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脫險(中)
寒風吹過,空氣中一時彌漫了陣陣誘人的酒香,延嗣站在月亮門外,望著內裏一間不時傳出笑語的廳堂,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他抓起一把泥土,縱道橫道的塗滿臉孔,又胡亂的在衣衫上擦了幾擦,再在頭發上附上幾根爛草根,故作生氣的大叫道:“小果,不要頑皮了。你再不出來,我可不要你了。快出來!”
笑聲噶然而止,小院內重又幽靜一片。不聞回應不見人影,延嗣心下明白因何緣由。他一抬腿邁進院中,踢倒了園中盆栽,折斷了路邊花枝,卻依然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神態。他肆無忌憚的在院子前後左右反複搜尋,似乎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哐當”,一盆婀娜多姿的文竹又一次在延嗣腳下碎裂。屋內響起“哎呀”聲,一臉醬紫的糜仁跌撞而出。他望著滿地殘花斷枝,歎惜連連,欲哭無淚。
“糜老板?”延嗣見糜仁哭喪著臉撞門而出,心內早已偷笑了百次,表情卻半是驚慌半是懊悔。他故作驚訝道:“這是您的園子?哎呀,在下委實不知!這……都怪在下魯莽無狀,累及糜老板園內愛花,實在該死!糜老板,您若是怪罪,在下絕無怨言。”
延嗣滿麵自責的作勢欲跪,隻令視花如命的糜仁莫可奈何。他哆嗦著嘴唇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咳!”正在這時,他的耳邊恍惚飄來輕咳,糜仁一震,慌忙堆起麵上笑紋,攔住虛空下拜的延嗣道:“嗬嗬。寧遠將軍切莫如此,折殺小人了。小人園中這些花草本不是稀罕物,這幾日正要命人拔去,不想就衝撞了寧遠將軍。小人該罰,小人該罰。”
糜仁躬身請罪,眼中卻浮現一縷殺機。延嗣看在眼裏隻作不知,敷衍了幾句便又四下張望,自言自語道:“該死的小果,待找到你看我怎麽修理你。”他說著,腳下步子慢慢接近屋門。瞥見一抹淡青色閃入陰影,延嗣心下冷笑:果不其然。糜仁麵色數遍,自是因為這青影。一陣風來,延嗣低頭去揉眼,暗裏卻趁糜仁不防備時,繞過他的身側,縱躍上了石階。
“寧遠將軍!”糜仁雖防備不慎,反應卻甚為迅速。他見延嗣意欲闖門,一彈身擋在延嗣麵前冷下臉道:“寧遠將軍這是作什麽?適才聽聞將軍似乎正在尋找愛鼠,將軍莫不是懷疑小人捉了它?將軍愛鼠倒也來過這裏,不過食下幾枚果子它便離開了。小人院內樹果頗多,寧遠將軍不如去別處看看。”
延嗣見糜仁麵罩陰冷,心道,那青衣人與壯漢身份還未有眉目,此時若與糜仁正麵衝突,豈不正中賊人下懷?狗急尚且跳墻,何況他們?他眼珠一轉,忽然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狀似不死心的追問糜仁道:“院內各個角落我都找遍了,就是不見小果。它會去哪裏?糜老板,它真的不在您這裏?”
糜仁深邃的目光在延嗣麵上掃了一掃,見他憂急的模樣不似做作,這才點點頭,和緩了麵色道:“寧遠將軍若然擔憂,小人這便吩咐家人全院尋查。”
“多謝糜老板!”延嗣拱手抱拳,身子卻有意無意一踉蹌,好像被石階絆了腳樣陡然向糜仁肩頭摔去。
“你!唔!”
喑啞聲中,隻見糜仁張著嘴、怒瞪著目,身子仿佛木雕一動不動定立在階下。延嗣直起身,安慰似的拍拍糜仁肩頭,頑皮的笑笑:“對不住了,糜老板!”
轉身,他望定麵前龍潭虎穴,從容舉步踏階而上。
門,應聲而開,自裏走出一位手執鐵扇的儒雅文士。溫良謙和的舉止、暖如春風的笑容,令人一見便不自禁生出親近之感。
然而文士的出現卻令延嗣渾身血脈憤張。他攥緊冰涼的手,努力平抑著心底火焰,漸漸的,便似靜湖,波紋不再。
“七少將軍果然豪氣依舊!文某當真自歎弗如!”看著平靜的延嗣,青衫文士哈哈一笑,微微欠身道:“文彬這廂有禮了!”
延嗣安然還禮,展顏一笑道:“延嗣不敢當。多日不見,文先生風采如昔,延嗣才是羨慕。文先生這一向可好?”
