客商身份定不一般,而小於所說獨坐一隅自斟自飲的青衣人既然不必知會主人便可吩咐店家重新預備房間,想來定與客商與店家相識且關係非淺;再有,青衣人謊稱與自己是朋友,其目的不明,又或者居心叵測也不一定。


  此番前往雁門關運糧是眾將以及前來軍中探望並於摩崖嶺相救延嗣脫險的慧遠大師費了不少心思才說服楊業為其爭取了這個機會,延嗣亦格外珍惜。自軍中出發以來,他事必躬親,以至於竟連夜裏不眠不休的護守那些糧草,兵士們不忍心,想要勸、換於他,也被他以各種理由婉謝。


  幾位兄長相送之時憐惜的目光、千叮萬囑的話語不斷閃回延嗣腦海,他思來想去便仍決定繞道而行以避開這不知危險幾何的“盛情邀請”。然而兵士們饑腸轆轆、倦怠乏累的神情又令他於心不忍。他想起青衣人神秘的身份,又想起哥哥們論戰時常說的“以不變應萬變”,一躍身上了馬背,率領眾兵士往清源酒家而去。


  此時清源酒家門前正有一華服中年人拈著胡子來回踱步,他見一銀袍小將率領一隊跨刀背弓的官軍推著幾輛輜車走來,立刻笑瞇瞇的迎上前諂媚道:“小的糜仁恭迎寧遠將軍及眾位大人。小的早已命人將後院拾掇幹凈,眾位大人請隨小的來。”


  “有勞店家了。”延嗣淡笑著抱拳一施禮,任由糜仁連拉帶拽的‘迎’進清源酒家後院。


  此後院周圍遍植桐柏,院中山石林立、亭台疊翠;清潭碧池,小橋流水。令人乍一看隻疑似身在江南。一眾兵士腹內饑渴,麵對美景並無任何興致,可延嗣卻越走越覺得此地危機四伏。他機警的環視四周,卻不自禁的蕩起淡淡的酸楚。這終年常綠的小院內錯落有致的亭台樓閣、碧潭清池竟與先前小……杜飛瓊所住綿柳山莊一般無二!

  莫非這清源酒家乃遼賊據點?而青衣人便是屢次想要毒害我楊家的杜青雲?一想到此,延嗣硬生生壓下湧上心頭的一抹柔情。他緊握手中烏金槍,暗暗思忖著,不經意間忽然瞥見糜仁正愛不釋手的逗弄鐵籠內的小果,不覺計上心來。他笑嘻嘻的打開鐵籠拎出小果,像個孩子似的在糜仁眼前百般炫耀並將它交給糜仁賞玩。見糜仁完全被小果的敏捷靈巧所吸引,他又故作欣賞的將周遭美景好一番讚歎,然後便假托內急,狀似尷尬的向糜仁借問了如廁之處。


  見延嗣舉止甚是稚嫩,糜仁暗暗點了點頭。他指點了延嗣如廁方向,便領著眾兵士前往東跨院歇息。


  眼望糜仁離開,延嗣長長的吐了口氣。他將小果抱送上一顆柏樹,然後彈彈它的腦殼輕聲道:“小果,換你上陣了。”


  小果仿佛聽懂了般搖搖蓬鬆的尾巴,幾番跳躍便不見了蹤影。眼望小果隱沒樹稍,延嗣放下心來,他順著糜仁指點的方向一邊走一邊仔細查看此院落中明樁暗哨的分布。


  寒風吹來,空氣中彌漫著陣陣花香,延嗣眸中頓現戒備之色。一年前,他與飛瓊便於此花香中重逢,又因花毒而隔閡及至演變了最後的決絕。如今在這危機四伏的清源酒家同樣嗅到這種奇特的花香,延嗣心頭一時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他試圖甩去這亂紛紛的心緒,便順著花香走到十餘棵參天老槐前。斑駁的樹皮、濃密的枝葉、疏落的槐花、糾結錯疊的根節,處處透著神秘。延嗣深吸口氣,香氣淡雅清幽,應是未被布毒之相。隻是它們的姿態……延嗣環看槐樹,隻見有的作揖手狀、有的作躬身狀、還有一棵最大的,它的樹根粗硬、樹葉肥厚,看去似已有百年之齡,然而那好似傘蓋樣的茂葉不知為何卻同時歪向左側方,樣子甚為怪異。延嗣試著前進、後退了數次也沒能看出其到底為何狀,不免便生了些許疑惑。他挪了挪步,又靜觀片刻,忽然發現這顆槐樹同時側歪的枝葉形如人手,風動之時枝葉上下擺動,好像在為路人指點方向。而樹葉被吹起的間隙又恍惚有一角飛簷顯露。延嗣暗道奇怪,正待定睛再看,不想那飛簷已如空氣消失不見,隻有參差斑駁、枝繁葉茂的老槐依然挺立。