“有勞七少將軍掛念。文某身子倒也尚好……”文彬抬眼笑看延嗣,忽轉話鋒道:“隻是近日常為夢境所擾,頗令文某心內鬱煩。”
延嗣故作驚訝的輕“啊”一聲,迎著文彬親切的微笑道:“怪道延嗣見文先生印堂發烏,原是為夢所困。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想來定因文先生常擅機謀所致。似延嗣這等愚笨之人斷不會為夢所煩呢。”
“嗬嗬,七少將軍自謙了。”文彬笑容依然:“七少將軍少年有為,天下百姓無人不曉。說來也巧,文某夢中所見小將的英勇豪氣與七少將軍竟有異曲同工之處。隻不過……”文彬頓了頓繼續道:“他雖能征善戰,與我朝卻屢有衝撞。聖上惱怒,責成島主盡速擒拿……依理,身為臣下實該盡心竭力為主分憂,奈何這小將與我家小姐淵源頗深……島主一籌莫展,與文某反複思量,一時卻又想不出權宜之法。而我家小姐,唉!”文彬痛惜長歎:“為此也落得病體嬴弱不堪,險些便與島主陰陽相隔……”
延嗣身軀輕顫連連,麵龐幾番抽搐,卻終於隻是好像聽著陌生的故事一般,淡定而漠然。
文彬眼中閃爍了一抹細不可查的驚異,他感慨的搖搖頭道:“文某為著此夢鬱結於心,七少將軍向來機敏聰穎,不知能否替文某稍稍解惑?”
“哈,文先生太高看延嗣了。”延嗣看看文彬,打個哈哈道:“要說頑劣憊賴,不必文先生‘高抬’,便是延嗣自己,亦覺無人堪比。偏偏這易經八卦、天地玄黃與延嗣向來無緣,沒得隻會與文先生胡攪蠻纏一番。”
“哈哈,七少將軍真會說笑。也罷,七少將軍既然推辭,文某也不便強人所難,隻待有心人為文某解夢便是。”文彬笑著拱手道:“七少將軍,請!”
對於文彬近乎兄友的盛情,延嗣早在心底轉了千百回念頭。他隻作推辭不得應下文彬之請,又狀似歉疚的為糜仁解了穴賠了禮,這才一臉輕鬆的隨文、糜二人進了花廳。
廳內並無他人,隻有一桌殘羹冷炙以及一柄明晃晃的彎刀。看見這柄彎刀,延嗣心裏明鏡一般:此刀正是那滿口怪語的奇裝漢子傍身之物。如今刀在人卻不見,想來必是藏匿在了他處,若想他自動現身恐非易事,倒不如……延嗣左右打量廳內器物陳設,隻見一座紅檀木質屏架倚墻而立,上麵陳列著各式各樣色彩斑斕、玲瓏剔透的彩陶玉石、翡翠珊瑚。延嗣出身簪纓世家,自然知曉這些寶物價格不菲。他心念一動,忽然走至屏架前無比艷羨的賞玩起架上珍品,不時的讚歎唏噓。
見延嗣一副貪戀不舍的神情,糜仁心想,我隻道這小子身經百戰,卻原來不過乳臭未幹一頑童!他譏誚的看看延嗣,以手輕扣桌麵,暗地提醒文彬‘機會難得’。哪知文彬並不理會,他不慌不忙的替延嗣斟酒布菜,神態親和一如家人。
糜仁看在眼裏,竊喜在心:你文彬當他是“寶”,我老糜隻當他是草。斬草必要除根,此時不爭此頭功更待何時?他瞥了眼似乎仍樂在其中的延嗣,嘿嘿一笑,悄悄將手移向了近旁彎刀……
“蠢貨!”就在這時,隻聽文彬一聲低斥,抬起手中酒壺,傾側壺身將刀柄按於桌上,陰鶩的看了糜仁一眼,冷澀的射出縷縷警告。
仿佛承受不住文彬眼中厲色,糜仁恐慌的鬆開手,瑟縮的退回坐上,不再妄動。文彬暗暗一哼,收回彎刀繼續不動聲色的觀望延嗣一舉一動,絲毫不曾發現糜仁眼中迅速閃過的一道充滿恨意的目光。
延嗣故作姿態的賞玩鑒寶,暗裏卻將文、靡二人神態表情一一納入了眼中。他安然的站在一尊騰雲駕霧飛奔疾馳的玉馬前默默凝思。這尊玉馬色澤近似酒黃,觸摸時有柔潤舒適之感。然而陳設架上,這尊展翅騰飛的玉馬卻好像被人勒緊了韁繩,牢牢固定在以祥雲花紋間隔的紅檀木格處。延嗣甚感奇怪,正欲仔細琢磨,忽見剔透的玉雕間反射出糜仁恨憤的神情。延嗣心內暗喜,文、糜二人麵和心悖,這等好機會豈能白白錯過?他微微一笑,隻作不知的輕輕轉動襯托著玉馬的藍黃底座。
玉馬“哢哢”向右緩緩旋轉,糜仁漸漸沉不住氣。此次耶林抹隻化裝商販潛來曲陽,目的便為與島主聯絡從而取得雁門軍防圖。這耶林抹隻雖為監軍,私底下卻與冀王耶律敵烈關係非同一般。朝中人人都知冀王素與太後不和,因此島主命文彬代其迎接耶林抹隻,並設宴款待,以此來迷惑耶林抹隻兼拖延時間。不想這當中闖進了楊延嗣,破壞了此次計劃,當真可氣。然而更可氣的是文彬竟然百般阻撓自己出手結果這小子!糜仁越想越惱,他眼見紅檀屏架一點點移位,藏身其內的耶林抹隻隨時可能曝露,早已顧及不得文彬愈漸陰沉的臉色,慍怒的走到延嗣身後道:“寧遠將軍意欲何為?此處雖為迎客之用,卻也屬私人房舍,還請寧遠將軍自重!”
延嗣聞言連忙頓住,轉過身望著糜仁極其不悅且有些緊張的表情,慌亂的一揖到地:“在下見此玉馬栩栩如生,心內著實喜愛,一時形態無狀,萬望糜老板恕罪。”
“寧遠將軍果然喜愛這些粗陋之物,隻需與小人說一聲即可,又何必如此……”
“糜老板!”糜仁話沒說完便被文彬打斷:“寧遠將軍家學淵源,豈會看上你這些粗陋之物?即便寧遠將軍看上此玉馬,那也是你糜老板的福分,你又有何割舍不得的?當真鄉野愚人,登不上高台。”文彬怪責的看看糜仁,輕拂衣袖虛托住延嗣,歉然道:“七少將軍隻當給文某一個麵子,饒恕糜老板鬥膽衝撞之罪如何?”
看著他二人台上做戲,延嗣心知正是機會。他瞥了瞥糜仁豬肝似的的麵色,搖頭笑笑:“文先生說那裏話?所謂不知者不罪。何況又是延嗣錯在先。文先生,不如便由延嗣做東,借糜老板貴地與文先生、糜老板暢飲賠罪可好?”說至此,延嗣忽然有意無意的看看紅檀屏架高聲道:“渦魯,哈雅……陀利陀利。”
聞此言,文、糜二人臉色驟變。與耶林抹隻聯絡之語楊延嗣如何得來?莫非……思忖間,他二人各向對方射去了一道質疑的目光。
文彬、糜仁彼此生疑的神態卻正中延嗣下懷。他狀似不明就裏的問道:“文先生,糜老板,你們怎麽了?”
這時隻聽“光啷”一聲,倚墻而置的紅檀屏架竟自然而開,隨後由內縱出一足踏筒靴的虯髯壯漢。他操著生硬的漢語罵道:“媽***,憋死了。文軍師,那小子走了不曾?他是何人?怎的不讓我會上一會?難道你們以為我耶林抹隻是孬種嗎?”
耶林抹隻甫一現身便發現屋內多出一灰頭土臉、衣衫髒皺不堪的少年。此時這少年正坐在文彬對麵獨自飲酒吃菜,似乎對他的現身完全無動於衷。適才藏身密不透風的暗室內,耶林抹隻便已憋了滿肚子的火,現又見一髒小子旁若無人的自斟自飲,便更令他惱火萬分。他一步跨至桌前,猛地一揚手徑自劈向少年後心。
“耶林大人且慢!”一聲高喝,隻見文彬身形一晃擋在少年身前道:“小侄鄉野村童未見過世麵,萬望大人恕罪!”他說著又轉身對少年斥道:“延兒,還不快向耶林大人賠罪!”
糜仁眼見耶林抹隻掌劈延嗣不由暗喜,心想道,你文彬阻攔我除掉楊延嗣,究其原因不過欲獨得這份功勞。如今耶林抹隻橫插一杠,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怎樣獨享。他攏袖旁觀,隻待耳際劃過延嗣的慘叫,卻不料文彬轉而又出手攔阻耶林抹隻,並以“叔叔”之身份回護楊延嗣性命,文彬耍的什麽花樣?他與楊延嗣到底是何關係?糜仁想起前幾日接獲島主“務必牢牢困住楊延嗣”的指令,再想到適才延嗣流利的番語,心下忽然一驚:莫不是文彬見我近日頗得島主信任,分了他的寵,因而設下這“借刀殺人”之計?糜仁越想越覺自己懷疑不錯。他斜睨著文彬,暗自冷笑道:好你個文彬,你既不仁,便莫怪我不義!