  飛簷一角輪廓分明,可眨眼卻隻見得樹,怎得如此奇怪?這其中定有蹊蹺。延嗣低頭細思半晌,他舉步來到槐樹前伸手去分那枝葉,突聽樹內傳來人聲。人聲如何會從樹內傳出?耳聽聲音漸近,延嗣慌忙閃身至旁的一棵樹後,屏息凝神靜待事變。


  簌簌葉響,枝條中分,兩個人影出現在延嗣的視線。這二人均中等身材,其中頗為壯實的那人四十開外,膚色黎黑、麵目粗礦,須發濃密張結;腰跨彎刀、足踏筒靴,舉手投足一派武人模樣。另一個是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身綢麵長衫,側耳細聽壯漢說話之時,神態甚為恭謹,看樣子好像管家模樣。這二人自樹中走出,一扇點綴著黃簷綠瓦的鏤空雕花門立刻便顯露了出來。


  望著這扇極其隱秘的雕花門,延嗣驚詫不已。他正暗自思忖此門的用途,那二人卻又對上了話。


  那壯漢一雙豹眼四下環顧了一番,伸手比劃了腳下土地範圍,看著那管家模樣的人道:“斡爾朵?紮台闊合,渦魯哈雅。”


  “斡爾朵,紮羅。”管家點點頭,指指前方,以手作圓道:“魯爾花沫,沙利察陀利。”


  “沙利察陀利?哈哈!”壯漢忽然爆發一陣大笑,豎起大拇指高聲道:“陀利!陀利!”


  中年管家見壯漢大笑,也附和的笑了笑,引著他向前走去。二人談說著漸漸走遠,樹後的延嗣卻沒能聽懂一言詞組。他閃身而出,望著這二人的背影,心道,那壯漢相貌奇異,語言古怪,一看便知非中原人士。且他腰跨彎刀,足踏筒靴,一副武者之姿。武者?延嗣心念一動,難道他竟是遼人?看那引路的中年人對其甚為恭順,這清源酒家果真便是他們的據點幺?想起那日慧遠大師來營探望父親時帶來的“遼軍恐將大舉南下”消息,延嗣震驚非常。


  青衣人吩咐糜仁騰留此後院,目的是要將自己一眾困住以便拖延中軍以糧草補給雁門關。好毒的計!延嗣隻覺恨火難平。他狠狠一捶樹幹,轉身向眾兵士歇腳的東跨院奔去。這時一點青灰伴隨著“吱吱”聲時現時隱的掠過樹梢,延嗣心知正是小果。他抬起頭,看著晃動不停的枝葉,將口一嘬,發出“噓噓”的哨音。枝葉停擺,灰影顯現,毛茸茸的小果閃電般射向延嗣。延嗣伸臂一抱,不想抱了個空,隨即卻在脖勁處起了一陣瘙癢。


  “小果,你又頑皮,下來!”延嗣口中斥著,雙手環起猛地往後一圈,隻聽“吱吱”連叫,蹬踢後肢的小果被他緊箍在了手中。小果轉動圓碌碌的大眼睛盯著延嗣,討好般的又發出幾聲“吱吱”叫喚,這不由得令延嗣想起了每次向爹爹討饒的情景。他搖搖頭,正要將小果抱回懷中,忽然發現它的前肢牢牢抱著一枚硬果。此硬果卵形橢圓狀,果殼一麵的邊緣長有短簇柔毛。望著硬果,延嗣心中不自禁的泛起幾多難言的苦澀。這枚硬果並非產於中原,它名喚“胡桃”,乃月霞島獨有。當日飛瓊與延嗣嬉遊煙翠湖,曾將此果與延嗣賞玩嬉鬧。現在它竟然出現在清源酒家,這讓延嗣更加確定了先前猜想。