耳聽文彬喚“延兒”,延嗣心裏樂開了花。他之所以穩若泰山,就因為深知在文彬眼裏,自己的價值遠遠大過糜仁與耶林抹隻。文彬此來自是奉命行事,故而無論糜仁與耶林抹隻這二者誰危害自己,他均會百般阻攔。這三人之間生了嫌隙,於自己即是大利。且糜仁疑念重重,耶林抹隻神態懵懂,想來他們並不知曉自己與杜老賊的仇怨。既然如此,我何不……延嗣站起身,忽然一揚眉指著掛在耶林抹隻耳上的一枚碩大圓環傻傻一笑:“延兒……要……媽***……耶林……賠罪……”
延嗣結結巴巴如同垂髫童子初次學話的言語乍聽倒也令人覺得有趣,然而細想卻也不難發現其言外之意。文彬長於攻心且擅機謀,對延嗣這般佯裝癡傻的情態微一錯愕便即揣測出其中意圖。他似笑非笑的拍拍延嗣道:“延兒,不得胡鬧。若惹惱了耶林大人,便連叔叔也護你不得。”他起身替耶林抹隻斟了酒道:“小侄愚癡,耶林大人莫要見怪。文某自罰一杯權當替小侄賠罪了。大人,請!”
耶林抹隻並不回禮,隻傲慢的接過酒盅仰脖欲飲,誰知樂嗬嗬的延嗣卻突然抬起手狀似不小心的將耶林抹隻手中酒杯撞飛,然後嘟起嘴衝文彬大叫道:“你耍賴!延兒問你,你是不是答應了要親自帶延兒回去?現在你又說不護著延兒。”他一指怒容滿麵的耶林抹隻道:“你看他那凶巴巴的樣子,分明是要打死延兒。如果延兒被他打死,看你怎麽交代!”說著,他竟不管不顧的趴在桌上嗚咽起來。
文彬萬料不到延嗣如此狡賴,不過一瞬的工夫便將自己這個“護身符”置於騎虎難下之境地。島主密令“生擒楊延嗣”,一旦耶林抹隻對其出手,自己為保他性命勢必與耶林抹隻交鋒,這無巧不巧的便給這小子製造了機會……楊延嗣,文彬倒是小瞧你了!看著似乎哭的很傷心的延嗣,文彬氣得胸口生疼,卻一時又奈何不得他。
正在這時,隻聽耶林抹隻寒聲道:“小娃兒,你可是要耶林抹隻給你賠罪幺?膽量不小啊!好,隻要你勝過我,便要我賠罪也無妨!不過,以大欺小非英雄所為,耶林抹隻就讓你三招!”他話音未落,突然將手彎曲,好像鐵鉤般狠狠抓向延嗣肩頭。
陰風貫耳,延嗣猶自嗚咽不止,暗裏卻將手掌掐攥的生疼。險中求勝無異於一場賭局,贏了自可脫身離去,輸了則是死路一條。文彬心機甚深,我以性命要挾,倘使果然可將其鉗製,那自然甚好;可如果他本就欲置我於死地,我這樣做豈非便是自投羅網?想至此,延嗣不由惱恨自己太過自信。然而他轉念又一想,左右不過是個死,便賭一局又有何妨?他埋首伏桌,仿佛委屈的孩童般愈加的“號哭”起來。
眼看耶林抹隻掌風罩上延嗣後頸,這時忽然臨空飛來一烏影卷著風向他麵門打去。耶林抹隻乍見有物襲來,急忙撤掌反手迎擋。隻聽“啪啪”兩聲,那烏影在空中旋轉數下後徑自下跌。想是耶林抹隻用力甚大,那烏影竟然穿透桌麵,“當啷啷”掉落在地。耶林抹隻低頭去看,隻見一柄烏黑鐵扇跌在地上,業已斷裂了數股。
“文軍師!”耶林抹隻知道此扇乃文彬之物,他怒瞪豹眼看向文彬冷聲道:“你當真要與耶林抹隻過不去?”
“耶林大人請恕罪!”文彬謙和的一拱手:“小侄得罪之處,文某定當令他賠罪。但文某一介草莽,向來尊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之信條。此番既應下這份差事,便是不惜開罪任何人也會護了小侄周全。”說著,他一把拽起延嗣沉聲道:“延兒,向耶林大人賠罪!”轉而,他有意無意輕輕箍緊延嗣手腕,笑了笑低聲道:“玩得很過癮是嗎?不過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若你喜歡,文某樂意相陪。隻是不知令尊楊大將軍若見你我同桌共飲且言談甚歡,他會作何感想?當然,你也不必著急。以文某猜測,此時楊大將軍應在途中,你我有的是時間。”