  適才他見糜仁如此喜愛小果,便想到利用小果靈敏的嗅覺查探糜仁住處。且小果甚為通靈,它每每尋到食物,必定先抱回來給延嗣,好像希望與他一起分享。小果的靈性與可愛軍中將士無一不喜,身為一軍統帥的楊業也一樣如是。他在教訓延嗣“不可玩物喪誌”的同時卻也默許了兒子帶同小果上路。此時小果自糜仁住處返回,又抱著一枚胡桃,這無巧不巧的便表明了糜仁與月霞島的關聯。


  延嗣將小果放上一塊山石,見它香甜的咀嚼胡桃,便坐下身默默思索著對策。糜仁的身份已經明了,餘下的便隻有那壯漢與青衣人。若想確認這兩人的身份來曆,便需親往探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延嗣心中主意已定。他見啃食完胡桃的小果正以爪子梳理尾毛,便拍拍它的青灰背,眼望前方道:“小果,給我帶路。”


  小果憑著靈敏的嗅覺引著延嗣一路西走,為避開糜仁暗中安排的耳目也為免去無謂的是非,延嗣隻揀僻靜的綠蔭甬道穿梭而行,不多時便來到一處垂花門前。延嗣謹慎的看看四周環境,轉過身麻利的蹬上了身旁一棵梧桐。倚靠著粗壯的樹枝,延嗣以手作蓋,居高臨下向內觀察。門內正對延嗣的是一座刻竹繪梅的影壁,用以隔絕外人窺探。影壁之後是一幽靜小院。這座小院又分內外二院,其間以月亮門相隔。外院裝飾甚為簡單,兩旁各有一名持刀護院站立把守。


  延嗣見這二人一個袒胸赤膊、贅肉橫生,一個尖嘴猴腮、滿臉麻子,心知這二人不好對付。他左思右想,忽然心生一計。他輕輕的順樹滑下,撿起地上一塊磚石,瞄準影壁中央一朵極為漂亮的梅花猛地拋了出去。影壁受外力襲擊,頓時“嘩啦啦”的往下掉落碎磚。


  “什麽人!”一聲大喝,袒胸赤膊的護院罵咧咧的出院來看,見得影壁被毀,他立刻向裏喊道:“有刺客!老錢,你守著。我去搜!”說著他便提起刀在周圍林中搜查了起來。


  延嗣見他被自己引出,立刻隱入樹蔭,看看攀在樹幹上的小果,一指此人輕聲道:“去!”


  延嗣話音剛落,就見小果敏捷的竄下樹,仿佛一隻離弦的劍迅猛的向那護院飛射過去。那人正各處搜查,猛見一灰影閃過,立刻舉刀去砍。哪知灰影速度極快,未等他舉刀,已狠狠咬上了他的頭頂。“哇呀!”那護院痛嚎一聲,捂住血淋淋的頭部“咕咚”栽倒在地,來回翻了幾個身徑自昏死過去。


  那叫老錢的麻臉護院耳聽同伴痛嚎,心知出了事。他顧不得去內院稟報,匆匆趕出來相救。就在這時,隻見延嗣緊握手中磚瓦,抬手便是一式“拋磚引玉”。感覺有人偷襲,老錢慌忙舉刀來擋。然而那磚就好像長了眼一樣,夾著一股勁風直砸他的“檀中”穴。老錢避之不及,“啊”的一聲慘叫,整個人頓似軟皮蛇癱軟地上,再無聲音。


  延嗣恐怕遲則生變,迅速將二人拖至不遠的一處假山前,然後找來兩股粗繩,一端繞上山石,另一端牢牢捆綁於他們身上,接著又出手封住了這二人的周身大穴。一切事畢,延嗣抹去額上汗水,用力撕下一片衣角,以燒過的炭木匆匆寫下“事變,警惕,待機”六個字,綁於小果腹下,撫撫它的背毛,又指指兵士們歇腳的東跨院,示意它前去送信。小果好像明白似的衝著延嗣連叫了三聲,一閃身竄上樹梢,眨眼便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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